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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辞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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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就是莫名其妙被生下来,莫名其妙相遇,再莫名其妙去死。——题记
  他叫陈默,人如其名,沉默得像一口枯井。母亲在不知道哪个清晨带着彻底的绝望悄然走出家门,完全忘记留下了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血肉与魔鬼对峙。从此他的世界阴雨绵绵,充斥着打骂、恐惧和邻里表面的怜悯。
  他看着阳光艰难透过窗玻璃照亮屋内扬起的灰尘,觉得人生不过是一场被动承受、直至终点的荒谬旅程。
  十九岁那年,他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工厂做学徒,日子像生锈的传送带,艰涩又重复循环。但总公司临时外派来的技术指导却耀眼地照进了他灰暗的世界,带着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和仿佛用不完的热情。他们的相遇充满意外——来得第一天,就在混乱的仓库里撞翻了他正要搬运的箱子,零件散落一地,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忙捡,一边爽朗地笑着道歉,那笑容晃得他不敢直视。
  作为赔罪,硬拉着独来独往的他一起去食堂吃饭,周末不由分说地拽他出去闲逛。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聊自己的家乡,聊见过的趣事,甚至聊天上奇形怪状的云。他大多时候只是听,但对方不在乎,甚至仿佛在享受这份安静的倾听。他们最常去的,是工厂后街一家油腻破旧的苍蝇馆子,那里的牛肉面味道粗犷,却成了他记忆里最接近太阳的味道。
  在那段短暂的时光里,他偷来的,远不止技术,他忽然发现,人还可以这样活——敞亮、乐观、对世界充满好奇和善意。那是一种超越爱情的感觉,是幽深的古井第一次完整地映出耀眼的太阳,是永冻的荒原第一次感知到遥远的春汛。
  三个月后,外派结束,火车开走,幽井再次干枯,但这一次,井底好像顽强地扎根了一抹绿色。
  此后的很多年,他的生活按部就班,工厂在指导过后逐渐有了起色,他和工厂一样留在原地。他心里始终记着,是感激,更是一种超越爱的情感认同——让他相信过温暖的存在。
  二十年后,他们竟然重逢了。笑容依旧温暖而富有感染力,只是眼角添得细纹让他对自己日复一日的生活有了实感,得知有了美满幸福的家庭,此番是碰巧的工作机会,想着或许他还在这里,托旧同事联系,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一起去了常去的那家苍蝇馆子,环境嘈杂,烟火气十足。聊起往事,唏嘘又怀念。他拿出手机,“我们拍张合照吧。” “可惜啊,当年年轻帅气的时候,没留一张。” 他们互留了微信和电话,这次分别,气氛平静,却各怀心事。当目睹同一个人再次消失在人海,他知道,那种安稳幸福的生活是有人真实拥有的,也是他从未奢望过的。
  他以为,这次重逢是人生意外的馈赠,那点温暖足够支撑他度过余生。然而,第二天电话打来,对面声音带着哭过后的疲惫和沙哑:“是陈默吗?他……突然不行了,脑动脉瘤破裂,医生说就这两天了……他昏迷前,提到过你的名字……”
  他第一次坐上了离开这座城市的高铁,第一次见到了那位一直活在故事里的装作严厉的母亲,眼底痛苦得接近麻木。病房里,前一天在店里侃天侃地的人静静地躺在苍白的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灿烂的生命力正飞速流逝。他站在床边,看着生命中的太阳,正不可逆转地、缓缓地落向地平线。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村里老人说的“辞路”——有些人,千里迢迢来见你最后一面,就是了却此生最后的心事。原来,这次重逢,这张合照,是最后留给他余生的光。他这次来,是来送他的太阳最后一程,来完成这场“辞路”的。
  他握住微凉的手,低声说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有些告别,不需要回应。他静静地陪着,从日落到深夜,再到黎明前最暗的时刻。当监测仪上的曲线最终归为一条平直的线时,他只是深深、深深地鞠了一躬。
  光熄灭了,但他曾被照亮过。这荒谬的旅程,因为那场莫名其妙的相遇,终究有了一点不算莫名其妙的意义。与光“辞路”,仿佛屋内的尘埃终于落定。往后余生,他将继续行走在潮湿的雨季,但总有一角,生长着一株不会再长大的绿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