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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闻雨之腥 ...

  •   第二天是周六。天刚蒙蒙亮,淡青色的天幕上还缀着几颗疏星,余时风就醒了。狭窄的床铺上只有他一人,地铺已经空了,闻骇不知何时悄然离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一块沉默的豆腐块,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歇宿过。

      余时风心里一紧,慌忙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晨光熹微中,他走到书桌前,一眼就看到了那张压在闹钟下的纸条。纸上字迹潦草却有力:“谢谢,等我消息”。旁边整整齐齐叠放着那套睡衣,仿佛昨夜那个狼狈不堪的闻骇只是一场幻影。余时风的心才稍稍安定,却又涌起更大的担忧——他要去哪里?会做什么?那些追债的人会不会……

      一整天,余时风都坐立难安。他帮着母亲熬药,看着砂锅里翻滚的黑色汁液冒出苦涩的白气;他扫地擦桌,动作机械重复。母亲坐在窗边的旧藤椅上织毛衣,温和地问他:“小风,是不是有什么事?”余时风只摇摇头,目光飘向窗外:“在想一道数学题,很难。”母亲不再多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轻得像窗外飘落的一片枯叶。

      黄昏时分,夕阳给老旧楼道镀上一层脆弱的金色。门外终于传来熟悉的、略显迟疑的敲门声——三下,停顿,再两下,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暗号。

      余时风几乎是冲过去拉开门。闻骇站在暮色里,浑身裹挟着风尘与疲惫。他嘴角新增的淤青紫得吓人,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角,工装外套肩头蹭了一片灰白色的泥浆,但那双总是藏着阴霾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拨开浓云后乍现的星子。

      “你……”余时风上下打量他,声音卡在喉咙里。

      “找到了。”闻骇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透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振奋,“我爸……我找到他了。”他没进门,而是将余时风拉出门口,走到楼梯拐角处灯光昏暗的地方才继续低声说:“在邻市的一个工地上。我找到他时,他正被人围着要钱……那些放债的,也找到他了。”

      余时风的心又揪紧了,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我没怕他们。”闻骇的眼神沉静下来,那是一种被迫迅速生长出的、超越年龄的成熟,“我跟我爸谈了,也跟那帮人谈了。我爸……他答应以后再也不赌了,会老老实实在工地干活还债。我跟那帮人说好了,债,我爸自己还,他们不能再找我。我……我以后周末和寒暑假,也去工地干活,能帮一点是一点。”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们……最后答应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余时风能想象到其中的艰难和凶险。看着闻骇嘴角的淤青和指关节的擦伤,他知道这场“谈判”绝不可能如此轻松。但闻骇选择用这副尚未完全长成的肩膀,咬牙扛起一片天,而不是逃避或堕落,这让他由衷地感到敬佩和……一丝细细密密的心疼。

      “那你……还回来上学吗?”余时风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上!”闻骇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神灼灼,像淬了火的铁,“学我一定要上完!我爸……他也同意了。”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像是终于挣扎着争取到某种微弱认可的疲惫。

      余时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忍不住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眼角微微弯起:“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看着他干净透彻的笑容,闻骇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耳根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发红。他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被压得有点皱的小纸包,塞到余时风手里:“给……给你的。”

      余时风疑惑地打开,里面是几颗包装精致的水果糖,糖纸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彩光,和他平时攒零钱买的那些廉价水果硬糖很不一样。

      “路上看到的……顺手买的。”闻骇的语气有点生硬,眼神飘向漆黑的楼梯下方,“谢……谢你昨天……还有之前。”

      余时风看着掌心那几颗晶莹漂亮的糖果,心里像是被温热的涓流缓缓浸过,柔软而熨帖。他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甜丝丝的莓果味道瞬间在舌尖欢快地化开,一路毫无阻碍地甜进了心底最深处。

      “很甜。”他仰起脸笑着说,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闻骇看着他含着糖微微鼓起的脸颊和被糖分滋润得亮晶晶的眼睛,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尘土的鞋尖,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悬在头顶的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虽然未来的路依然布满荆棘,沉重得远超他们的年纪,但至少,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他们终于窥见了一丝希望的光隙。

      从那天起,闻骇真的变了。他周身那种时刻准备攻击、一碰就炸的戾气消散了许多,虽然依旧沉默寡言,像一口枯井,但眼神里多了沉静和专注。他开始认真听课,尽管落下的功课如山如海,学得异常吃力,他却像最坚韧的藤蔓,死死咬住岩石绝不放松。周末和假期,他果真奔赴邻市的工地,每次回来都仿佛被汗水与烈日重新淬炼过一番,皮肤黝黑,身形瘦削,掌心新茧叠着旧茧,但他从不言累,只是眼神里的光愈发沉凝。

