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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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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一个寒冷的早晨,我来到了国立第二音乐学院。这恐怕将成为我一生中最复杂的回忆之一,但是,毋庸置疑,它也标志着我从无忧无虑——基本可以称为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进入了成人的生活。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天,一辆出租车拉着我自火车站出发,穿过京城里平坦宽阔的环线和弯弯曲曲的胡同,我有点晕车,紧抓着车厢内的扶手,随着车东摇西晃。我得说句老实话:偶然也罢,幸运也罢,如果我不来到京城,来报考这所全国最高的音乐学府,我的一生肯定和现在大不一样。
我叫浦安,苗妹子,来自湘西州的古阳县,当年只有十七岁,但从外表看起来更小。若是沈从文还在世,一定会对这个小山城惊讶无比,因为著名的“壬辰中兴”也过去了十多年,湘西的面貌比起那百年前的边城依然没有多大的改变,仿佛时空静止。父亲生病去世得早,母亲种茶为生,我是家里的大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过分省吃俭用的生活不仅影响了我正常的发育,还差一点让我无法继续升学,哪怕只是乡镇上的初中。后来我才知道,在那个年代里,我能为自己争来继续升学的权利已属艰难;而拥有后来的经历和成绩,简直就是个奇迹。
但在学校里我称得上活泼开朗,还自告奋勇地当了音乐课代表,尤其是中学的第一天,第一堂音乐课,在班级领唱的第一首歌让我煞费苦心;幸而我从来不害怕在新老师和新同学面前歌唱。人越多,我往往越来劲,而且早就听说中学新来了一位田英老师,早年自“国音”毕业,从大城市的单位退休之后又被聘回了家乡。在此之前,岩头乡乃至整个古阳县根本没有什么音乐老师,音乐课往往就是走过场。
我知道自己的嗓音条件很好,很明朗,这很重要。先天的嗓音,是一个声乐学习者最大的财富,——这是老师听完我的领唱之后告诉我的。印象里的田老师那时将近六十岁,白头发却不多,声音也很清朗,即使大家课前都在吵吵嚷嚷的时候,也没见过她提高声音让我们安静下来,只是一个人站在讲台旁边,哼着我们苗乡耳熟能详的山歌。说来也怪,那山歌明明声音不高,却像生了翅膀似的,准确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面,从来没听过有人能把山歌唱得那么好听,大家也就慢慢安静下来。
她告诉我们,这是因为用了“丹田”的缘故。
我们都不明白什么叫“丹田”。
于是老师站起来,随便点了几个人上来,让我们把手按在她的小腹上,唱了几句,问我们有什么感觉。大家都一脸茫然,老师就把目光转向我,这下子不说不行了,谁叫我是音乐课代表呢。
“浦安,有什么感觉?”
我想了半天都想不出来形容词,突然大声说:“像□□跳。”
“哈!哈!哈!”
全班哄堂大笑,老师也笑。老师说我的感觉是对的。得到了夸奖的我兴奋得脸都红了。那堂课老师就教我们用丹田发声,我把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试了几次,居然也能感受到□□跳,从那之后我便知道了唱歌不能只用嗓子,而要学会用“丹田”。
最令我们这些小孩开心和崇拜的是,从那之后,学校里才有了真正的文艺演出:曲目是她写的词曲,演唱者是她本人,一手组织和训练了学校的合唱队,伴奏带就是她吹的芦笙。所以,她问我愿不愿意学声乐,如果能坚持下来,我也不算辜负了自己的一副好声音的时候,我求之不得。于是在那之后,唱歌都能给我带来莫大的快乐,以至于我认为自己是个善于运用天赋的天才。但那一天,我想到自己马上要面临一场极艰苦极严酷的入学考试,又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首都,见到熙熙攘攘的大城市,当时的感受也就可想而知了。
该怎么形容京城呢?如今,我已经跑遍了世界各地,横渡过塞北江南,曾在新年的维也纳金色大厅上,欧洲的王室贵族面前唱过中国的民歌;也曾在南海硝烟弥漫的战舰之中为小伙子们唱过家乡的小调。当我重新审视这座八代古都、两朝京城的时候,发现这置于燕山之下的四九城远不如其它许多城市,只是觉得大,大得异乎寻常。但当时,我刚从湘西那满眼翠绿的故乡来到这里,刚离开了雨后黄昏一碧如洗的天空,离开了与天空浑为一体的,开遍山峦如锦的木芙蓉;这种景色的变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高大、庄严的故宫,嘈杂拥挤的马路,一眼望不到头的堵车,遮天蔽日的灰霾,这一切都把我抛进一种禁城黄昏,却难以言状的乡愁之中。我努力强迫自己才没有恳求司机马上就调头送我回火车站。回去干吗?车轮每转一圈,离自己的目标就近一点,难道仅是京城给我的第一印象就让我信心全无,在漫长的旅途即将结束时打道回府吗?
