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危机 ...
-
一直过了近一个星期,「春」都没有给我任何关于黛茜·图恩的消息。慢慢地,我也不再执着于这一件事。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这段时间,在我目之所及的某个角落,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我。留心去看时,身边却只有形形色色的行人,专注着自己的事情。方才的预感都如同融化于水的颗粒一般,消失不见。
渐渐地,到了特蕾西女士所说的、前往实验室的日子。几天前,我的第一笔薪资如期被「春」送到了指定的地点……和雇佣合同上的数目一致。似乎他的确并不贪图从这项任务中牟利——至少,暂时是如此。
这家公司的实验室,在一个郊外的独立建筑,或许是为了用较为低廉的租金,放置庞大的生产线与实验设备;也或许是保密的需求。普通员工未经审批,绝不能踏足这栋建筑。我所获得的,也只是短暂的门禁许可。
驾车载我前往的,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褐发女士。从见我的第一面起,她就戴着黑色的口罩,穿着厚重的保安服制,双手也被皮手套遮盖起来。不知是她个人的风格,还是有意为之。
一路上,我只是安静地坐在后排的车窗旁,望着窗外的建筑物逐渐稀少、向后流逝,有几次,我与她暗瞟的眼神在后视镜中交汇,又彼此尴尬地挪开。
直到坐上这位女士的车,我都未能完全明白特蕾西安排我外出的用意。她的手下有许多人,却特意指使我这个来历不明者去这样敏感的区域——若没有特殊的目的,她绝不会采取这样无谓的举动。可是派我外出,对于她和我而言,又有何意义?
假若我真是一个不惜成本伪造证件、乃至于自残身体的吞噬者,为了这得之不易的工作,想必也不会轻举妄动。至少,不至于一旦获得独处的机会,就迫不及待地吞噬他人。
虽然想不透他们具体的动机,但我与驾驶座上、这位全副武装的女士沉默地僵持着,一路无事。
停好了车,她与我一起走进了实验室的大门。
略显灰暗的天空下,一栋庞大的、圆形的建筑;只是靠近一些,强烈的冷气就带着近乎冰冷的气压扑面而来。
不同于总部的风格,这栋楼里,所有的装饰都是一片干净得带着反光的白色。走廊里,几乎没有人员走动。安静得,像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样……
要么,是他们在工作时,没有移动和会议的需要;要么,是这栋看似简单的建筑里,存在着无数交错、隐秘的暗门。而我能到达的权限,只有宣讲所用的演播厅而已。
就连演播厅里,也只是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个人。
昏暗的灯光,照在白色瓷砖的地板上,显得空旷的大厅愈发地冷寂。中途,有几位员工被临时到来的工作支走,陆陆续续地从侧边的小门离开。渐渐地,只剩下彼此隔开的几个人——大多也只是沉浸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只有一位坐在第一排的男士,抬着头,眼中带着一抹晶亮的笑意,不时点头地望着我看。
无所事事、气定神闲,从固有印象上来说,不像是这里的员工……像是专门出现在此地的一样。但其他人,似乎也并不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奇怪,特别是那名等候在我的身旁——或者说,是监视着我的女士。她不动声色地,与他的目光交汇着。
不知不觉间,如同四散飞走的鸦雀一般,随着大厅中留下的人越来越少,本就冷寂的空气,愈发地凝滞了几分。演说结束,一阵稀稀落落、电脑合上的轻响,面前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朝着门口走去。
而在起身的一瞬间,我的余光不经意地,瞟到了一霎突兀的反光……
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在那名女士背包缝隙的阴影下,转瞬即逝的、枪支的轮廓——或许,是我看错了吧。
但在我来得及细看之前,耳畔,一阵疾速的脚步声,那一名方才注视了我许久的男士,此刻,正兴味盎然地朝着我伸手走来。
仿佛不容拒绝一般、疾速靠近的笑意,带着莫名亢奋的意味……像一支飞入我颈中的针管,顷刻间,将发麻的寒意注入了我的全身。眼看着,最后一名同僚也要从侧门离去——我近乎本能地,叫他停了下来。
错愕转身的瞬间,那一道如风的步履停下了,犹如一支无形的箭矢落地。我们四人围站在讲桌前,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位小姐,您叫我,是……有什么事吗?”门口的那名男士,困惑地打量着我。
“我……”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绪快速地转动着。
“或许是我认错了吧。您和我中学时候的同桌有点像……但以他的成绩,应该不至于来这么好的公司工作吧?”