      余时风则自然而然地担起了帮他补课的任务。放学后的教室空无一人,或者图书馆最安静的角落成了他们的据点。余时风讲题时耐心细致,声音温和清晰;闻骇学得刻苦专注,眉头时常紧蹙。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窗户泼洒进来,将两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之中,空气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如金粉般浮动旋转,周遭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低低的讲解声。

      他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信任却在无声中悄然滋生、蔓延。时常只需要一个眼神的交汇,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能明白对方未出口的意思。他们像是两只在寒冬冷雨里偶然相遇的受伤小兽,小心翼翼地靠近,彼此试探,最终选择用体温相互取暖,抵御周遭的冰冷。

      余时风还是会咳嗽,尤其在天气转凉或空气污浊时。闻骇注意到了,总是默不作声地拧开自己带来的温水瓶盖递过去,或者在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时,用那双布满粗茧的手,力道有些生涩却无比坚持地轻轻帮他拍打微颤的脊背。

      “你这咳嗽……真没事?”有一次,闻骇忍不住又问,眉头拧成一个结,目光里是藏不住的忧虑。

      余时风接过温水喝了一口,压下喉间的痒意,摇摇头,习惯性地轻描淡写:“老毛病了,天气冷就这样,过阵子就好了。”他迅速将摊开的习题册往闻骇那边推了推,“这道受力分析图画对了,你再看看下一步?”

      闻骇看着他被水光润泽过却依旧略显苍白的嘴唇,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所有未尽的追问和担忧都压回心底,重新低下头,把全部的注意力投注到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形之上。

      时间在忙碌和清贫中悄然流逝,像指间握不住的沙。秋去冬来,几场冷雨泼凉了空气,高二上学期转眼就要走到尾声。

      期末考试前夕,天气骤冷,天空阴沉了数日后,竟意外地飘了一场罕见的雪。南方的雪羞涩而短暂,细碎的雪粒尚未触地便化成了冰冷的水渍,湿冷的寒意无孔不入,渗进砖墙,钻入衣缝,冻结着每一个渴望温暖的角落。

      余时风母亲的咳嗽在这个冬天变本加厉。起初只是断断续续的闷咳,后来发展成撕心裂肺的剧烈声响,有时甚至会咳得弯下腰,喘不上气,脸憋得通红,整夜整夜无法安睡。寂静的夜里,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咳嗽声像钝刀一样反复割刮着余时风的神经。他忧心忡忡,省下早餐钱,搀扶着母亲去了几次社区医院。医生听得心肺,也只是摇摇头,开些常见的止咳药水,嘱咐多休息,注意保暖,远离粉尘和油烟——这些他们都知道,却难以彻底做到的事。

      于是,家里本就挥之不去的草药味愈发浓重了,混合着南方冬天特有的、缠绵入骨的湿冷霉味,沉甸甸地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仿佛一种无形的枷锁。余时风看着母亲日益苍白憔悴的容颜和深陷的眼窝,心里的不安像暗夜的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几乎窒息。他只能学习更加拼命,仿佛只有将自己埋进浩渺的题海,用成绩单上鲜红的数字,才能抓住一点渺茫而确切的希望,来改变这令人窒息的现状,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家撑起一丝微光。

      期末考试那天,天气格外的阴冷彻骨。余时风状态极差,前一天夜里母亲咳得几乎虚脱,他守着床边几乎未曾合眼,此刻头昏沉得像灌满了铅,喉咙也干痒难耐,忍不住想咳,又怕惊扰考场秩序,只能强行压抑,憋得胸口阵阵发闷。

      考数学时,教室裏只剩下笔尖摩擦试卷的沙沙声。他却感觉肺部像是被一团湿冷的棉花死死堵住了,呼吸变得越来越浅,越来越急,像离水的鱼般艰难地汲取着氧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试卷上的数字和符号开始模糊、扭曲、旋转,如同坠入深水,光怪陆离。

      隐约中,他听到周围同学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模糊的视线里有人影晃动。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滑,手臂软绵绵地撑不住桌面。就在意识彻底抽离的瞬间,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扶住了他下滑的身体。

      陷入黑暗前,他最后捕捉到的模糊影像,是坐在他斜后方的闻骇,如同被惊雷劈中般猛地站起身,不顾一切地撞开桌子冲过来——那张总是竭力维持冷静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与恐惧,清晰得刺痛了他最后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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