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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五月(最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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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e A
【希望多年以后,我可以对着我的孙子说,这一年的五月一日,我遇见了最美的花神。】
这是在出门前,日吉写在自己的笔记本里的一句话。他素来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便随意写在了一翻开便能看见的地方。
他想,希望这东西,便是无所谓死亡与否的。因为在所有苦难过后,无论你愿意与否,它都一定会出现。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所有都已经昭然若示的现在,自己仍然无可救药的想要拥抱桥姬。
春日的风从窗户外面吹来,唤醒了自己心中一抹不死的期待。
五月一日。花神节。
高村皋的生日。与忌日。
出门前母亲像以往一样的叮嘱自己注意安全,要早日回来。
他在门口抬头听着。看见眼前的中年女人穿着和服,仍然是温婉的大和抚子式人物。但是教养和得体是管不住年龄的。他看见她眼角细小的纹路慢慢蜿蜒而出,看见永远梳理得端庄的发髻终有刺目的银丝。
他看着看着,忽然就想起了某个夏日,少女坐在她的身边,两人面前时开的正好的栀子花。
“母亲。”他出声道,“你是否还记得一个与你一起看栀子的女孩?”
在注意到母亲面露疑惑之色后,便又补充道,“是去年夏天,和我一起回来的。”
然后他母亲轻轻的笑了起来,“怎么了,若。有喜欢的女孩了吗?你可是从来没有把女孩子往家里领过的啊。”
是这样啊。日吉笑了笑,说了句没什么。便转身去往车站了。
但是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自己心里巨大的空洞的回声。
曾经以为可以手握着,珍藏一辈子的回忆。忽然间就模糊了起来。
当周围的一切都叫嚣着所谓的温情其实不过是一个梦境,开始怀疑自己手中所握着的幸福的时候。听见自己心的深处传来沉闷的声响。
咚。咚。咚。
在看见车站前那个熟悉的瘦弱背影的时候,日吉忽然明白了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怀疑与忧伤,一起敲打着内心深处原本该是回忆与幸福的,巨大空洞的声音。
面无表情的从少女身边经过。两个人都沉默着。
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去往神奈川的车票,先后买了票。然后就像电影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两个人坐在了一起。
靠窗的位子,从座位上看出去能够看见含苞欲放的樱花。突然记起,第一次遇见桥姬的时候,春天来得特别早。那些粉色的娇嫩早早便绽放而后凋零。将一世韶华,盛放惊艳于一瞬。而后,便辗转成泥。
生的绚烂,死的寂寂。
“需拼一生力,尽君今日欢。”身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轻柔声音,只是非常的轻,有种病者才有的虚弱。“我一直都觉得,樱花与烟花是非常相似的。都是绚烂以后,给人无限寂寥的东西。但是烟花太过绚烂而又冰冷。就像是在夜幕中生生拉扯出的华丽。有种距离生疏的美感。让人觉得恐惧冰冷而不自知。但是终于许多人迷恋于那样廉价而又冰冷的华丽绚烂。樱花则不同。生长盛放在春日,于是便显得温暖美好。”
他不接话。只是隐隐觉得不安。为桥姬那过于虚弱的声音。
就像是要印证他的不安一样,桥姬轻轻笑出了声。声音空洞自嘲。
“若。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不想与你浪费在无意义的冷战上。”
话里的意思终于使得日吉转头,今天第一次认真的打量桥姬。
她穿着那一日第一次交谈时穿的长袖便装。在七月的酷暑下显得突兀的服装,在凉风习习的五月却非常适合。长发没有扎束的披散而下,微微掩盖了她毫无血色的双颊与唇瓣。
这样的桥姬,越发像是从幽暗地府中逃脱出来的幽灵。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柔和依旧,但却有些许的涣散。瞳孔较一般人略微扩大。
日吉曾经在医术上面看到过,这是人濒死的征兆。
关切的话语在喉头被深深咽了下去。日吉撇开脸,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扯出了一个话题。
“我母亲说,她没有见过你。”这才是他所觉得奇怪的。因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都是不可能的。
母亲与自己一起见到过桥姬来家中拜访的场面,段不可能自己记得而母亲却忘了。就算是说自己与母亲所看见的是幻象,那要么立刻忘记,要么便会记住,不可能这个时候说那是不存在的事情。且之后也对桥姬留有印象——
他忽然想起,有好几个月,母亲没有提到过桥姬的事情。并且在自己与桥姬约会的时候,母亲也像是全然不知道的样子。
“因为已经没有力气了。”打破他疑惑,是桥姬好像早有预料的声音。“我是不应该出现在别人记忆力的存在。以前能够让令堂记住我,是因为动用了力量控制了她的记忆。但是因为这并不只永久性地修改,所以随着现在,我渐渐没有力气了,她的记忆便也就恢复到最初的状态。并且,若,我的力量其实很小,不然,为什么你身边的人,全都看不见我呢?”