“那,真是幸会。”他笑着将电脑转移到一侧手中,朝着我伸出了右手,“不过,我们这些人,都是要身份保密的——倘若你真是我的中学同桌,就不好办了呢。”
掌心温热的温度,令我的心脏也稍稍安定了下来。虽然,我能感到,背后褐发女人的目光,如一道利刃一般……绝对称不上友善。
很快,那名朝我健步走来的男士也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米塞尔·兰道夫,实验室的设备检修专员。我礼貌地微笑着,与两位寒暄了几句。
简短的相互认识过后,我们三人一同客气着走出了演播厅。在他们转身的瞬间,我骤然捕捉到,米塞尔笼罩在那人身后阴影里的脸上,那一抹热切的笑容转瞬即逝,只剩下晦暗不明的淡漠。
……
随着那两个男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合上的门后;一阵刺耳的翻包声响,毫无预兆地,蓦然响起在我的耳侧。
回头的一瞬间,迎面飞来的,是一道残影般的银光……我浑身发冷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细长、闪烁的针管,带着惊心动魄的风声,从我的眼前堪堪穿过——只差毫厘,就要贯穿我的鼻梁。
来不及等到她完全掏出枪械,我几乎下意识地,反手擒住她的手腕,一道用尽全力的膝击,落在她的腋下。
伴随着一声吃痛的闷哼,女人咬着牙,手中的针管松了下去。
紧接着,是劈落颈后的手刀。我闪身,握住她迅速袭来的手腕,用力地扭转关节——清脆的一声闷响。她面色苍白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滑落的口罩,随着松散的头发飘荡着。女人转过头来,怒视着我,似乎是没能想到我能够制服住她——就连我自己,也只是浑身冷汗地,遵从着身体在极度的恐惧下、本能的判断。
在某个猝然脱手的瞬间,我不敢犹豫地,迎着头顶刺眼的阳光,向着来时相反的方向疾步跑去。
剧烈地、晃动的视野,酸痛得如同溺水的胸腔,仿佛要将我的全身的气力,从每一个毛孔都挤出来。我喘息着,强撑着不要昏厥过去。一道道贴着施工标识的灰色围墙,在令人晕眩的阳光下,飞速地消失在我的视野。
直到转入下一个拐角,眼前的景象猝然切换——我才接近虚脱地,一瞬间,几乎跪在了地上。
汗如雨下。滞涩的胸腔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我近乎窒息地回头。目之所及的地方,一片眩目的光线下,只有行道树轻轻摇曳着枝叶——万幸,她还没有往这个方向来。
我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又片刻不敢松懈地,继续朝不同的方向跑去。
幸运的是,在一个交通干道的十字路口,一辆刚刚下完客的出租车正停在路边。我迅速地甩上车门,告诉了司机旅店的地址。
快点、快一点……此时此刻,汽车发动的声音,在我的眼里,都仿佛变得无比地缓慢。我心跳猛跳地,望着窗外的景色终于开始移动,这才身体发僵地,靠进身后的座椅里,汗水一颗颗渗了出来。
伴随着吹拂的冷风、与汗水贴背的彻骨的寒意,方才被强行压制住的、名为后怕的情绪,如涨起的潮水一般漫上了我的心头。我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不知是剧烈运动的后遗症,还是因为那不可名状的、直逼灵魂的战栗。
如果刚刚,我没有叫住那另一位男士。米塞尔、那名女士和我,在密闭的大厅内独处,会发生什么?
……这也是特蕾西特意将我派来此处的目的吗?
