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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破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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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在溯北广袤的荒原上吹出尖锐的声音,仿佛有许多只骨哨同时吹响,拉扯着耳膜。阿依翰拉了拉马绳,身下的枣红小马滴溜溜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又低下头去啃食枯黄的草根。
“贪嘴的畜生……” 阿依翰低低地轻语,扬起了马鞭,却又抬起头来,一碧如洗的青空映在了她的眼中,青蓝的颜色像一汪巨大的湖泊,天边悠悠飘荡的白云是湖边漫步的羊羔,她呆呆地看着,马鞭始终没有落下来。
“阿依翰!”远远的有声音传来,黑骑带着一个黑瘦的汉子从天边奔来,汉子勒住了马,挥了挥汗,精悍的脸上拉出一丝笑容“原来你在这里,怎么不带几个家奴就自己溜出来呢?”
“巴扎” 阿依翰看了汉子一眼,又低下头去“我就想一个人,一个人在这土地上走啊走啊,可是,走到哪里,也都走不出这草原。”
“傻孩子,草原可大呢”巴扎拉过小红马的缰绳,小红马不满地甩甩头,恋恋不舍地离开草根跟着巴扎的黑骑往前走。
阿依翰在马背上张望,四面的荒芜,茫茫看不到边际。她浅浅地吸了一口北风的寒气,轻声问:“巴扎,你看过海吗?”
“海?我可没见过”巴扎摸摸后脑勺“有草原那么大么?”
“可比草原大多啦。骏马跑一年都看不到边际,太阳和月亮也填不满,世界上最高的山也丈量不了海的深度,那么大那么大的地方……” 阿依翰眼睛有些迷离,又突然笑了笑“这也是合萨说的,其实我也没真见过的……”孩子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透着浓浓的遗憾。
巴扎没有回话。阿依翰有双很漂亮的黑色眼睛,你若仔细看的话,那双黑瞳中又带着一层浅浅淡淡的蓝色。笑的时候,那双眼便微微地弯着,好象有星空在眼里闪动。她的头发似乌木一样的黑,衬着比羊脂更白的肌肤。孩子纤细的身肢在风中轻轻摇摆,像族人传说中南国的杨柳。或许,这是她的母亲在她身上刻下的抹不去的烙印。
“巴扎,是阿爹叫你来找我的么?“
阿依翰突然问。巴扎一楞,回过神来,露出了安抚的笑容:“你阿爹其实是很关心你的,只是太忙了……”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瘦弱的孩子闷闷地低下头,用着细细的声音说:“我知道了。”
巴扎叹了口气,阿依翰总是忧郁的,这种忧郁仿佛是与生俱来,让人看着,心中也跟着泛酸。“你是个好孩子……”巴扎说,虽然话语苍白无力,却也只能这样说。阿依翰是个好孩子,可是在草原上,有谁会在乎一个好孩子呢?
两骑默默地在草原上走着,天边的金帐反射着天空太阳的光芒,像是草原上的太阳。巴扎是族中以一当百的勇士,无论牧民还是汗王,都对他恭恭敬敬的。阿依翰是汗王的女儿,可是汗王有那么多女儿,谁会来注意一个混有南人血脉的女孩儿?
“巴扎将军!大王子正找您哪!”一进部族,立刻就有大王子的家奴来报。
“阿依翰,你去找你的阿姆玩儿,啊?”巴扎看了看阿依翰,摸摸她的头,轻声说。
孩子安静地点点头,看着巴扎和家奴匆匆离去。她拉着小马绕了几圈,最后停在了合萨的帐篷前。
北狄尚武,初冬时节,天寒地冻,也有英勇的小伙子脱了袍子在地上扭打。无论王子还是家奴,都喜欢在摔交上一展所长。他们是日后的战士,即将飞上苍穹的雄鹰,也是姑娘心中的勇士,梦里的情人。
精壮的胳膊鼓着劲,举起了一个汉子,鲁鲁汉大吼一声,将家奴甩过了头顶。他骄傲地环顾四周,从围观的人中发现了畏惧的目光,心中暗自窃喜。
“懦弱的家伙,只懂得扔奴才,又算什么好汉?”
刺耳的声音穿透重重人群响起。鲁鲁汉像被马鞭抽了一记,跳了起来,怒气腾腾:“谁?是谁?有胆子的就下场跟我比比!”
“那有什么不敢的?”轻蔑的笑声,有家奴分开围观的人。外围缓缓走进一个少年,和鲁鲁汗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满是傲气,昂贵的雪狼毛裘围在脖子上,披着狐裘大衣,镶着宝石的小刀别在犀牛皮带上,蹬着鹿皮靴子,显得十分华贵。
“四哥?”鲁鲁汉一楞,一股怒火燃在心间“大家都是汗王的儿子,苏帕哈家的子孙,你凭什么说我懦弱!”
巴颜眉头一挑,针锋以对:“你贵为真颜的世子,不去挑战高尚的武士,却来欺负瘦弱的奴才,不是懦弱又是什么?”