车子下了四环路。到目的地了。我拿出临走时老师给我的旅费付了车钱。司机把我的行李从后备箱拎出来,一踩油门而去。
国立第二音乐学院刚成立时没人愿去,因为离城区实在太远了——当然,以京城套呼啦圈的速度,四环路以北早就不算什么郊区了。然而我总以为还有另一重原因,那就是把两所国立的音乐学院隔离开,不让互相掐起来的缘故。事实证明人的过剩精力总是要找个出口的,没有第一音乐学院可以互掐,于是在第二音乐学院里,民族器乐的学生瞧不起民族声乐的学生,民族声乐的学生瞧不起西洋管弦的学生,西洋管弦的学生瞧不起作曲指挥的学生,作曲指挥的学生瞧不起理论教育的学生。理论教育的学生没有谁可以让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自己的先生。但所有的人进得校门来,都能一眼望见“国立第二音乐学院”八个鲜红的大字,高高镶嵌在教学楼的顶端,不由令我想到早已逝去的火红的年代。橘红色的熹微晨光中,高傲的围栏挑战般地面对着环线上的车水马龙。
我按着路牌上的指引到了图书馆的一楼大厅,临时被用作了入学考试的报到点。门关着,我按了门铃,电子合成的钟声回荡。过了一会儿,门推开了一条缝儿,一个穿着学校文化衫的男生探出了脑袋,胸前别着校徽,大概是这里的学长了。
“你,干什么?”
这样的迎接让我不寒而栗。从古阳到湘西辰沅,从辰沅到潭州,从潭州到京城,我先后换了中巴、大巴和火车,在硬座上坐了十六个小时,一路颠簸下来肯定整个人都像经了霜的茶粒。经霜的茶粒蔫了也好,刚从工地上出来的工人也好,反正不像个考生。
“学长您好,我叫浦安。我是来考试的。”
学长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好像在说:你真的是来参加考试的?可是这诧异的神情在他的脸上没有停留多久。门终于大开了,随即又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我穿过门厅来到讲学堂。阶梯的座椅,一直延伸到最高处站起身来似乎就能捅破天花板的地方,灰墙朴实无华。有些冷,勉强可见黯淡的晨光透过雕花的窄窗。几个穿着同样文化衫的学长学姐在第一排闲聊。那个领我进来的学长探过身问:
“你说你是哪位?”
“浦安。南浦送别的浦,安静的安。我是来考声歌系的。”
我递上高中学校出具的推荐信,证明确实有我这么一个人来报考,盖着湘西州立民族中学的公章。我曾在就寝前借着灯光反复诵读,信中的内容早己铭刻于心。学长嘴角一撇,匆匆看了信,随后把它还给我,两眼直盯着我,像有几分惊讶。
“好吧。上楼去见马院长。”
“马院长?”
“这次声歌系的主考官,也是图书馆馆长。”
“考试之前见考官?……”
“我们这里的规矩,主考官希望见见每一个考生,”他不太耐烦地说,“行李先放这儿。”
他告诉我怎么走,却并没有引路。在楼梯上,我穿过一群神态出众的年轻人,他们正说着话,虽然和我同龄,但是举止优雅,衣着华丽——男生们打着真丝领带,女生们穿着简洁高雅套装,脚踩高跟鞋,妆容精致——一个个都像是少年老成。当我走近时,他们戛然止声,好奇地看着我。我看看自己的胶底鞋,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稍后,我看见一扇橡木大门,门上镀金的牌子写着“马玉华,馆长”。我上前敲门,一个女高音叫我进去——镇定而优雅。马院长正伏案工作。她正忙于处理一些重要的行政事务,似乎没注意我的到来。
“我叫浦安……南浦送别的浦,安静的安,老师,”我含糊不清地说着,“我……我报考声歌系民族唱法。今天刚报到……”
马院长挥手示意我不要出声。我只得杵在那儿,惶恐而孤独,像被抛弃在荒岛上面。我努力集中精力环顾四周,办公桌上一架十八寸的大画框,油画中的年轻男生浓眉大眼,站在舞台上的话筒边,身穿艳红色演出服,系着金色饰带。尽管神采奕奕,他的脸廓却显得十分冷峻,薄薄的嘴唇十分严厉,抿成一条线,一副高傲的神情。我不知道画中的人是谁,但我觉得从哪里见过,而且不怎么喜欢他。
我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目光聚焦在博物架上安置的那些照片上面,照片上全是著名的歌唱家。在那些人之中,我认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容:一位姓肖的首长,民族声乐的领军人物之一,她的声音让我如痴如醉。我曾带着梦幻般的激情,对着从老师那里借来的光盘,反复练习她的歌剧选段,幻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声音能兼具她的丰富宽广和田老师的澄澈透亮,将两位老师视为我的榜样。