全都看不见……
日吉终于明白了以前常常有的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对于桥姬视而不见的乘客,永远不可能问到的桥姬的班级,明明有可能见到自己与桥姬在一起却说着自己不可能为任何人改变的告白的女生,明明对于队友很关心却对自己和桥姬在一起的场面从不干涉的学长,必须要逃掉的圣诞舞会,不可以保存的电话号码。以及她从来都是让自己帮忙买点心。
明明有着那么多细小的细节,每一个都足以打破他们看似平静安稳实则危机四伏的恋情。但是一直到它们无声堆砌直至将脆弱的界限压垮——甚至是他亲手打破了那层界限——才终于毫无保留的展示在了他面前。
只是那些都不重要。
“那么,”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干涩,将要吐出的话语毫不留情的横冲直撞,扯得四处鲜血淋漓。“我也会忘记你吗?”
问完后自己都愣了一愣,然后忽然释然,无可抑制的大笑了起来。车子上别的乘客都不由侧头看向这位少年,不明白这位在他们眼中独自坐的少年怎么会突然有如此癫疯的举动。
但他只是笑。原来,兜兜转转如此,他最害怕的,不过是忘记她的容颜,忘记她的话语,忘记她的气息,忘记与她相关的所有回忆。
日吉若害怕失去高村桥姬。
日吉若喜欢、甚至是爱高村桥姬。
呵,确实如此吧。除了爱,又有什么情感能够让即使有着骇人真相的少年仍然恐惧着失去身边的人呢?又有什么情感能够让他不顾一切,只是想要和她在一起呢?
只有爱吧,霸道的,疯狂的,不顾一切的爱罢了。
然后他又一次侧头看向桥姬,“告诉我吧。关于你的一切。”
视野里,少女又一次轻轻的笑了,在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忽然就增生了柔和的光彩。美丽的让人想要落泪。
到站,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仍然是熟悉的繁华景象,他听见桥姬小声的说,“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穿的就是这样一套衣服。”
日吉无声的点了点头。在立海大看见的档案上面注明了在一个月以后才在那条河的下游,找到了泡得变形的尸体。因为时隔太久,所以鉴定工作用了很长时间。最后才不得不在高温下匆匆下葬。
“那,”他顿了一顿,“他们找到的尸体……”
“确实是我。”桥姬微微一笑,“是。站在你面前的,确实是‘已经死去了’的人。”
沉默再度蔓延。
日吉看见自己身边的店铺有打出“春日特惠”的广告,身边有穿着超短裙的女生大声交谈,向着自己的男友撒娇,天边的浮云漂移不定,被风吹往了更加远的天际。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还注意到这些事情呢。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这样想着,就不由得想要哭出来。
“若,不要难过。”敏感的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桥姬又一次开口。“生与死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与离别。我们仍然会再回,就像是我与你相识相爱一样。”
日吉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将眼泪收回心中,加快了脚步。
他们的目的地是,那座古桥。
站在桥上,感觉迎面飘来的清风阵阵。桥姬闭了闭双目,然后以一种怀念的语气开始了她的故事。
“究竟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呢。
“我和比吕士,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时候总以为日子还很长,在一起的人永远会在一起。玩游戏的时候我是妈妈他是爸爸,一起在圣诞节的Party上抢蛋糕。上幼儿园了,午睡的时候不肯睡觉睁着眼睛谈论昨天看的动画片,看见老师来了就匆匆忙忙的闭上眼,结果还是会被抓到罚站。上小学一起走,放学的路上有好长好长的林荫道,夏天一起踩着树阴一路跳着回家。日子就这么跳着跳着没有了。他开始戴眼镜,各自越长越高。但是我还是站在他的身边。家里人开玩笑说关系这么好将来皋嫁给比吕士好了。那个时候还和比吕士讨论过柳生皋和高村皋哪个好听。
