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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麒麟阁上第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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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
姑姑,我们来了!
这位是?周贵妃笑眯眯地瞟了一眼周焉身旁足足高出她一头的男孩:是你的新伙伴吗?
他叫阿仓,阿仓,叫姑姑!周焉闻言便介绍道。
阿仓不敢。看见小姐的这位“姑姑”笑容都僵在了脸上,阿仓连忙跪下:参见娘娘。
唔,起来吧。周贵妃居高临下道。
周焉当即心下无趣,问道:千龄呢?又在写字?还是在射箭?
他父皇给他请了位小师傅,整日里教他读书呢。周贵妃恹恹道,似乎对此有些不满。
小师傅?大师傅、老师傅都叫千龄气跑了一堆,请个小师傅管用吗?周焉吃吃笑道,见阿仓像有话说,便随口道:要请就请阿仓这样会武功的,才能管得住他呢。
你会武功?周贵妃又一次将目光投在了阿仓身上,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上有一种让她觉得熟悉的感觉。
他何止是会武功呀!周焉抢着回答:要我看啊,这宫里的侍卫没一个是他的对手!
周贵妃哼了一声,显是不信。
周焉却忽然想到:是了是了,虽然大师傅、老师傅未必管用,谁说小师傅就压不住千龄呢?我这就去看看那小师傅去!
周贵妃本想阻拦,周焉却早已寻路去了,阿仓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并未出声阻止、便也马上跟了上去。
正是阿仓临走时征询的目光,让周贵妃想起一个人来:是他!
阿仓,你怕我姑姑?一出正殿,周焉就放慢了步子,反倒不急了,饶有兴致地问起了阿仓。
怕?阿仓摇摇头:阿仓从来不怕。
那你怎么突然给她下跪,吓了我一跳。周焉奇道:你可是从来不给人下跪的。
我……就……阿仓支吾道:我看他们都向她下跪、叫她什么娘娘,我就照学了。
好啊!周焉似是恼了:我叫你跟我叫她姑姑你不学,不相干的人做什么、你反倒都学去了!
阿仓闻言一怔,觉得她的话虽然很有道理,却有哪里不太对劲,可是是哪里不对劲,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以后呢,不要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了。只听周焉告诫道:特别是这宫里的人,他们说的做的,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阿仓默默地点了点头,突然抬起头往四周一看,急道:小姐,这不是去御花园的路啊!
去御花园做什么?周焉笑了。
我们不是要去看太子的小师傅……阿仓明明记得周焉是这么说的。
才跟你说的你就忘了?周焉得意道:宫里的人说的做的都不作数的,我刚才说的当然也就不作数了!读书有什么可看的?
那我们这是……周焉怎么说都有道理,阿仓只好听她的。
刘尹要在麒麟阁品鉴天下名士,我们当然是去看热闹。
朝廷以察举取士,荆、扬两州所辖的三十六郡,每年都会向朝廷举荐当地的茂士秀才,而这些人会集京城之后,必须先经过选官的品鉴,才得以各依才能放任官职。
一年一度的麒麟阁品鉴大会,自是天下盛事了,尽管与会的都是时任朝廷高官,品鉴之语却很快会在天下士子之中流传,得刘尹盛赞之人马上就会成为天下士子崇慕的对象,当真有“鲤鱼跃龙门”之效。
阿仓见周焉两眼放光,好像明白了:原来小姐也想叫刘尹评上一评?
当然不是。周焉虽然否认,心中却也生了主意、必定找个机会求他来评自己一评。
我们是去看热闹。周焉见阿仓还是难以理解,便打了个比方:如果你听说哪里有一群人在比武,你想不想看?
想!阿仓马上答:在哪里?
就在麒麟阁。周焉笑道:不过他们比武不是用剑,而是用嘴。
二人来到麒麟阁下却一个人也没有见到,原来二人从周贵妃那里出来时,就已经开始了。
周焉问出原因,便要登阁,却被侍卫拦住:你是什么人?
宫中侍卫原都该认识周大小姐,想来是为了选举公平的缘故,从各地选来的侍卫。
不认识正好。周焉心想,便道:我家大人忘记拿东西了,我们给他送过来。
皇宫大内不是人人可以进来的,虽然侍卫见她进得来皇宫、又有一套说辞,却还是拒绝道:你家大人是谁,我替你送上去。
啊……这个……周焉没想到这个品鉴大会竟会这么严,一时没了主意:就……
你家大人还没到,你就先到了?
参见太子殿下!侍卫们虽不认识人却认识衣服,急忙行礼。
周焉急转头,见是司马丕,不禁又惊又喜:你来了就好了……
这是我宫里的。司马丕拍了拍周焉的头,又略微不满地瞟了阿仓一眼:都是。
是是。侍卫们忙让开一条路:殿下请。
站住!你是什么人?
周焉忙不迭地跟在司马丕后面上楼,却听侍卫们又拦住了一人。
那是我小师傅。
周焉闻言扭头,却见那白衣少年似是不满意这个身份,倨傲道:我是临海郡茂士,郗超。
司马丕不让通报,一行人便悄悄上楼,周焉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对面的爹爹,忙示意自己要躲进待选的人群里。
司马丕也不理会她了,只是引着他那小师傅走上前去。
太子殿下?众臣骤见司马丕,极是惊讶。
这品鉴大会乃是外朝之事,并无皇帝亲临的先例,这次非但是皇帝来了,就连太子也到了,不知是何缘故。
司马丕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父皇,脸色一变,马上道:儿臣是来举荐郗超的。
太子。未等皇帝回答,刘尹先道:察举乃是外朝之事,太子殿下无需挂怀。
他虽未言明,意思却简单得很——司马丕并没有举荐人才的资格。
郗超本就是临海郡茂士。皇帝马上解释:前日朕不察,以他为太子师傅,今日才得知。
他竟也是为了这个郗超而来!
