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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看鬼,我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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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浅爬到了墙头上,平时端着一副云淡风轻样的鬼和个孩子似的,双手扒着墙,丢了颗石子儿到墙外的巷子里。
“楚楚,楚楚!”
一道青烟从墙角升起,眼角点着一颗泪痣的小丫头出现在了墙下边儿,娇憨的冲着顾浅笑,还和第一次见着的时候一样,挎一个花篮,脆生生的笑声,让人想起那一年的冬天这个小姑娘也是一路用这么脆生生的声音吆喝着卖两枝水仙。后来雪越下越大,小姑娘窝在街角静静地睡着了。再后来,每年大雪的时候,总有人看见有一个小姑娘在那条小巷徘徊又徘徊,卖两支再也不会凋谢的水仙。
顾浅伸出左手朝小姑娘打招呼,左半边身子就滑下去了一些,于是又赶紧扒住墙头,不好意思的笑。
楚楚搬了块石头,小小的身子往上一坐,抬头看顾浅:“买花么?”
小丫头的声音嫩的能掐出水,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盯着顾浅看,一派天真模样。
顾浅心里有点小忐忑,一紧张就忍不住想要比划着掩盖心里的不安,可手又不能松开,怕从墙头掉下去,只好小幅度的点点头。
楚楚顿时惊奇的睁大了眼,跑到墙角看自己用砖头划下的刻痕,一道一道的数起来。
“一百二十三,一百二十四,一百二十五。。。”数完又看看顾浅。
顾浅的身子有点往下滑,使了劲儿又往上爬了点,头磕在墙头看楚楚在哪儿数数。
楚楚朝着顾浅说:“一百二十六次了,我每年的冬天出去问一次有没有人要买花,你是第一个买的。”
顾浅歪着头,手指一下一下无意识的划过瓦片:“可我没有银子。”
楚楚歪了一下脑袋,从花篮里取出那只卖了很久都没有卖出去的水仙,踮着脚尖把水仙举到顾浅面前:“送给你。”
“不不不。。。”顾浅急着摇手,整个身子又滑了下去,急急忙忙的搬了块石头垫着又爬了上去,小姑娘还是举着花儿,微张着嘴看着自己。
“你想要什么?我想办法和你换好不好?”
楚楚只是举着花往顾浅身前凑。
“可我没有银子。”顾浅无奈的说。
“我给不就好了。”
顾浅和楚楚一起朝巷尾望去,林白吊儿郎当的从转角处走出来,抛着几个铜板在手里玩,然后一弯腰扔进了小姑娘的篮子里,取了只水仙递到顾浅面前。
楚楚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好奇的看着林白。
顾浅一时红了脸,眼神闪躲着接过了花。
小丫头又转头看看顾浅,拍了拍裙子,忽而笑弯了眼:“下次还要买花的话记得喊我,春三月的时候,桃花就开啦。”说完就化作了一道青烟,消失在了小巷里。
林白一时骇的手脚不知道怎么摆,张大了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声音。
“她也是鬼?”
没等到回答,却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里拿着一支水仙:“我。。。送给你的。。。”
巷子里的风声一下子都小了下来,林白抬头,只看见一支白色的水仙,和那个白衣的鬼一脸羞涩的模样。
“你送的瓷猫儿的回礼。”说完羞的拿手捂住了脸,接着一向在林白眼里矜持的有如着谪仙的鬼“噗通”一声摔下了墙头。
好不容易放了晴,心情大好的小狐狸逃出了洞里,化了人形跑去找街角的鬼玩儿。
绿衣的姑娘熟门熟路,莽莽撞撞的冲进屋子,望见了那个一身白衣,背对着阳光负手而立的鬼,于是放慢了步子,踮着脚尖,慢慢挪到了那人身边,猛的一声叫出来:“顾浅!”
却见那人丝毫未被惊扰,从从容容的转身,清清冷冷的眉目,不带一点笑意,和顾浅截然不同的一张脸。棱角分明,嘴唇薄削,不带一点表情,明明是个人,看上去却比鬼更冷。
胡小离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这是谁?
白衣的道人微眯了双眼:“狐妖?”
胡小离被那人看的浑身一哆嗦,吓得一步一步慢慢的往后退,却不料最后白衣的道士只是朝他略一颔首,朗声道:“在下楚渊,字子清。”
小姑娘慌了神,两片红云飞上了脸颊,手指头绞着翠绿的裙摆,转身就往外逃,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胡小离想,那个道士一定偷偷在他身上下了什么咒,不然她的心怎么无缘无故跳的这么快。
林白回来的时候只看见胡小离捂着脸跑了出去,推开门,却是往日熟识的旧友。
还是那一身一尘不染的道袍,背上背着把剑,头发一丝不苟的束进道冠里,眉头微蹙着。
“子清?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坐下?”