当我刚想打哈欠而又忍住的时候,发现马院长正在看我。
马院长大概六十岁左右,身材在女性中算是相当高大了,宽阔的额头和略显方形的下巴,让她拥有了女性十分少见的英武之气。我发现照片上的那男生和她有点像。
“没错,浦安同学,”马院长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说,“这是中央美院终身教授林先生的作品。上面是我的小儿子。他有一个比他大十多岁的哥哥,去年在这里硕士毕业了。今年小儿子也要报考国音。我作为主考官,自认还能秉承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原则,这么多年每个考生我都要见一见,从来不敢掉以轻心。”
“我……是的,老师。”
马院长严肃地说:
“你的情况我知道了,据说你的老师认为你是一块极好的璞玉,声音条件好得令人羡慕,需要的是雕琢。要知道我是下了多大决心才允许你来参加考试的,你没参加过考级,没参加过比赛,换言之,任何能证明你实力的东西都没有。要不是学术委员会的一位老师见了你的材料,你又是少数民族……不要妄想有任何优待。要知道,浦安同学,能通过材料筛选来到这里参加考试的,都是最优秀的音乐学习者。考试分为三个环节,初试、复试和三试,演唱你报名表上填的四首曲子,不能重复,也不能临时更换曲目。其中三试不仅要考乐理,还有考官随机指定的问题,形式不定。我想你来之前就了解过这些。”
“是的,老师。我做梦都想着能来这里参加入学考试。”
“光参加还不够,浦安同学。来考试就得有个好表现,而且要赢。选拔是残酷的,淘汰率比985大学都高,所以你必须集中精力。”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想给我些时间考虑,“丑话说前面,我们曾多次给予考生机会,他们像你一样,没有受过音乐学院附中的训练,但所有人的推荐理由上都有一条:先天的嗓音条件很好;只是结果令我失望。从现在起,如果你不愿意丢人,那就离开学院,不要固执己见。在这里,打退堂鼓的不丢人,没有自知之明的才丢人。”
她看着我的眼睛。她在指望些什么?我会逃跑吗?
“能参加入学考试,已经令我荣幸之至,”我回答,“我会尽最大努力展示我的才华。”
“不错,很少有人在听了我刚才一番话之后还能保持镇定。”
“田老师说没什么可怕的,只要用心去唱就好了,音乐就是让人听懂我心里说什么,即使不用语言。”
“你好像很尊敬你的老师。”
“她真的很厉害,虽然只是个中学教师。我到州里上寄宿高中,还是每周回古阳跟着她上课,算来已经六年了……”
“推荐信。”
我把盖着学校公章的信交给她。这封信寄托着我无尽的期望,在日光灯下,好像芝麻开门,即将带给我荣耀……然而在马院长手中,这封信又恢复了原来的意义:一位普通的乡镇中学教师,正向国内最负盛名的音乐学院院长、图书馆馆长、入学考试的主考官恭敬地苦苦请求。主考官只是勉强瞄了一眼。
“行吧,我相信这位田老师已经把所有的风险都考虑过了,也相信她的眼光。你还向其他人学过吗?”
“没有。”
“那她有没有让你找这里的老师?全国最好的老师都在京城。所有的考生都跟着京城的老师学过。”
“没有。”
马院长的脸色眼光有点变化;现在是冷淡的,却比刚才那漫不经心的感觉更可怖。从这脸色,从这眼光,我看得出自己将面临怎样的麻烦,然而我那时并不知道惧怕。朝中有人好办事的道理,我未始不懂;行李箱的夹层里还有一封推荐信,是上火车前一天田老师坚持塞给我的,让来找国音一位姓肖的教授。开头是照例的问候,中间是照例的介绍我的优缺点,却是详尽了许多,结尾是照例的请求关照。只有最后一句似乎不同寻常:“此致师姐台照,万望答允,遥祝首长身体康健。英。三月十九日。”不过,强要我学外面那帮人的的方法博取这位主考官的欢心,万万做不到!我抬起头站着,等候主考官的处置。
很奇怪,马老师没有说什么。她拿过一支小提琴弓——或许是二胡弓,像拿着指挥棒一样,挥了挥。
“好吧。你来参加考试,我们很欢迎。但请不要忘记,能来参加考试,对你来说可是一种特权。你要证明我们没有看错人。明白了吗?”
“明白,老师。什么时候考试?”
“明天下午两点半抽签,三点钟初试。如果你能进入复试和三试,收到通知以后也是这个时间。考场在学院音乐厅。你们外地来的考生统一住在学院招待所,两人一间,六十元一天。具体的安排你去问下面的学生。”
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浑身发抖,嗓子发干。这就是我第一次接触这所全国最高音乐学府的情形,更没想到,自己会因此接触到一些传奇的往事。当然,这些事情都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