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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文争武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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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璋前段时间也硬生生听了言官连番弹劾,朝堂上口舌不算完。下了朝,折子雪花一样飞上来。自此被三寸不烂之舌吓得不轻,不得不拿出态度来:“从今日始,六部各司各自查账,三日为期,朕要看到账本。”
  “敢问陛下,南书房的账谁来查?”海云清不紧不慢,不打算绕过去,“枢密使虽说有品级在身……可是怕也不合适,请陛下再择人选。”
  “这些小事由内阁做主就好。”李璋只突然觉得心口突突乱跳,如重石压身一般,喘不过气。
  春日活跃的鸟雀正撩过殿顶的鸱尾,莺语清朗。这并没有让九五至尊感到欢快。他丢下这句话,拂袖而去,匆匆宣告下朝。
  众臣退到廊下,照例有朝参日预备的廊下食。早有小黄门将钟雪臣请到食案旁坐定,端上粉粥、炙羊肉,细瓷碗碟里的桃子片泛出粉白的光。这一餐一向是光禄寺负责操办,说不上简陋,但绝对不会这样精细。
  果然——
  “列位相公,鲜切的桃片是太后特别赏赐,方才由长信宫堂厨送来的。”
  钟雪臣同众人一起叩谢。他注意到,不吃桃片的人并不多,其中就有吴忠愚一个。
  今日朝会散的早,廊下食成了早点。钟雪臣和费希衍一同出宫,后者直奔兵部听事堂督理账目去了。钟雪臣转身进蕴雅楼叫了一壶清茶,临街静坐,细细品味了半个时辰,才起身往羽林卫大院去了。
  竺敞这几日犯了风湿的旧疾,告假回家休养去了,一干事务都是指挥副使临辞寒和张平琳处理。
  指挥副使林辞寒三十多岁,白净面皮,长相端正,容貌上有武官特有的阳刚清朗,眼神却又冷又黏,在钟雪臣身上盘桓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他上前握住钟雪臣的手,神色改换一番,格外亲热地唤他:“雪臣可别见外,进了羽林卫大院的,都是一家人。今后同听陛下差使,就是背靠背的好兄弟。”
  正说话间,豁然掀帘进来个人,那人“哐当”一声把佩刀解下来撂在桌上,两腿岔开,坐在圈椅上打哈欠。
  他最先注意到钟雪臣,向这位新归京的将军吹了声悠长的口哨:“‘皎月仙君’是吧?我还以为坊间瞎传呢,大将军怎么能生得这样一副好皮相?”
  林辞寒脸色唰地沉下来:“步温飏,你少胡说八道。”
  步温飏愣一愣,眼神也并未从钟雪臣身上移开。
  “啧,长身玉立、面如傅粉,倒真是不像将军。”
  钟雪臣要笑不笑:“那待会儿咱俩打一架,你再说我像不像将军。”
  步温飏笑开了花:“那敢情好。您别走,我进去交差,换身衣裳就来陪您。”
  他“秋波”也不暗送了,急匆匆拔脚进院。
  待他进了后堂,林辞寒方道:“这臭小子是羽林卫最好的暗哨,武功一流……只是……”
  钟雪臣替他接上去:“太不着调了些。”
  林辞寒望了他一眼,庆幸自己马上可以摘掉羽林卫“美郎君”的荣冠,顿了一顿:“只是……喜好男风。”
  钟雪臣的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打一架,也成……省得有人暗中作祟伤和气。”林辞寒不知在给他还是给步温飏打圆场。
  但是武官嘛,就要凭功夫服人。
  其实林辞寒也不很服气——竺指挥使的嫡系又如何?未必有多大本事。何况坐惯了沙场军帐,习惯运筹帷幄的将军不一定比精于贴身近战的羽林卫高手强。
  户部听事堂中,民度金仓四司的吏员们都到齐了,各自有杂役捧着半人高的账本,一本本往员外郎和主事们身前的案桌上摆。
  吴振泰本来不是今日当值,但事务繁忙,户部如今又站在风口浪尖上,也由不得他白歇着。他熟悉税课,手下的算盘拨起来好赛钢珠,噼噼啪啪之声此起彼伏。众先生们也不示弱,算珠生风,一时间堂内的空气在弹指之间化作利剑。
  丁昌茂拨了几下,只觉那算盘是烧红的热炭,下不去手。身边听候的差役适时捧上茶盏,向丁昌茂递了个眼色。丁昌茂会意,随意吩咐几句就起身出门。
  他们两人站在校场中央,四周围了不少人,连张平琳都特意从账房跑出来“迎新”。
  他还要拉架,却被林辞寒拉住衣袖。
  张平琳皱眉头:“步温飏那小子油手滑脚的,别让他使什么阴招。人家才进了羽林卫大院,伤了怎么交代?”
  林辞寒还是摇头,戏谑地说:“你这么说,是以为竺指挥使的弟子赶不上步温飏么?”
