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的独白》似空斋

3、第 3 章

　　何唯兵四点钟就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摸进厨房，不一会儿就听到母亲也起来了。
　　蔡可去了厕所，看到了厨房亮着灯，于是走了进去：“小兵……”

　　好久没有这么叫自己了，何唯兵听到母亲的声音格外的温柔，心里涌起一股子暖流：
　　“妈…”
　　“你干什么？”
　　“我起来给爸煮药。”

　　昨天在给李美霞下跪后，刘潇再也没有保持沉默，他开了门，扶起地上的孩子，问了何建祥的症状，就匆忙地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纸箱子，拿布包了些药就和唯兵一道来了何家。

　　“我来吧…”蔡可心疼孩子，拿起蒲扇，却被唯兵阻止了。

　　“妈，你多睡会儿…”
　　“不睡了…睡不着的…”蔡可拉了拉披在背上的衣裳，她待会儿就要去扫街道了。
　　母子两个对坐在火炉前，炉火让不大的厨房很温暖。

　　“小兵…”
　　“什么…？”
　　“你恨我…恨你爸么……”这种话题，着实是伤人而且无趣的。可却是蔡可心里最最想要知道的东西。很多孩子都是恨父母的，她明白，爹妈把他们带到世界上，结果是徒生仇怨。她有时候坚信自己是没错的，可时间长了，这种坚持就没法儿再靠得住。
　　何唯兵知道母亲话里的意思，他有神的眼就遗传自蔡可，母子两个心灵相通来自于这天生的血缘。
　　孩子抿抿嘴，不知道要怎么好的来表达，他浑身都是充满了恨的，可是他晓得这恨不是源自于父母。
　　拉住了蔡可干枯的手，唯兵轻轻摇摇头：“…别瞎想了。”

　　被安排扫地只是一部分，蔡可站在刘潇的身边，听着邱夏东装模作样地念着执勤表。
　　接着，他们再一次挨个儿带上了那块儿名字被划了红叉的牌子，唯独蔡可那块儿不同的是，他们在【何建祥】的底下加了【蔡可】【狗男女】几个字。
　　总共七个人，五个出去扫大街，留下两个打扫革委会的办公室。
　　刘潇在出去之前逮住个空问蔡可何建祥还吐不吐血，蔡可露出些感激的微笑，转瞬即逝。刘潇也无奈，扛起了扫帚出了门。

　　蔡可和【一品香】的李连枝一起打扫着办公室，她们一块儿趴在地上用抹布机械地擦着地板。
　　两个人原来是夜大的同学，可如今连眼神都没有对一下。
　　快到中午了，蔡可腹中空空，手指也因为饥饿而不听使唤，她出门的时候咬了一口馒头，就那么一口，也不知道中午饭在哪儿解决，能不能回家。

　　“蔡可。”

　　邱夏东的声音，她听得出来，因为她听了太多遍，连做噩梦都忘不了。
　　她从地板上站起来，手里还捏着擦地的抹布。
　　“你过来。”男人道。

　　女人有些迟疑，站着没动。
　　男人的声音带着严厉的催促。蔡可时刻提放着，求助地望了望还趴在地板上拼命擦地的李连枝。后者仿佛聋了，也瞎了，不为所动。
　　失望之极中只能放下了手里破旧的布块，蔡可还是没有迈出步伐。
　　邱夏东不耐烦起来：“你过来帮我打扫我这边的办公室！”

　　何唯兵让一伙儿小崽子摁着头往自来水管而去。
　　冰凉的水冲着他的后脖颈子，一个激灵，唯兵捏紧拳头，一鼓劲儿，抓着自己头发的混蛋就一个手肘就撞开了。
　　“他还敢反抗！！打他！！”

　　这一回，工农兵子弟要给资本主义阔少爷点儿颜色看看。

　　刘卓越和唯民从操场上跑回来，身材高挑的卓越怒气冲冲，一看气势就很足。
　　围殴唯兵的几个人见势不妙，立即龇牙咧嘴地散开了，边跑边叫道：“刘卓越，你这条跟在资本家屁股后头捡骨头的狗！你等着！！”

　　一听这话，卓越更是怒发冲冠拔腿就要去追，却被唯民一把拉住：“卓越哥，别追了！”