群臣不禁哗然,各地英才更是不齿,这个郗超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什么能耐,竟叫皇帝和太子维护至此。
郗超?临海?一旁的太常周闵耐不住了,开口问道:你是临海太守郗愔之子?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他的背景,自然更加不屑了。
正是家父。郗超却恬不知耻地承认了。
郗超是国师的弟子……皇帝见群情汹汹,急忙解释:国师临终之时,曾向朕竭力举荐,只因他那时年纪方幼……
不知郗公子今年贵庚?刘尹插嘴问道。
郗超今年十五。
十五岁哪能拜官!
竟还做了太子师傅!
真是胡闹!
众人不禁窃窃。
项橐七岁为孔子师,甘罗十二岁拜相,十五岁已不算小了!司马丕帮“师傅”辩护道。
哟。周焉不觉轻呼。
众人也哄堂,他竟拿这两人相比。
周焉却是惊讶司马丕竟对“师傅”如此鼎力相助,别是存了好将他从身边赶走的意思!
年龄倒不是问题。刘尹终于开口:只是……
他的目光在皇帝和太子身上打转,意思显然是说,他们二人此举无疑影响了选举的公平。
皇上,太子,还请二位回避。这样的建议,最终竟是由分明最得其利的郗超提出。
二人勉强答应离开,众人也终于松了口气,刘尹更是对这个郗超存了一分好奇。
别人纵然不知,这郗超之父郗愔的名声,在十五年前可谓是如日中天。
他以太尉世子京口少帅代父勤王,平定了王敦之乱,当此之时,丞相王敦败死,太尉郗鉴病重,太傅周顗被杀,天下重望全系于他一人的身上,他却求官外放,十五年来不问朝廷之事,安于一介临海太守。
但他此时若想让儿子入朝为官,丞相何充、太常周闵、荆州刺史桓温,无一不是当日曾受他重恩的人,何必非要从本郡举荐、走这一道程序?
听皇帝适才所说,这郗超还是支遁的弟子——战乱之后人心思定,立国师可以保境安民休养生息,两年前支遁死后便再没有立过国师,郗超既有此身份,完全可以接任国师。
又何以必经自己之口!他何以自信如斯!
刘尹竟也不觉起了不信邪的念头,便朝那郗超看去。
也只是白衣素立的一介少年,纵然京口数万屯田军听命于他,纵然三吴一半租税输贡于他,纵然全国四百佛寺七千沙门以他为掌门,纵然他已是太子师傅……
若是我,又该当如何?
可能不甚当意?可能举重若无?
能真只是白衣素立一介少年?
刘尹心中一动,便问道:请教郗公子,京口屯田几镇?三吴租税多少?公子以何教沙门?以何教太子?
郗超只一笑:京口已不镇,三吴租税已废,以所教太子教沙门,反之亦然。
刘尹追问:敢问其详!
郗超一扬眉:京口军战时操戈闲时屯田本是常例,但我将他们的军籍都除去了,是为京口不镇;三吴为我封地,北来此地者皆我客奴,这也是常例,但我已将田地按人都分送出去了,是为三吴废租;我以生生教沙门,以生生教太子。
刘尹不禁愕然,众人却是如坠雾中。
他们既不知郗超的背景,自然不知刘尹为何有此问。
周焉虽也不知,但听刘尹有此问,郗超有此答,已隐隐感觉到这个“小师傅”的不同凡响。
屯田是魏武帝草创,虽历代沿用,人凡不知军籍户乃是社会之中最最苦痛的一群人,他们不能轻易脱籍不能迁徙不能通婚,父父子子代代为人打仗流血疆场,此生再无其他事可做。天下承平已久,本无再留的必要,但将领已将他们当作私人军队、私人奴仆,哪里肯舍?
而郗超,竟除去了近十万京口军的军籍!
永嘉之乱士族播迁,数十万人离开原籍南下,这些新增的户口被算在封地内由领主按田收租,三吴本就富庶,租税抵天下的一半,这数十万人中更有大半留在三吴,只此新增租税便可富可敌国。
而郗超,竟放弃这些田税、将地白白送给了他们!
生生之谓盛德,他不妨生、不爱利,再以此教传道沙门、教天下主,德之盛何如是!
盛德!盛德!
听刘尹只说得出这两个字来,周焉也不觉嫣然。
最终,刘尹拈出“盛德日新”四字赠与郗超,并将他擢为本次品鉴大会第一,更在“江东独步”王坦之之上。
郗超既得了评语,却因年少,刘尹无法为他安排官职,他便欲下楼了。
郗公子请留步!
周焉本想一并跟上探听个明白,却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刘尹知他们有旧便也没有管,继续品鉴,周焉只见到二人携手下了楼。
而她自己,既害怕跟下去会被爹爹发现,又怀疑爹爹根本还会不会上来,如此耽搁了许久,才最终决定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