  张平琳沉吟:“难说,听说钟将军是从小兵熬上来的,想来不是好对付的。”
  “您是将军,可也是羽林卫的新人,我让着您。”步温飏嬉皮笑脸,站没站相,觍着脸上下打量钟雪臣,“我只使五分力,咱们切磋切磋就算了——别伤了将军这张好脸皮……”
  三三两两围观的羽林卫中传出窃窃私语和小声嗤笑。
  “不必。”钟雪臣换了一身暗红色袀服,正往袖上系皮鞲,长指灵巧地打结束紧,闻言头也不抬地回他,“咱们要打,就都使出全力来。钟某也见识见识羽林卫第一的暗哨……”
  他很微妙地一停顿,意味深长,“多大的能耐。”
  人越来越多,连今日不当值的也来了。听了这话,他们吵吵嚷嚷,声势浩大地给步温飏呐喊助威。
  钟雪臣冷淡地扫视过围观的每一个人,不少人受了这一记眼刀,熄声了。
  鼓响三声,喧哗散尽。
  步温飏方才还是一副无赖模样,听闻鼓响,立刻正身凝目,两步并作一步,拳风直逼钟雪臣面门。钟雪臣神色自若,略一偏头,肩膀侧歪,右手手指如同钢爪,狠狠擒住步温飏的小臂,居然稳稳将拳停住了。
  林辞寒在台下“嘶”地抽了口气——这是多大的力气啊。
  步温飏不想他手指这样出奇地有力,只好抽手,不料那力气仍然持续把控他,因此没能如愿。正暗中恼怒时,肋下锥刺一般疼痛,火燎燎的血味儿从胸膛往喉咙里翻。
  钟雪臣落脚,松开他。他不管疼痛,找准钟雪臣的心口飞出一脚。对方不慌不忙,浑不在意地后撤一步,双腿踏地借力跃起,腰肢转动,衣袍缭乱,准确地缠住步温飏的腿用力一扭。步温飏顺着他的力气滚了半圈,躺倒在地,正欲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却被钟雪臣一脚踩在他脖颈上,按回地上。
  步温飏卸了力,轻拍他的腿:“不打了不打了,我算您赢。”
  钟雪臣面无表情:“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钟雪臣挪开腿,站在一边,看他没事人一样撑着地翻身起来:“你故意放水。”
  步温飏还是那副不着调的模样,盯着他笑:“将军力气好大,我真是打不过。”
  他垂眸,看着步温飏低头拱手,跟他认输。
  “你不是认输,你是不接纳我。”钟雪臣退后一步,“不必了,我受不起。”
  羽林卫们的目光追随他。满院子烘热的人声渐渐停息,沸水烧开之后就剩下平静。
  很遥远很遥远的时候,在钟雪臣的记忆里,塞外的校场里也是这样沉甸甸的死寂。
  “钟二,太差劲了!别跟娘们儿一样磨蹭……爬起来,爬起来!你得揍得他满地找牙!”边上有人朝她喊。
  她很想放弃这一切——这太容易了,松开手,躺下,说自己要退出,是不是就能当作这是一场梦,还能醒过来?
  她吐出一口血。不,不是吐出来的——是从喉咙里,硬生生喷出来。
  一小摊暗红的血,成为了一个镜面,倒映她的眉眼——本该描摹脂粉的眉眼。心里一股灼热的火从头烧到尾,火星四溅在瞳仁最深处。她眼皮青紫,肿起老高,小臂伤口层层叠叠,背上血肉模糊。
  可是怎么能,怎么能放弃呢?
  “做什么都是一样。打架、打仗、射箭、骑马。心里可以有情绪,但是脸上不能有,把那劲儿绷住了。做统帅的急了,还能不乱?你得钉住自己,像根针扎进去,越急躁越要狠扎,这样才痛的清醒。”
  她一寸一寸从泥地里把自己的身体拔出来,手掌破皮,暗哑的血色模糊。她踉跄地上前,找准那一刻——拳头朝着对方面门撂上去。
  暴雨抽打在伤口上,牵起撕裂的痛,雨声在她耳边忽高忽低地嗡鸣。
  远处的光影翻篇,旧忆已然淡去了。
  迟来的喝彩声压过她心中经年未散的雨声。
  铜鸭香炉早已索然无味。褚婞君移去云母隔,用香箸搅动炉内烬暗的霜灰。白渐香丸被果炭烘着,气息甜沁。她覆手盖上镂空盖子,鸭扁嘴吐出几缕细烟。
  “抚国侯递牌子求见。”闻曙夕轻轻说,像是怕惊扰了那幽深的香味,“主子,臣安排他明日下午入宫吗?”
  她此时没多想,只以为河西县主的婚事有了转圜余地。
  “也好。”褚婞君今日新画了拂烟眉。她并不衰老,只是沉静地透出迟暮来,所以只要用心妆点几分,岁月的风蚀便不能剥夺她的美丽。她可以重新赋予自己盛妆。
  她仿佛听到了闻曙夕的心声,开口回答了她也回答了自己:“怎么会呢?她是个多骄傲的人。”
  每日由花房供奉的栀子摆在几案上,自顾自吐露芬芳,无缘欣赏褚婞君的从容。栀子只记住艳丽的年华。
  钟雪臣一战成名,如愿领了腰牌、月俸,顺便收获了一个毕恭毕敬却死缠烂打的跟班儿——正是步温飏。他今年二十五,只比钟雪臣小两岁,厚脸皮这一点确实无人能及——他死活要认钟雪臣作师傅。
  别人挤眉弄眼打趣他:“怎么?这回又不是皎月仙君了?”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哪还敢啊?”
  “哎?师傅您别着急走啊!”步温飏余光里瞥见人影,也不谈闲话了,扯着嗓子追上去,“我带您转转大院……”
  “不必了,不必了。”钟雪臣迈出门去,背后还追着个不依不饶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