鲁鲁汗今年才14岁,天生神力,是汗王最喜爱的幼子,打从出生起就立下了诏书,立为世子,日后当上汗王继承真颜部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他的哥哥们却并不服这个只有蛮力的孩子,时常挑他的毛病,兄弟之间并不和睦,冲突了好几次。
这一次也一样,面对巴颜的挑衅,鲁鲁汗红了双眼,大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我懦弱?我十岁的时候就杀了头狼,可是哥哥呢?只会猎杀小鹿!”
“卑劣的杂种!”一声轻语,巴颜别过脸去,不屑的样子。
“你说什么!”鲁鲁汗大吼着,扑了过去,两人立时扭打在一起。
鲁鲁汗的母亲是南人,血统的不纯正一直是他心里的一块阴影,巴颜的话就像一根尖刺,正正地刺中了他最介怀的地方。
王子们的争斗,家奴们并不敢阻拦,只有随同巴颜来的几个伴当见主子脸上已出现了红舯,急忙跑去叫帮手,剩下的想拉开撕打的两人,却又被鲁鲁汗的伴当们阻挡在外,两方人互相推揉着,都红了眼。
巴颜今年十六岁,长鲁鲁汗两岁,打小就跟着族中的勇士巴扎练剑,虽然不及弟弟杀狼的勇猛,但在武术上的造诣却是远远超过弟弟的。他被鲁鲁汗打倒在地,心中怒极,不及细想,抓到腰间的小刀,手往上一顶,突刺又急又快,刀鞘便撞在了鲁鲁汗的小腹上。
鲁鲁汗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巴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怒气掩盖了一切。“都给我上!”他咬牙切齿地叫着,打开了群殴的序幕。
这里是鲁鲁汗的帐篷,人多势众,谁也不想在主子面前丢脸,打起架来格外地卖力,很快巴颜的伴当们便已不支,只有巴颜一人还勉力支撑,小刀已出鞘,银光闪过,带起几道血色。巴颜抹了下脸,已有些狰狞。
“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随着说话声,一队膘骑飞驰而来。马上的人大声喊叫着,马刀一挥,拦住了一个伴当的拳头,随即反手一拍,刀背击在那个伴当的背上,那伴当立时扑倒在地,再没力气反抗。那人马刀连挥,鲁鲁汗的伴当们都被打倒在地,只剩下持刀而对的兄弟两。
“还不放刀?”
那人皱着眉头,低声问。巴颜嘴唇动了动,又狠狠地看了眼鲁鲁汗,使劲扔下刀,昂首大叫:“大哥!我不服!”
马上的人微微舒展开了浓黑的眉,紧抿的嘴唇缓缓吐出一句:“你不服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天生的威严。乌黑的长发被编成粗大的辫子甩在羊毛袍子后,精铁打造的厚背马刀就挂在毛发黑亮的坐骑身上。
“他以多欺少,我不服!我要和他堂堂正正地比一场!”巴颜手指着鲁鲁汗。
“荒唐!苏帕哈家的子孙怎么能以刀相对?”大王子博赤尔厉声斥责着弟弟。
“既然如此,就让他们比试摔交吧。”一个声音响起。
“谁?”
博赤尔转过马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蓝光如湖光般自眼底掠过,冷洌异常。
“阿依翰?” 博赤尔眉头一皱,注意力转向了阿依翰身边的老人。他手按在心口上,低头行了一礼,脸上挂满了笑容“合萨,您也来了。”
“来了来了”合萨点点头,从腰间解下酒壶灌了一口,酒渍顺着手指淌下来,他也毫不在意,就着搭在肩上满是油腻印记的羊毛毯子使劲地擦了擦,全然没有一个合萨的模样。他拍拍阿依翰的肩,在北风中哈出一口酒气“我是陪着这小妞子来的,不用在意我。”
博赤尔闻言,知道合萨一向怕麻烦的脾气,也不多说什么,笑了一笑,面向妹妹,语气放得温软:“鲁鲁汗是我们部最好的摔交手,阿依翰这样说,是想偏袒你五哥么?”
阿依翰没有回答,低下头,脸却红了。
巴颜却是恨恨地瞪了眼阿依翰。博赤尔看着自己的兄弟:“好了,都散了吧。”
“可是……大哥!!”巴颜上前一步,还想要说些什么。
“够了!你还想闹到父亲那里么?” 博赤尔低声吼道,扬起了马鞭,重重击在马臀上,黑马一声嘶鸣,带着大王子和他的随从们扬长而去。
父亲这个词让巴颜翻涌的怒气渐渐沉了下去,但对于鲁鲁汗的厌恶并未散去,他把怒气发泄在自己伴当身上,狠踹了几脚:“快起来!没有用的东西!躺着装死么?”
伴当们扶携着爬了起来,跟在气冲冲的四王子身后,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没种的家伙!”鲁鲁汗对着哥哥的后背吐了口唾沫,大步走到阿依翰身前,一把抱起她:“好妹子,只有你最为阿哥着想。走,随阿哥骑马去!”