“若你知不知道古诗里的句子呢?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鸣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现在看来,这首诗越发像我们的写照。不但是幸福,连不幸也那么相似。
“然后上了国中。上课的时间提前了,他进了高尔夫球社,而我当图书管理员。每天收拾完书籍坐在靠窗的地方看书,他社团结束了就回来找我,然后一起回家。那个时候的日子很单纯,不是因为不识世事,而是因为我知道我和他在一起,并且我们那个时候那么相信我们会在一起。
“但是就像是童话中总是会出现邪恶的后母与火龙一样,生活又怎么会就这样平淡无波下去呢?更何况他始终是很耀眼的少年。
“学期中段他加入了网球社,恰好我和同为图书管理员的前辈闹了点矛盾便辞去了职位。因为比吕士的缘故就进了网球社当经理。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遇见山本筱柔。
“她是真田副部长的表妹,因为父亲去世的缘故住在真田家里。也是网球部的经理。不同于我是新人初来乍到,她是网球部里的熟面孔,加上人性格温柔体贴又很大方外向,所有人都很喜欢她。哪怕是那些疯狂迷恋网球部正选的女生。那个时候我还在想她真是个好人,处处都帮着性格内向不喜欢说话的我,帮我融入进网球部。
“那个时候我还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仍然每天和比吕士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双休日去他们家写作业喝茶。
“直到有一天,我中午去找比吕士吃饭,然后看见他们两个——山本和比吕士,站在走廊里说话。
“若,你有仔细观察过恋人的眼神吗?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是始终都无法藏住的。因为你与他说话,看着他的时候,你的眼睛里有着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就是那种东西,于千万人之中你可以找到你爱的那个人,而千万人之中,别人也可以看得出你喜欢的是那个谁。那是一种明亮的、无可替代的光。而我那一天,就在比吕士的眼睛中看见了那种光。
“我站在那里,觉得温度一点一点从指间遁逃。我觉得自己下一秒就好像要哭出来或是晕倒,但是我没有。我只是看着。
“我忽然就想起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约比吕士做什么他总是会回绝掉,而以前拿我们开玩笑的人都已经将关注的目光放在了山本身上。我们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了。最重要的是,比吕士看我的目光,没有那种光。
“我想我是太习惯他的存在了。习惯到了我已经双眼模糊看不出他的疏远了。
“若,那个时候我的心情就好像是一盅熬糊了的中药生生打翻在心里。烧灼的疼痛,浓重的苦涩。你知道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桥姬抬头看向日吉,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一样。
日吉点了点头,“是。你刚刚说的时候我便是这种心情。你知道不知道我非常非常的嫉妒柳生比吕士。”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中满满的是苦涩。
桥姬先停下了笑声,慢慢看向栏杆。恍恍惚惚地走过去,抚摸着上面一处已经几乎看不出来的擦痕。
“对,我记得,就是这里。
“若,你知道的吧。我的生日是五月一日,西方的花神节。一年前的今天,也就是我的生日,呵,却成为了我的忌日。
“我记得那天下了小雨。五月的雨染的天际都是一片忧伤的青蓝。家里人都在为我晚上的生日宴会忙着,我却没有什么兴致,一直都在想那天看见的。在佣人把晚上要穿的礼服送来并且告知我柳生少爷、真田少爷、山本小姐和仁王少爷都已经到了的时候,我终于按耐不住了。我告诉佣人把衣服放下就出去吧,宴会开始前半个小时进来替我化妆就好了。我原本想那个时候我应该能回到房间吧,但没有想到,却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在小客厅终于等到了山本。呵,你看,我现在有多么的不喜欢她啊,始终都不愿叫她一声筱柔。那天也是,我一开口她就意识到不对了。于是我们就来到了这座桥上。若你还不知道吧,我家离这里非常的近。”