我指尖发抖地,打开手机,屏蔽了特蕾西、和……一切与这家公司有关之人的联系方式,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直到两侧的街道逐渐繁华起来、高高低低的店铺闪过我的眼尾,我的呼吸里,才终于有了少许阳光的温度。
那个褐色头发的女人,或许就是暗中监视我的行动员吧——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而且,「春」应该并不与她互通信息……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如此谨慎地,全程将周身的皮肤遮盖起来。
而米塞尔,或许是这个公司里,为数不多知道我身份可疑的人……或许刚刚,他原本打算吸引我的注意力,让褐发女人暗中对我制造伤口,或者注射药剂——倘若我的伤口可以愈合,褐发女人便有充分的理由将我当场处决;倘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剩下的,应该就是这个公司内部的事情,她或许会将我留在原地,不再插手。
倘若我的反应再慢一点、再慢一点点……此时此刻,我便被永远地困在那一座暗不见光的实验室里,再也回不来了吧。
……
宛如被惊心动魄的飞镖,擦出了刺痛的血痕。一整天,我都将旅店的门窗紧锁着,极力维系着表面的镇静,等待着、也恐惧着夜晚的降临。
傍晚通话的时候,我却意外地从「春」的口中得知,这一个月以来,行动署都没有收到过任何来自伊安制药的报案。
“也没有暗中派人去吗?”
我倚在电话亭的一侧,惊魂甫定的回忆里,褐发女人的眼刀伴随着发麻的寒意,挥之不去地回荡在我的眼前。
倘若她是行动署的人,或许尚且有办法求得保护;但若是其他来路……就完全没有办法控制了。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女士,”不出所料的,令人心灰意冷的答案,“行动署办事讲究程序,没有人报案的话,是无法派出人员的。”
他凑近话筒,压低了一些声音:“暗中派人去,是我们才做的事情——正如您现在一样。”
面前玻璃的倒影里,我看见自己的脸色不自然地白了一瞬……
岂止是失望,说是绝望,也不为过——尽管之前也有隐约的猜测,但是由他的口说出来,还是触发我一阵发自心底的战栗。
果然,他所在做的事情,大抵就是在行动署采取官方举动之前,搜罗吞噬者的线索。毕竟,许多事,行动署不便以自己的名义去做。无论是侵入他人的私域也好,以人命为诱饵侦查也罢……
可是,行动署的人尚且有武器和制服防护,而他所联络的人,却是可能赤手空拳地暴露在危险的面前。
如果雇佣的是生死无谓的高手也就罢了……这次,他可是将对危险毫无预知的我,生生地卷了进来。
我失神地攥住手中欲要跌落的话筒,不动声色地垂着头,任由心跳声砰砰地响在耳畔。
“那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伊安制药内部的人。又或许,是像我们一样的民间组织。从您的描述来看,她是将您当作吞噬者来防备的——而那个雇佣她的人,很明显,是打算跳过行动署,私自地处理吞噬者。”
“私自处理?”我皱了皱眉头,“用来做实验吗?”
“从这家公司的业务来看,不外乎此。”他逐渐轻快的语调里,罕见地带上了少许的兴奋,“这可是明文规定的犯罪——倘若掌握了切实的证据,对于伊安制药来说,将是致命的丑闻……”
我沉默地举着冰凉的听筒,身体发冷地紧绷着,几度欲言又止。
电话那一侧的人,似乎只醉心于自说自话里,丝毫也没有提起要结束任务的意思——难道,他还打算让我继续待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以期获得更加确凿的证据?
我现在的境地,可是和他之前分析的完全不同——不再是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对象,而是已然成为了猎物、孤立无援的猎物。
湿润而冰冷的汗迹,一道、一道地从我的额角淌落下来。犹如被绑上了千斤的铁锤,坐在悬崖边,一寸、一寸地被拉向深渊。
如果伊安制药真的圈养了吞噬者的实验体……那么,将刺破这一秘密的人拿来作为饲料,无疑是最为妥当、不留痕迹的选择。
“这也是您一直以来,想要探寻的真相吧?”
猝不及防地,他的话音在我的耳畔响起,激得我起了一阵冷战。
……虽然他是在接续自己的上一句话,但是,却仿佛在我的耳边蛊惑着,要为了真相去赴死一般。
我平复着被打乱的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拨号键盘上的数字,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真相?”
我对着自己在金属框中微微变形的倒影,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倘若他真的打算拿我做诱饵的话,示弱和求情是没有用的。
“当年,我的兄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这座企业里。没有尸身,没有任何痕迹……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死亡的真相依然不为人所知。
“如果我也像他那样地死去了,恐怕,这得之不易的线索,也会不了了之吧?”
我屏住自己的呼吸,试探着对他说道:“我已经引起他们的怀疑了……再这样调查下去,只能是飞蛾扑火而已。倘若我像他一样人间蒸发,即便知道了真相,又如何传递出去呢?”