楚渊不擅寒暄,开门见山的一句:“你这儿不安定,换个住处吧。”
林白一时不知怎么反应,呆愣愣的看着楚渊,过了一会儿才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没,我住的挺好的。”
楚渊抿了抿唇,回身掏出了一沓符,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林白一下挡了回去。
“不用不用,我在这儿真的挺好,那些玩意儿都不害人的,平日里陪着说说话也解闷不是?”林白嬉皮笑脸的挪揄。
楚渊眉头皱的更紧,把符放在了桌上:“一日一次,放水里化了吃。你身上阴气太重。”
林白一愣,“多。。。多谢。”
白衣的道者又取了一包朱砂递过去:“随身带着,妖若向善,那的确不可怕,可鬼这种东西,再怎么通人性也是吸人阳气的腌臜物。”
伸过去接朱砂的手一顿,林白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秦淮河边儿的阑珊灯火还等着你回去呢。”楚渊微眯起了眼,没放过林白眼里的那点慌张,一字一顿道:“这儿再好,可林白你须记着,你是人,他是鬼。”
像是什么藏得最深最隐秘的秘密就被人这么直接赤裸的说了出来,林白浑身僵硬着,讷讷地回了句:“晓得了。”
清风明月夜,夜半私语时。
孤家寡人一个的,便只能提了笔坐在书桌前,老老实实的完成今个儿先生布置的作业。
林白摊开了一本书对着抄,抄两个字,叹三遍气,蘸四五次墨,个把时辰过去了,纸上还是那几个字。
直至月上中天,也不过抄了两遍。
闲散惯了的纨绔子弟,一把刀驾到了脖子上,心里急的快要烧起来,一把骨头却还散着,瘫在书桌上,一动不动。
眼珠子一圈一圈慢悠悠的转,看桌上的烛火一跳又一跳,打了个瞌睡又急急忙忙正襟危坐起来,不一会儿上下眼皮继续开始打架,至于书到底抄到了第几遍,一概不知。
迷迷糊糊的,又看见眼前一道白影飘来荡去。
你看这鬼,怎么总喜欢缠着自己,一回来就在后边跟着,期期艾艾的等着自己说些外边儿好玩的事儿,和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儿似的。
“可林白你须记着,你是人,他是鬼。”
当头棒喝!
林白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双目空洞,脑袋里面嗡嗡作响,反复一句,“你是人,他是鬼。”
直到肩膀被拍了一下,才略微回神,扭头一看,还是那双弯弯的眉眼,温润如三月春风。
“怎么还不睡?”顾浅挑了挑油灯,灯火明暗里,那鬼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就睡了。”林白不敢看顾浅,随手理了理书,才发现先生布置的作业才写了一点。
顾浅拿起桌上的东西翻看了几眼,说:“睡去吧。”
“可。。。”
“我帮你做。”
刚提起的笔又放了下来,林白一抬头,顾浅冲着他狡黠的眨眨眼。
“噼啪”,一记灯花炸开的声音,林白慌张的往后退了一大步,低着头逃一般地往外走:“有劳了。”
第二日林白在书院过得昏昏沉沉的,老先生在上边滔滔不绝,林白在下边却颇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待到下了课,回了家,又对上了那鬼带笑的一双眼。
林白支吾着和那鬼打招呼,匆匆的进了书房把门一关,却不料那鬼一路跟了进来,欲言又止的问:“昨个儿的书抄的怎么样?先生怎么说?”
一句话问得小心翼翼,像个小孩子想得到大人的夸奖一样,一边忍不住期待的去试探,一边又害怕得到的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
林白忽然就觉得心软了,朝着顾浅夸张的比划:“先生说,字迹工整,清新飘逸,好得很。”
顾浅一下笑了出来,解释说:“我是问,我昨个儿学着你的字迹抄的,先生有没有看出来?”
林白的一张脸忽而变得通红,像是被人轻浮了的小姑娘,扭捏地看着顾浅,末了嗔怪的四个字:“你这个鬼!”
天气略微回暖,春试在即,林白兢兢业业念了好几日的圣贤书,实在无趣的很,从书院回来的时候便跑去买了点画本野书,专讲些狐仙鬼魅的故事,待回了家,一本一本往书架子上放,又取了两本放在床头,当消遣用。
到了晚上,就裹着被子,就着烛光,一页一页的看。
外头一弯新月,斜斜的照进来,落了一地清辉。
烛火渐渐稀微,书上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却越发灵动起来。
林白揉了揉酸涩的眼,看到了紧要处却不敢再往下翻,生怕下面的情节太过诡异,看了会一夜不得安眠。四处环顾了一遍,却是想到了那个心思难猜的鬼,也不知这会儿是不是在这里,于是轻轻唤了声:“顾浅。”
如墨的青丝从书页处蜿蜒而下,白衣的鬼坐在林白身边,依旧一句:“喊我做什么?”
林白捧书的手一抖,才发现这鬼原来一直坐在自给儿旁边,就着他的手,一起看着些山野怪谈。
一双无情无欲的眸子,映着一点灯火,平白添了些人世的烟火气。
怎么说?
说这些书里边儿的故事太过骇人,于是想寻一个伴一起看?
林白暗自嗤笑了自己一下,说出来可还不被这个鬼笑死,身边的鬼不怕,却怕了这些书里边的胡话。
只好扬了扬手里的书,道:“无事。”
顾浅不去追究,只点点头:“那便接着看。”
“你也喜欢看这个?”
顾浅指了指书,道:“你看鬼,我看人。”
简单一句话,听在有心人耳里,语带双关。
林白一怔,手指无意识的划过书页,“好看?”
顾浅把林白的手捉起放到一边:“很好看。”然后抬头一笑:“可被你挡住了。”
两点烛光落进了顾浅的眼里,亮的人心惊。
林白只觉得胸口窜起了一团火,烧的人下腹一紧,两只手越发不知道怎么摆,平日里放荡惯了的风流公子这会儿却在那鬼一双清明的眼底下再不敢露出半点放浪形骸的姿态,只好眼观鼻,鼻观心的老老实实坐着,看一页,翻一页。
一人一鬼一盏灯,一弯新月如眉,一起看了一夜的连篇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