桥姬扬起下巴点向不远处的一座宅子。典型的西式小洋馆。精致的铁栅栏。站在这里可以看见后院站着露水的不知名植物和喝下午茶用的桌椅。可以想象得到里面的人温暖的生活。
但是桥姬后面的话却打破了这种猜测。
“我出事以后,家里人就出国了。我想他们受不了,尤其是我的母亲,她心脏一直不好。我是家里的独女啊。”
然后对上日吉有些吃惊的表情,无奈的笑笑,“是啊,我一直站在这里。看着他们吵吵嚷嚷的沿着河一直走,叫着我的名字。可是‘那个我’怎么听的见呢?而‘这个我’听见了又怎么回答呢?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遇见你啊,日吉。更何况,我是无法在他们面前出现的。”
她摇摇头,“日吉,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一会,先让我把那个时候,那个我与她谈话的时候发生在这座桥上的那些事情。”
“我们一起走到这座桥上,然后就在这里,现在我们站的地方开始争吵起来。它一开始不是这样的,我们一开始确实是想心平气和的谈谈,但是到最后,终于变成了没有意义的争论。
“若,如果是现在,或许我会认清事实。我除了年少时已经腐朽被虫蛀了的回忆之外,什么都没有。是,我是掌控着山本她所不知道的时光,但那有什么用呢?之后的许多许多时日,都将由山本和比吕士去谱写,那是多么漫长的时光。他们有爱情,有未来。而那些,我没有。现在的我可以认清在这段稀里糊涂的初恋里面我输的一败涂地,但是那时候的我又怎么会明白?我那么幼稚而执拗的不肯放手。
“我想,那确实是个意外。也只可能是个意外。
“我说过,那天下着小雨,这座桥久未修缮,边边角角的青苔要了我的命。
“我记得那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刺激我的话,我们就这样推推搡搡了起来。我的脚踩在青苔上打了滑。最后的记忆是腰撞在栏杆上真的好疼好疼。我看着她,就那样看着她,无限怨恨与不甘的看着她。然后感受到汹涌的河水灌进口鼻。我没有,也来不及向任何人求救。河水还是流着,没有人知道它吞噬了一个生命。
“在混混沌沌中我看见有一个女子向我游来。是的,游来。她穿着华美的十二单衣,长长的黑发在水中丝丝缠绕纠结再散开,宛若海藻一样。她的容颜极美,但我却在移开视线的下一秒就不再记得。呵,若,你应该知道她是谁。”
从回忆里遁逃的少女终于抬起头了,凄惨璀然一笑。像是初见那日少年脚下的樱花。辗转成泥的凄凉。
日吉看着她的身影模糊了一点,像是被雨打湿的水墨画,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嗯”了一声。
“她就是桥姬。我是说,真正的桥姬。”高村桥姬,又或者说是高村皋。在她承认了那段与柳生比吕士的爱恋之后,日吉就无法把她与那个单纯的与自己在一起的桥姬相提并论。他只能看着这个完整的复苏的,少女皋,不知该说什么好。
“若,我用自己的来世换得了一年的时光。只是为了报复。我在想,为什么只有我要孤独的一人来,孤独的一人走,而他们却可以那么的幸福?”
过了一会,桥姬又笑了起来,“不过没关系。现在我有你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句话是你所最能感觉到幸福,那是什么?
是在五月青苔疯长的时候,你看见自己所爱的,但即将消失的少女轻声说,“现在我有你了。”
是的,幸福。
日吉慢慢在舌尖咀嚼着这个字,这个最适合形容自己现在情绪的字眼。
然后,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发问,“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面前呢?”
桥姬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头,即使她的五官已经在风中有些不清楚了,但是这个动作依然十分俏皮。然后她羞涩的笑了,“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问呢。”
“若,我说过我是无法在那些寻找我的人面前出现的。桥姬告诉我,我无法出现在那些与我的过去有着联系的人面前。我必须要回到那些与我完完全全陌生的人身边。但是我无法明白这样子自己怎么可能报复。
“桥姬将我送到岸边时,对我说,‘好好想一想你现在所想的那个人,或许一年以后,你的愿望将会彻底改变。’我那时候不明白她究竟什么意思。
“你看过《未来战士》吗,若?从未来派去的战士却是自己过去的父亲。因为自己未来的举动而创造了自己的过去。这根本是在逻辑学上不可能出现的事情不是吗?可是,如果这就是我遇见你的原因呢?