……
然而,电话的对面,却只有一阵不置可否的沉默。没有一如既往的周旋,没有应对自如的引导,甚至也没有辩驳。在一片沉寂的听筒里,我只听见自己愈来愈快的心跳。
我默默地攥紧了手中的电话,皱紧了眉头——尽管现在,我对他有着一万个质问的冲动,可是,我在明,他在暗。我在局中,他在幕后。
必须像往常那样,做到如他一般的无所谓与从容,才能有些许谈判的余地。
良久,他才终于悠悠地启齿:“您与他不一样——您对于危险有所预知,就算有什么不测,也可以提前呼救。”
“呼救?”我怔了片刻,不禁失笑道,“这么偏僻又门禁森严的地方,就算呼救,也不会有人赶得及来救我……”
忽然间,一阵彻骨的寒意,带着电击般的无力感,席卷了我的全身。
“难道说……您只是在乎我留下一通报案的电话?至于我能否获救,并不重要。不如说,倘若行动署的人赶到时,我已经失踪在了办公楼里,就更加能成为指控这家公司的铁证了……”
“您错了,”他毫无波澜地打断我道,“我们不是记者,不需要铁证——只需要线索。”
“……或许吧,”我听着自己略显失控的话音,带着丝丝电流的回响,回荡在冰冷的听筒之后,“倘若我遭遇什么不测,并不是你的目的——但是,若为了得到你要的线索,即便我会有什么不测,也在所不惜,是吗?”
——让我以身作诱饵,获得这家企业里,吞噬者的具体位置和情报?……而当知道这些时,我离死亡,大概也不远了。
回应我的,依旧只有一片彻底的静默。我仰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头顶玻璃上流动的水珠,企图让近乎滚烫的血液冷却下来。
良久,他竟是低低地笑了一声,仿佛早已无所顾忌地,对着我亮出了最后的牌面。
“您有什么更好的打算呢,小姐?”
他朝我温和地笑道:“从明天起,再也不去公司了吗?”
我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听着他一改从前的伪装,冷得令人心惊的语气。
犹如一瓶冷却的酒,表面的泡沫消失了,只剩下内里的危险,与苦涩。
“我好歹给您个忠告吧——您认为,他们有心的话,无法找到您的行踪和住址吗?您该知道,能让「朱莉安·泰勒」安全地从世上消失的,只有我而已。”
“是吗?”我无力地冷笑了一声,“可是你现在,却想要我的命。”
“我绝对没有这样的主观意愿——即便发生了什么,如果您能够一直保持冷静,躲避、周旋、拖延时间,就像今天这样的话。等到救援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我早就说过,这是一份危险的工作。我也一直以为,您是那个能够从危险中虎口脱生的人……”
“当你说工作很危险时,我可是拒绝了你,”我语气冰冷地说道,“后来,是您也处心积虑地为我营造这份任务安全的错觉,才将我卷入了今时今日。”
“小姐,您这样说就……”
“别再混淆概念了,先生。若真如说的这么好听,这通电话结束后,拜托您就让我脱身吧!”
犹如甩开滚烫的铁钳一般,我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听筒,似乎潜意识在恐惧着,对面那避重就轻的话语会又一次将我拖入深渊。
灼热的空气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头顶的玻璃罩上,淅淅沥沥的雨声,带来千万条纵横的水迹,逐渐替代了电话的回响,也洗刷了这一场暗夜的浑浊,与沉重。
我用力地划开面前玻璃上的水雾,一道凝结成露的水痕,犹如坠下的利剑般,划破玻璃上朦胧的雾汽,一片冰凉的夜色,无比清晰地展露在我的面前。
没有任何人能够救我——这个老谋深算的男人,用一个月低廉的薪资,买下了我的命。此情此景,恐怕唯有背叛,才可能砸出一线生机。
……
今夜,我会向行动署报案,最后一次以朱莉安·泰勒的身份。我会举报伊安制药暗中进行吞噬者的实验,并列明我所知悉的一切线索。
赌一把……只要行动署内部没有人,基于各种考虑按下我的消息,那么很快,针对伊安制药的新一轮搜查便会开始了。
虽然,这或许只是又一次打草惊蛇、一无所获,甚至可能为我本人招来牢狱之灾……但是,与我的性命相比,总归是后者更加重要。
况且,如果这一次行动也是查无所获,那么在伊安制药的眼里,我作为情报持有者的威胁,也就不值一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