　　两个人把唯兵从地上扶了起来，唯兵懊恼地甩开了弟弟的手，拾起地上的外衣抖了抖土，领子被扯破了…越发气闷，男孩儿瞥了一眼卓越，从外衣口袋里翻出一张布票，塞进了卓越手里。

　　“我妈让我拿给你的。”
　　卓越看着手里的票，坚决地又把它塞回了唯兵的手里。

　　“你看不上啊…”唯兵的口气有些冲。

　　卓越温和地笑了笑，“你说什么呢，小心我揍你。”

　　“你揍啊，想揍我的反正也不止你一个。”唯兵把外衣搭在肩膀上，腾出两只手，掰开了朋友的手心，正儿八经地将那张布票交给了卓越：“我妈说，她没什么能报答你们家的…你爸救了我爸…”
　　“我们家就没想要你们报答啊。”
　　“拿着！”
　　“不要…我要拿回去，我爸得打死我。”
　　“那你就拿给你妈。”
　　“不行不行。”卓越也倔强起来，“你再这样，我可翻脸啦。”

　　两个人都僵住了。
　　何唯民的头拨浪鼓似的左看右看，最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刘卓越还是一脸温和：“唯兵，拿回去吧，你们家现在…比我们家还难呢……何叔叔病着，唯晓又那个样子……蔡婶儿的好意我们家心领了。”

　　“是呀，哥…卓越哥都这么说了，算啦吧…别推推嚷嚷的了，待会儿让那帮人看到又该不消停了…”唯民在中间和稀泥。

　　唯兵鄙视地看了眼弟弟，好像在说他是胆小鬼，但倒也真的不再勉强刘卓越了。

　　“何叔叔他还吐血么…？”卓越问唯民。

　　“昨晚还吐了小半碗…但比起头天好多了…刘叔叔是华佗在世咧。”【华佗在世】在几个字，唯民说得极小。
　　刘卓越听了安心了许多。

　　三个人赶着回家，母亲一大早就去革委会了，家里还有个傻妹妹和生病的父亲，唯兵加快了脚步。

　　红星路的小巷子很多，可以抄近道儿。在快要出巷子的时候，卓越和兄弟两个分手告别。
　　唯兵不知道妈妈中午能不能回来，要是回来，他得赶紧回去做饭。都怪遇上了郑爱国那帮混蛋！想着，他的火又窜了起来，总有一天自己要报仇！

　　正想着，眼前没看清，何唯兵和一个人结结实实撞在了一块儿。唯兵顿时两眼直冒金星，鼻梁火辣辣的疼。

　　“哥！”
　　唯民看到了撞着他哥的那个人—— 一个男孩儿。
　　唯兵摸着鼻子，真是倒霉啊，他心里想。

　　“对不起。”

　　那个撞人的人声音很好听，有点儿变声期沙哑的磁性，听着怪吸引人的。
　　何唯兵满肚子的委屈和火气怪异地被抚平了。

　　仔细瞧眼前这个人，年纪该和自己一般大吧，唯兵在心里揣摩，笑起来。
　　对面的人也回应这笑容，他生的很俊俏，穿着却非常邋遢。说【对不起】三个字的时候，雅致地像小说里的书生。
　　何唯兵叹了口气，“没什么。”他已经在这段日子里切实学会了低调和夹着尾巴做人。
　　两个人互相点点头，各走各路。

　　推开家门，院子里萧条安静，唯民叫了一声妈妈，就往客厅跑。
　　唯兵来到主卧室，床上父亲静静地闭着眼，嘴巴粉白，嘴角还有些血迹的乌黑。拉开床底下，轻手轻脚端出盆儿，里面汪着半干了的血液。唯兵的心绞着疼，他凑近父亲，试图去听这个人是否还有呼吸。胸廓的规律起伏虽然微软，但是也让男孩儿安心了些。

　　唯晓白天都待在母亲的卧室里，反锁着。

　　唯兵用钥匙开了门锁，看到妹妹反端着一打《工农兵学习报》正撕着玩儿呢。他立刻走了上去想要阻止，可一想到如果自己抢了唯晓手里的【玩具】她马上就会大喊大闹，便只能打消了这念头。

　　父亲两天没有吃一点儿东西了，只在昨天喝了一点儿红糖水，唯兵先煮了一点面条，稀烂的，端到房间里让父亲吃点儿。他心里想着，已经快要一点了，母亲还是不见回来，也不知道吃没吃上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