“若,我湿漉漉的从水中爬起。看见自己仍然是落水前的模样。而不远处漂浮着的就是自己的尸体。而这个时候,我远远的看见山本还站在桥上,她好像完全被吓到了。我看着她愣了好一会然后忽然跑开。水下漫长的时光在水上却好象只是一瞬间。我等了很久,却一直到华灯初上才看见许多人慌慌张张的跑出来叫着我的名字。其中还有山本。我从他们的言语里知道佣人根据我的吩咐准备为我化妆时才发现我不见了。我想山本她很害怕。呵,算是过失杀人吧。
“我就那样子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从我身边经过,然后渐渐的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他们竟然看不见我。我只觉得无限悲凉。然后,当我走到桥上的时候,我看见了你。”
“我?”日吉有些疑惑地说。
“是。”皋点了点头。“我看见了你,又或者说,是看见了我们两个。”
皋退后了几步,像是在观察两个人所站立的地方。然后她笑了,“是啊,就是现在这个情景。一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看见了。若,我是因为知道在未来我会看见你,和你一起来到这里,甚至是会爱上你所以才出现在你面前的。”
比寂静还寂静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就像是沉寂许久的深潭忽然间投下一粒石子,就像是静默许久的寺庙忽然间响起一声钟声,就像是无声许久的室内忽然间传来一声尖叫。
在无线寂静之中传来的,任何一丝微小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而在无限的嘈杂之中的,就是比寂静还要寂静的。
因为已经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了。
“你……爱我?”日吉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多真相之后,最在意的却是最后那一句。他看向少女,看向身影已经开始渐趋透明的少女。
而桥姬的笑声不算突兀的响起,一贯的温和清脆之外,也有着哽咽的沙哑,“是啊,我爱你。若,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天边的云朵在酝酿很久之后终于向他们笼罩而来,天色开始渐渐转为晦暗。与一年前相似的色彩。
“差不多到时间了呢。”桥姬轻声说。她的声音已经轻得好像风也可以掩盖过去。
于是两个人并肩坐在了栏杆之上,远远的看着天色的变化。开始闲聊,就好像是以前常做的那样。
“桥姬。”
“嗯?”
“还是习惯了这样叫你。”
“呵,没什么。名字只是虚浮的符号罢了。”
“桥姬,你的那个愿望,我会帮你实现的。”
“哪个愿望?报复的吗?不需要啊。若,其实桥姬没有说错,一年以后,我的愿望已经不同了。仇恨什么都不能带来,只能带来仇恨。”
“那你现在的愿望是什么呢?”
“……”
“不能说吗?”
“……我想再见你一面。”
“嗯?”
“我想再见你一面!”
被忽然拔高的音量所惊到。日吉侧头看着桥姬。看着少女娇好的面容上有着倔强与泪痕。
“若,请你等我。即使我没有来世。但我一定会回来。即使这一世我们无法再见,但是来世的来世,我们一定可以相逢。”他听见少女这样说。“我该走了。”
他不知道她要去往哪里,不知道她何时回来,不知道她是否会记得自己。
但是就像是他相信他们的遇见是由于他们会相爱的必然一样,他相信她会回来。如此深信不疑。
孩子降生于世,从单纯的温暖黑暗到这世上。方寸的天地变宽变大,单一色调成为花了人眼的七彩。从蒙昧而生的眼眸睁开第一眼所看见的那个人,是最后无保留的信任所倾注的人。因为怀疑的不安已随着眼泪一同表露。
之后的孩子,再怎么天真,都会有无法信任的,无法相信的人、事、物。
直到遇见自己所深爱的人,宛若回归甫出生,知晓信任、单纯、快乐,毫无理由的元素。这爱的过程,不过如同逆流而返。
所以他只是轻声说:“我等你回来。”
然后他看着桥姬嘴角弧度扬起,她轻声说,“谢谢。”
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等我。谢谢你牵过我的手。谢谢你吻过我的侧脸。谢谢你……爱我。
他知道桥姬要消失了,她终会化为无痕,成为一段时光,某种记忆。
他想闭上眼。亲眼看着自己所爱的少女消失,这太过残忍,他想。
可他无法。这是她最后的一点痕迹,他无法错过。他呆立原地,双目近乎贪婪的看着这画面。时间静止。动作凝固。
还不够啊。当眼前的少女终于消失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河边特有的潮气扑面而来,沾湿了眼角。
只是潮气太重了。他辩解着,不知向谁。
他知道,那少女终是回到了她该所在的地方,如她来时寂寂。
她来,无人知,只有樱花飘零,辗转成泥。
她走,仅他一人看见。为她落的泪无人知晓。
在心里。
Side B
古桥。清风。霏霏细雨。桥边蔓延攀生的青苔。一切的情景都缓慢的与两年前的今天相重合。
