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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账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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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色依旧灰蒙蒙的,檐角滴着夜来的残雨。沈卿容梳洗完毕,换了一身略显老成的藕荷色暗纹缎面袄裙,发间也只簪了支素银簪子,这才带着春桃,准时往锦安堂去。
堂内气氛比昨日更显凝滞。林氏已经起身,坐在罗汉床上,脸色依旧不大好看,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疲惫。她身旁侍立着的李嬷嬷,更是面色紧绷,看向沈卿容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敌意。
见沈卿容进来,林氏只抬了抬眼皮,连昨日那点敷衍的客套都省了,直接对李嬷嬷抬了抬下巴。
李嬷嬷会意,板着脸走到一旁的多宝格前,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两本厚厚的、封面略显陈旧的蓝皮账册,转身重重地放在沈卿容身旁的小几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既然夫人让你学着打理事务,便从这些开始吧。”李嬷嬷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掉了漆的木头,“这是府里近三个月各處田庄、铺面送上来的收支总账,世子夫人既如此‘能干’,便先拿去看看,核對核對有无错漏之处。也好叫底下人知道,日后报账,需得更经心些!”
这话里的刁难和敷衍几乎摆在明面上。田庄铺面的总账,数目庞大,条目繁杂,涉及各处管事、庄头,莫说一个刚刚接触中馈的年轻媳妇,便是积年的老手,没个三五日也难理出个头绪。林氏这分明是故意拿最繁琐、最难即刻看出问题的账目来搪塞她,想让她知难而退,或者淹死在故纸堆里。
春桃在一旁看着那两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账册,脸色都白了,担忧地看向自家小姐。
沈卿容面色却平静无波。她目光在那两本账册上停留一瞬,甚至伸出手,轻轻拂过封面,指尖感受到纸张粗糙的质地和细微的灰尘。然后,她微微屈膝,语气恭顺依旧:“是,儿媳遵命。定当仔细翻阅,不负母亲期望。”
林氏看着她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头那股无名火更是拱得难受,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拿了就回去吧。无事不必常过来,看得我头晕。”
“是。”沈卿容应道,示意春桃抱起那两本沉甸甸的账册,行礼告退。
回到听雪堂,春桃将账册放在书案上,看着那厚重的册子,愁眉不展:“小姐,这……这么多,从何看起啊?夫人这分明是为难人!”
沈卿容却在书案前坐下,神色间不见丝毫为难,反而唇角噙着一丝极淡的冷笑:“为难?她这是……黔驴技穷了。”
若账目真的干干净净,毫无破绽,林氏又何须用这种方式来刁难?直接大大方方让她看便是。越是如此遮掩搪塞,越说明这账册之下,藏着不想让她看见的东西。
她并未急着去翻那田庄铺面的总账,反而先取过自己近日让春桃记录的、听雪堂自行采买的明细账本,细细翻阅起来。米面粮油、时蔬肉蛋、针头线脑……一笔笔,虽琐碎,却市价分明。
看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心中已大致有数。这才伸手,取过其中一本侯府公账,缓缓翻开。
纸张因常年翻阅而边缘发软,上面是用工整却略显呆板的馆阁体写就的账目。一项项收入支出,名目清晰,数额巨大。若是外人看来,只会觉得靖安侯府产业众多,进项颇丰,账目井然。
沈卿容的目光却跳过那些宏大的总数,落在细微之处。
她看得极慢,指尖逐行划过墨字,时而停顿,时而快速翻阅比对。春屏息静气地在一旁磨墨伺候,只见小姐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在一旁的素笺上记下几个数字或名目。
室内寂静,只闻更漏滴答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
过了许久,沈卿容忽然停下动作,目光凝在一处记载着采买项下的条目上。
“春桃,”她声音平静无波,“去将我们自行采买的账本拿来,对照一下上月府中采买上等碧粳米的斤两和单价。”
春桃连忙依言查找,片刻后,报出数目。
沈卿容唇角那丝冷意加深了几分。侯府公账上记载的碧粳米采买数量,比听雪堂实际消耗及她估算的各房份例总和,多出了近三成。而单价,更是比市价高了足足两成。
她又随意指了几项日常用度——绸缎、灯油、木炭,结果大同小异。虚报数量,抬高单价,几乎成了惯例。
“真是……硕鼠成群。”她轻轻吐出几个字,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但这还只是开胃小菜。这些贪墨,固然可恶,却最多只能扳倒几个管事嬷嬷,伤不到林氏的根本。
她合上那本总账,拿起另一本。这一本记载的似乎是几处偏远田庄的租金和产出,账目做得更是粗疏,许多条目只有总数,不见细项。
翻到中间某一页,她的目光骤然停住。
那一页记载着城西一处名为“桑梓庄”的田庄上缴的秋季租子。账目显示,该庄秋季遭了水涝,收成大减,因此租金也比往年少了近半。
沈卿容的指尖点在那“水涝减收”四个字上,眸色深沉。
她记得,前世大约也是这个时候,谢珩曾在一次家宴上无意间提起,说桑梓庄的庄头送来新打的肥鱼,夸赞那庄子里今年新修的堤坝甚是牢固,秋汛安然度过,收成反而比往年更好。当时林氏还笑着附和了几句。
水涝减收?安然度过?
两者必有一假。
而做假账,贪墨田庄收成,这罪名,可就不是克扣点采买银钱能比的了。
她提起笔,在素笺上缓缓写下“桑梓庄”三个字,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圈。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敲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
沈卿容抬起头,望向窗外迷蒙的雨雾。
看来,是时候让人去桑梓庄……看一看了。看看那场子虚乌有的“水涝”,究竟冲走了多少真金白银,又流向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