阿依翰眼睛一亮,搂着哥哥的脖子,又望了望合萨。合萨向他们点点头,乐呵呵地笑道:“去吧去吧,小孩子多动动比较好,整天跟着我这个老头子像什么话。”
鲁鲁汗将妹妹抱上马,一扯缰,两人去得远了,很快就成为天边的一个小黑点。合萨的脸却一下子沉了下来。他从袍子底掏出一块墨晶石,仔细观察着天空中太阳的轨迹,摇了摇头。北风吹过,他身子一颤,裹紧了袍子,一颠一颠地跑进最近的一个帐篷里避寒去了。
寒冷的北风掠过荒芜的大地,小丘上已没有了往日的翠绿,黄土裸露的大地,看着总让人有种苍凉凄迷的味道。
“阿依翰,你看前面”鲁鲁汗指着前方“过了澜马河,就是大臻的国界了,终有一日,我会挥戈南下,让大臻成为我们的土地,让我们的牧马一直放到大海的边上!”少年漆黑的眼睛闪亮,挺直了背脊坐在马上。
“海……”
“是啊,我知道阿依翰喜欢海,以后阿哥带你去看海好么?”看着妹妹,鲁鲁汗的眼便放柔了。从那个胸怀壮志的少年,变成了宠溺妹妹的兄长。他和阿依翰是同胞兄妹,自小就因为血统问题少不得受人白眼,兄妹相携长大,感情比其他兄弟都要深厚许多。
“真的?”阿依翰回头问。
“真的。阿哥什么时候骗过你?”鲁鲁汗微笑着,看着妹妹唇边绽放开笑容,如花似玉。日后绚丽得让整个天地都为之动容的美貌在这个娇小的身体开始渐渐显露。鲁鲁汗怀抱着妹妹,仰头看着苍青的天空“阿哥不会骗你。日后,我一定会让那些人后悔,谁敢瞧不起咱们,我就杀谁!”碧空下十四岁的少年紧绷着下巴,尚还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嗜血的狰狞。
整个冬天,在牧民们细心的照料下,并未冻死一头牛羊,但澜马河以西的沙罕部族却因粮草不足死了好几百头牲畜。春天到来的时候,嫩黄的爬地菊铺展开来,整个草原都像是花瓣的海洋。天气开始转暖,瓦蓝瓦蓝的天空,白云飘摇。
横笛低婉的声音飘荡在真颜的部落里,低头啃食青草的牛羊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打个响鼻,晃动着头。离真颜帐篷不远的小山丘上,黑马长立,马背上的男人沉默地聆听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低沉,却又带着金戈铁马的铮铮声,握着缰绳的大手筋经纠结,年近五旬的身体依然高大威武,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是阿依翰的笛声,这是合萨教的吧?”男人眯着眼,侧过头,看着身旁发须俱白的老人“吹的真好。”
“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合萨回道,把手按在胸膛上,行了一礼。
“虽然是小孩子的玩意,合萨也是费了心血的”男人点点头,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兀地沉了下去“可是对我的儿子们,合萨的心血我却没有看见。”
“汗王,我是个老人了。可没那么多的力气来教导那些精力充沛的小牛犊们。”
汗王沉默着,转动拇指上铁皮套着的扳指:“可对阿依翰那孩子……合萨很用心啊。”合萨没有说话,汗王也只自语“我知道那孩子出生时天象有些奇怪。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一个女孩子,无论受到天神怎样的眷顾,也没有什么作用的。合萨,你说是么?”
合萨叹了口气:“我还记得八年前,阿依翰出生时,是在日月交替的时候,月如圆盘,满满地停在天边。当时我正在帐篷外面看星星。那孩子出生的那刻,太阳比平时早了三毫跳出地面,光芒照耀在汗王的金帐上,反射出了夺目的光华……”
“这些,我都是知道的。”汗王有些不耐地打断了合萨的话。
“当时我掏出了墨晶石”合萨依然安静地说着“我用它对准了太阳。在太阳的旁边,苍青的星星发出铁一样的光芒。”
“星星?”
“是的,直到现在,它还在那里。”合萨呈上了墨晶石。
汗王摩擦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对准了太阳。墨晶石里,太阳隐去了它的光芒,变成了混沌的球体,而就在球体的旁边,青色的星星闪发着冰冷的光芒“这是……”
“破军”合萨说着,声音里隐藏着一丝颤抖“伴随着太阳升起的苍青之星,名为破军。”
汗王的手颤抖了一下,把墨晶石抛还给合萨,皱起眉头“阿依翰只是个女孩子……”
“躯体是天神选择的,而她的灵魂则属于苍青之星。”合萨垂下了头。
汗王眯起眼注视着天空,苍蓝的天空看不见一丝云彩,一尾雄鹰在蓝天上打着旋飞走了。他握紧了缰绳:“无论如何,真颜不会让他的女儿去战斗!她的父亲不会!她的兄弟也决计不会!”
大臻历,圣德五年,帝都的皇孙贵胄们还沉迷在春暖花开的迷香中,关外镇北节度使安之佑快马送来文碟,上书关外沙罕隆冬对边境的掠夺,以及沙罕对真颜的虎视之心。国戚公卿们闻之大悦,狼虎相争,即可保大臻江山稳固。而就在此时,朝中有人暗暗留意,当日,帝都有秘密斥候怀揣不明文碟出城,去往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