不同的是,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再是身量纤细的清秀少女,而是神情淡漠的少年。
“……我曾经告诉过她,我会实现她的愿望的。即使那已经不再是她最后的愿望,但我仍然想要实现。因为或许我也无法,去容忍间接杀死她的人仍然幸福的霸占着她曾经的整个世界。而我与她,却是生死离别。”
离奇的故事。远在东京的少年意外的遇见了溺死在神奈川的少女的魂魄。意外的坠入爱河。
然后,就是传奇一样的故事所惯有的结尾。
此身今已惯,再会永无期。
如果不是日吉能够说出那些她原本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还活着知道的细节,她会以为自己只是撞见了一个不断呓语的疯子。即使面前的少年神情淡漠举止平常。
山本慢慢地咬住下嘴唇。
是站在悬崖的边上。你无法预知自己下一脚是否会踩空。
之前的所有幸福在前一秒好像还是触手可得,下一秒就像是海市蜃楼一样飘忽不定。
她无法否认。就像是她无法不去面对自己万分恐惧的那双少女的眸子。即使是现在她依然觉得高村皋就在这里,在这座桥上。
她觉得每一阵风都好像是皋轻柔的鼻息,冰冷柔软的包裹住自己。直至自己无法呼吸。
“……那又怎么样?”终于她还是开了口。声音中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
母亲曾经说过,当一切的事实都已经无法辩驳时,那就要微笑,微笑的从容。就要承认,承认的理直气壮。就好像自己这么做是无可辩驳的。
母亲一直是山本所最为尊崇的人,从一位平凡渔家女到真田家的少夫人。若是自己所没有的,那就从别人那里夺取。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
而她也从来都没有觉得错。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是位居高位的人什么都不做就可以的享福的时代了。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在看见在柳生身边笑的温柔满足的少女的时候,会兴起那种夺取的念头吧。且不论之后是真心的,想要对因为桥姬的去世而有所消沉的柳生好。
但是,山本也忘了。母亲所说的,是当一切的事实都已经无法辩驳的时候。
她看不见,当清风缓缓吹拂少年发丝时,遮掩住的那一抹与柔和无缘的笑。
“是你杀的桥姬。”一字一顿,就像是无比迟疑的在确认什么一样。
反反复复的忽略涌上心头的不祥预感,山本又一次开口,“那只是个意外。”
“难道你认为杀人犯如果不把人杀死就不算犯罪?”
“我并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
“但是你没有去救她,而是跑开了。”
“因为有人发现的话会很麻烦。”
“你的言语刺激了她,也是你的举动导致了她的失常和最终的死亡。”
一时语塞,然后终于破釜沉舟一样,山本一步步走向日吉,脸上的表情有些须扭曲,“那又如何?归根结底是她的心里太脆弱,不然怎么会只是和柳生关系亲密一点她就受不了?倒是你,女友尸骨未寒——抱歉我倒是忘记了她已经死了很久了——就跑过来跟杀人凶手套近乎做什么?是已经觉得无趣了还是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你承认了。她的死你要负责任。”
“那又如何?我承认了又如何?你要报复吗?有证据吗?”
然后山本看见日吉笑了。像是雾消散以后失去了所有朦胧的疏离感。只是单纯的一个少年觉得开心的笑。
那本来该单纯的让人心跳的笑,却让山本觉得恐惧了起来。
然后她听见日吉的声音响起,和远处一个自己熟悉的声音相重叠。不同的是那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而日吉的声音却像是鬼魅一样,一下子击垮了所有的勇气。
“现在不就有了吗?”
有什么,比犯人的口供更好的证据呢?
日吉站在那里,看着山本的脸色颓败苍白起来。看着赶到的真田弦一郎和柳生比吕士愤怒而不敢相信的揪扯住她。看着山本越来越小声胡乱的辩解之词。看着柳生的质问像他的怒意一样泛滥。
他忽然觉得很累。忽然觉得这一切——在约了山本的同时,请迹部帮忙叫了真田与柳生一起在不让别人知道的情况下过来,以便达到最好的效果——都荒唐极了。就像是一处乱糟糟的丑角戏。什么意义的没有。
就像是桥姬说的“仇恨什么都不能带来,只能带来仇恨。”
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他终于在一年以后又一次深深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他往前走了几步,手轻触两个人一起坐过的栏杆。
一江烟水照晴岚。他看见河上又起了薄雾。
微微合眼。感觉到侧脸上有一点冰凉湿润的触感。
似乎是薄雾碰到了脸颊。
又那么那么像,谁轻轻的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