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羊村长

2、少年

　　“桌子上有牛奶。”

　　“……嗯”

　　“喝完后记得把空瓶刷干净，送到我工作的地方来。”

　　“……嗯”

　　“我出去了。”

　　“……嗯”

　　菲奥雷看了看犹自在草席上裹成一团的少年，有些无力地翻了翻白眼，“一般人都会说路上小心，再不济也会道个别之类吧，我究竟欠了这个小鬼什么……”

　　酒寨老旧的木门被“吱丫”推开的时候，菲奥雷条件反射地对着门的方向来了一句“欢迎光临”，看清来人之后，又拉下了脸。

　　“迪卡，你来啦，坐到这边来”，胖胖的老板娘笑容满面地招呼着少年，一面伸手去接瓶子，“每天都麻烦你把牛奶瓶送过来，还刷干净了，真不好意思。”

　　“他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自然要帮我做事，”菲奥雷寒着一张冷峻的脸擦着木桌，瞟了少年一眼，凉凉地嘲讽，“偏偏大少爷身子娇贵，干不来粗活，摔碎过锅瓦瓢盆无数之后，总算能帮我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了。”

　　迪卡涨红了脸，有些恼怒地瞪了菲奥雷一眼，秉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忍了下来。

　　“菲奥雷，你就是嘴巴硬，”老板娘依旧笑咪咪地，不由回想起一个月前，菲奥雷刚把迪卡捡回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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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少年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在一堆横七竖八的杂乱灯杆之后挤成一片的狭小楼房，很是嫌弃地问道。

　　“是啊，正对面，二楼，阳台上有一盆植物的那家。”

　　于是少年脸上的神色越发嫌弃。

　　踩上狭窄的楼梯，每走一步，老旧的木梯都会随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少年有些谨慎地放轻动作，生怕一用力，这木板梯就会断裂。

　　打开门，窄小的走道连着饭厅，尽头是卧室，右边是厕所，外面连着一个简易厨房和小阳台，台沿上孤零零地摆了一盆草。

　　还真是一览无遗。

　　菲奥雷看着他鄙夷的脸，丝毫也不为自己穷酸的小屋自卑，“什么都不记得的家伙还敢挑三拣四，好歹是我把你捡回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少年还是迈了进去，“我饿了。”

　　菲奥雷认命地打开柜子，把剩下的面包掏出来，“给。”

　　“好硬……”少年还想抱怨几句，被菲奥雷的眼刀割得闭上了嘴。

　　“你这里没有浴室？”

　　“大少爷，穷人家只能上澡堂，浴室那种奢侈的东西我这里装不下。”

　　“可我身上好脏，”少年惨兮兮地咬了咬唇角，瞄了脱下来扔在地板上的披风一眼，“衣服也好破……”

　　“好好好，我欠你的，”菲奥雷被他的可怜相弄得缴械投降，一面翻兜，“唔，还剩了些钱，本来还想改善一下伙食……别瞪我，我知道了，马上带你去还不行吗，现在天晚了，明天去镇上给你买衣服。”

　　抱着澡盆，装着澡刷，肩上搭着浴巾，菲奥雷穿着一件白色的浴袍，少年身上挂着一件大大的上衣，两个人出门向澡堂走去。

　　临海的小镇，安详又宁静。脚下是齐整的石板路，弯弯曲曲地延伸。两排矮小的商铺有些还亮着微弱的灯，透出一点半点微弱的黄晕，在深蓝的暮色里晕染开来。

　　天上的月亮不怎么圆，却很亮，柔和的银光披泻在走在前面的男人修长挺拔的身体上，使他周身都裹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色彩，有些看不真切。过肩长的黑发松散地束在脑后，银亮的长吊耳坠随着男人的脚步晃悠着反着光。

　　莫明其妙地觉得很安心。男人的黑发黑眼，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他知道男人嘴巴很坏，这种别扭的性格，同样让他觉得熟悉。第一眼看见菲奥雷，菲奥雷正满不在乎地一脚踩在残破的石头上，黑色的背心，黑色的长裤，黑色的长靴。细长的黑色的眼里一片平静，冷冷淡淡。少年虽然什么也不记得，隐约觉得自己就这样呆在这里会很危险，却莫明其妙地相信这个男人，死皮赖脸地跟着他回了家。

　　少年一蹦一蹦踩着前面男人投在地上淡淡的影，忽然觉得很开心。

　　到了澡堂，付了费，领了标记奇怪的号牌，菲奥雷带着少年向后走去。掀开帘子，热气扑面而来，少年被熏得微微闭了闭眼，菲奥雷已褪下浴袍，在腰间系了一条毛巾，跨进了池子。见少年还愣在池边，便催促道：“还傻站着干嘛，赶紧换了衣服下来，还是说你连洗澡都给忘记了？”少年这才回过神，急忙换了衣服，也学菲奥雷系了一条毛巾，下了水池。

　　水池里热气蒸腾，白腾腾的热雾使人在近距离也看不清，少年挪到菲奥雷旁边，抬肩撞了撞他。

　　“干嘛？”菲奥雷眼皮都没抬，双臂支在池边，露着上半身，一派悠闲。他麦色的皮肤被水蒸气染上淡淡的粉，平常坚毅英挺的脸柔和了很多，浓而不粗的黑眉是放松的弧度；细长的眼微阖着，眼角微微上挑，坚挺的鼻，薄薄的唇，上身的肌肉修长优美，他其实是一个异常英俊的男人，除了嘴巴很坏。少年睁大眼睛细细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声音有些闷闷的，“你会不会丢下我？”

　　“哈？”菲奥雷终于诧异地睁开了眼。

　　“我来路不明，什么都不记得，”少年往水里缩了缩，“什么都不知道，我也知道很麻烦……”

　　“知道麻烦就好。”菲奥雷转开脸，看着雾气蒸腾的顶棚，黑沉沉的眼平静无波。

　　“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是想说你相信我吗？你对我同样不了解。”

　　“也许你不相信……但是我就是觉得……你不是坏人……”有些懊恼地咬咬唇，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可怜，“我只能依靠你，除了你，我不知道我还能相信谁……”

　　菲奥雷动了动身体，忽然伸出一只手，揉着少年的头发，很用劲的那种，淡淡地说：“如果你不背叛我，我绝不会丢下你。不要再苦着一张脸，来，转过身，我帮你搓背。”

　　少年听话地转过身，嘴里却还抱怨着，“不要揉啦，没发型了~~~~”

　　两个人从澡堂里出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风一吹过，被水蒸热的肌肤立刻感到凉意，少年抱紧澡盆嘟囔：“干嘛是我拿啊……”

　　“钱是我出的。”

　　“小气鬼，”少年磨磨蹭蹭跟在他后面，“咦，这是什么？”少年从盆里掏出一个小木片，上面是奇怪扭曲的花纹，菲奥雷低下头看了一眼，“哦，是澡堂的号牌，先收好，别忘还了。”

　　少年应了一声，顺手揣进兜里。

　　寂静的石子路上忽然传来车轮声，不远处一辆双轮马车不紧不慢地向这边驶来，少年忽然觉得一阵心慌和莫明恐惧，空着的右手挽上男人的胳膊，把头抵在男人肩下。

　　“怎么了？”菲奥雷站住了脚。

　　“没，只是害怕，”少年低着头，“我害怕马蹄的声音，车轮滚动的声音，就像，一场被谁拼命追赶的噩梦。”

　　菲奥雷垂下眼帘看了看少年乱糟糟的发顶，轻轻地开口：“谁都有不愿想起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