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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西郊城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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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宣城第一次见到他的豌豆儿,是十八岁,储君之位易主,满城风雨,而他就是被易主的储君,站在风浪漩涡中心,一个不留心,随时被卷入风沙,万劫不复。
可是就是这样的时候。
那一日,曲阜城连下了二十六个时辰的大雨,城内街道已经积了水,京城自有排水方子,虽不至于出不了门,但举步维艰是躲不开的,更别提郊区水势暴涨,行道泥沼与雨露相加,一脚踩上实地立时就会被淹埋半只小腿,这时九月秋,在郊区踏青的大家嫡儿不少,出郊区摘野味的平民百姓也不少,纷纷被困在了原地,出不得宿营回不得京城。
而姬宣城也是被困住的人之一。
行尘舍。
这是一家寺庙。道家寺庙。
姬宣城坐在后院菩提树下的凉亭,抬头盯着天色看。
那时候菩提树还罕见,行尘舍能够养起一株,也是另一番殊处。
他的脚下跪了好一群人。
凉亭外还在落雨,雨声淅淅沥沥不停。即使已经比前些日子的滂沱大雨好上许多,还是足以将一个人完全打湿。
那些跪在细雨中的人不少,也不多。十来个,一律是黑色。
这黑色并不止于他们的夜行衣裳,以及他们的发色,还有脸、手、脚,所有暴露的肌肤,没有一处是黑色以外。
被雨水打湿了的黑色丝绸尤其铮亮。
姬宣城什么也没说。
底下的人也就没敢说话。
气息肃穆几乎能凝结雨滴氤氲。
然而他心里是实实在在的,比之跪着的人更要忐忑难安。
过了很久很久。
姬宣城觉得自己有心理准备的时候。他才敢问话:“人呢?”
是,少了一个人。
十八骁影卫,少了一个。
其实这里只有十五人,有两个在更早以前便死了。
所有人磕了一个头,前额深深贴着地,却不敢抬头。
姬宣城蓦地察觉出自己有些倦了。
底下的人都显得心虚难安。他的麾下精英,真真又少了人。
远处这时传来奴婢高声通传的声音,“殿下,有人前来求见。”
来人是素习,他的贴身侍女。
跪地的十几人身子一僵,不等授意,深深地五体投地,身体的黑色一点点地稀释,在其人到来之前将整个身体都隐入地面。
骁影卫顾名思义,就是影子。
庭院转眼就空了。素习走进来,在庭院里打眼转了一圈,瞧不出什么,也不问,躬身道,“殿下,那人不报姓名,却说有您想要的东西,您看,见是不见?”
“不见。”
姬宣城开口决断,已经闭目假寐,不留一丝商量余地。
素习又劝道,“殿下,您独自在此已经四个时辰了,都日落了,该歇息了。”
姬宣城应了声,道,“是久了些。你进去吧,雨下着,莫要染了风寒。”
不幸染了疴,困在这个道舍里,是找不着大夫的。
素习忙道,“殿下,奴婢伺候您打伞。”
他摆了摆手,“你退下去吧。”
素习一迟疑,道,“是。”
方才地面一大片的阴影已经散开,姬宣城知道,他们有些是树下的投影,有些是桌椅下的影子,有些又或是自己这个凉亭的倒影。
少了的是小九。最擅长掩人耳目的小九。
他让四名骁影冒雨入京城蛰伏,没想到不过半日,回来的只有三个人。
京城,能动他的骁影,敢动他的骁影,这样的人,不多。
很少很少。
他看素习离开,扣了扣桌子想让他们出来,但却反常的没一个回应。
他愣了愣。这般反应——还有人。
他往庭院门槛看去,正好望见了门口一身湿漉漉、抱着包袱的少年。
素习走出别院,猛地一怔。
她口中求见的人,竟已经到了面前站着。
他笑道,“外面天冷,我没等姐姐回复就自己进来了,姐姐大人有大量别见怪。”
素习没理他,慌张地回头去看公子爷。
姬宣城坐在凉亭里,闭目养神,像是没看见一般。
素习急着跺脚,“谁放你进来的?”
少年瞪着一双无辜的眼,“不是说通传已过吗?”
“谁说的?!”
“……我听人家说,是什么……铁司……”
“铁沿司。”素习猜出来了,“他怎么会放你进来?别说了,快出去吧,别让殿下瞧见。他不愿见你。”
“就这临门一脚,我才不走!”
少年有些任性了,探头探脑地望院子里望。
正好,便对上公子维的视线。
凌厉,深沉,浩瀚,连绵。
他愣了。
倾盆大雨初缓,天色还是有些灰暗。
郊区还下着绵绵细雨,天地朦胧,那个少年清明的眼神就直直望进来。
姬宣城一时竟觉得视线豁然开朗。
“让他进来吧。”他终于说话,“传我令,将铁沿司撵了。”
铁沿司是公子维旗下幕僚,以智闻名,还曾经为太子府立下诸多功劳。
这样的人,本是怎么也不该轻言就撵了的。
只是近些日子,公子爷便像是撵人上瘾了一般,何止是这些跟着出来的仆从麾下,就连没跟出来的,公子也动辄派人千里传令回京城公子府,迄今都已经撵了多少人。
素习暗暗心惊,没敢帮着说话,一低头道,“是。”
“等一会儿。”姬宣城叫住她,又道,“关起来,先审,问问他,懂不懂规矩。”
“是,公子。”
素习低敛了眉退下去。
姬宣城终于认真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哪怕是浑身湿漉,发髻凌乱,尤有稚气,那一分分的丽色还是毫不客气地泄出。
眉若柳烟,唇色绎红。柳腮朱砂痣,下颚美人沟。
是绝色。倾城之姿。
所以,不能留。
姬宣城扬了唇,只是冷意直直通到眼底,“你来自哪里?”
“你可别管我来自哪里。”少年也笑,他那一份灵气狡黠远远胜过自己笑里掩不去的阴骘气,“我这里有你最想要的东西,你可要不要?”
姬宣城笑意不变。
他最想要的就是他刚刚失去的太子之位——这个少年接下来的话不管是什么都是无稽之谈。
他问:“那,我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