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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亲爱的黛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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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得,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无处不在的注视下,我自觉地降低了搜索的频率。渐渐地,又悄悄试探着,一点、一点地恢复。那天瞟到的几个名字,果然在系统中都没有痕迹。想来,他们便是使用化名的那一批人——苏其当初,应该也是如此。
不过,若是从企业利益的考虑,人事部门里,应该还有人保存着他们的真名与化名互相对应的文件,以及记录有具体工作职责的资料。否则,一旦与雇员起了纠纷,仅凭一纸模糊的雇佣合同恐怕也难以追责。
而这个人,或许就是解开那一批化名者的身份,和所谓绝密的项目……一切的“钥匙”。
虽然这种工作,对于不善交际的我而言的确有些勉强……当我迂回婉转,终于打听到那位使用化名的人事专员,究竟在何处办公时;那天中午,我戴上口罩,不动声色地尾随到目标楼层,却只看到一片空荡荡、清简的桌面——这几天,她恰好有事请假了。
不确定这种微型的摄像头,是否会被信号检测到……我环顾着周围,动作极轻地,将藏在橡皮纸壳里的摄像头掩盖在袖管的阴影下,拉开透明的办公用具收纳柜,连呼吸都放得缓慢了几分。
悄然无声,恰好是午休的时候。落地窗的帘子,已经遮盖住窗外的光线;四下无人,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栖息在折叠床上的身影。尽管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一切都大致顺利——除了在准备离开时,撞见了正要走出电梯的特蕾西以外。
这一次,她没有对我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微笑着。一片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目光,宛若深不见底的湖水。
也正当我以为,一切都可以如往常一样无声无息地过去时……临近下班的时候,这个女人的留言还是如击落水面的石子般,打破了我的聊天框里、无所事事的寂静。
“你中午去找的那位同事,这几天,刚好有事请假了。”
一如既往的温柔语气。话中所指的内容,却令人无从防备地——即便在下午的阳光下,也感到背后森冷的寒意。
来不及等我否认什么,她便仿佛毫不在意似地,继续平和地说道:
“我也正在发愁,这段时间,由谁来代替她的工作呢。”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对她——还有她所负责的,「实验室」的那些人,有着强烈的兴趣。”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个内敛的姑娘,从来不肯说起自己的许多事情。但愿,是因为你有固定喜欢的类型吧。”
隔着屏幕,仿佛也能看见她那热切、又平静无波的笑容。
“不如,这个月底的宣讲,就由你代替她,去实验室进行吧?”
“的确,那里有许多未婚的人士——但愿也有你属意的一个,以免你心心念念,在没见过面的情况下就搜索个不停了……”
彼时,已经是一周的工作、临近结束的时候。那一道令人疲乏的目光,没有再当面地落到我的脸上。回到旅馆后,我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对着镜子卸下妆容,任由自己的脸上被抹满红印与黑痕,再在透冷的清水下化于无形。
一点一句,仿佛毫不经意的文字,还是挥之不去地缠绕在我的眼前……哪怕是一个普通人,恐怕也该知道我所有的举动都无关风花雪月。以特蕾西的城府,这一番轻浮打趣的腔调,想来,也不过只是老谋深算的试探罢了。可是,既然已经怀疑我的举动,何故又要将这样隐秘的地方,展露在我的面前?
来不及想明白她的动机,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墙上挂钟的指针已渐渐地走向深夜。
我往自己的脸上,冰凉地洒上了几把水。
至少,在这个时候,这一具名叫「朱莉安·泰勒」的空壳,不该再囚困住我的时间——哪怕是寻常的工作,都有在周末休息的权利。我也实在不必为了「春」那讳莫如深的目的,献出全部的灵魂。
“图恩夫人:今晚还是在车站见面吗?”
我换上那一身修长的黑色衣装,走下旅店的阁楼,又一次如投身向那一片幽蓝色无边的暗夜。
……
行人稀落的街道上,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处窗灯,静谧地亮着,带着露水的晚风,飕飕地吹在脸上,却是莫名地带来一阵令人心安的暖意——或许,也是因为我即将见到的那两个人吧。
我与图恩夫人约好了,每个星期,都有一个晚上,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地一起在晚上出发、去找地方表演。至少这样,我不至于将自己推上一条前途未知的绝路——无论是生计上,还是灵魂上。
最初的几次,他们还会询问我工作的近况。我只是笑着,说一切都好。他们也便不再更多地探问,只是安静地坐在我的身旁,为我点一杯温热的饮品。有时候,图恩先生还会静悄悄地从我的背后出现,用手偶逗我发笑。我只是情不自禁笑出声来,鼻尖愈发地酸涩,泪水收不住地,从发烫的眼眶跌落。
每一次猝然落泪,我都会解释说,自己是想家了……以免他们以为我在工作上,受了什么难言的委屈。虽然,这样拙劣的谎话,恐怕也瞒不过,那一双沉默发红的眼睛吧。
这一晚的路灯下,图恩夫人和丈夫站在我们约定的公交站台前。远远地,她蓬松的栗色发丝在微弱的一点路灯下,散发出朦胧如纱的光晕。我走到她的跟前,看着她轻轻地搂住我的肩膀,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略带忐忑地问道。
“亲爱的,”她低垂着头,睫毛湿润地闪动了两下,“今天晚上,我不能去了。他一个人去就好……如果你是想和我呆在一起的话,就跟我回家吧?”
我有些错愕地转过头去。在她的身侧,图恩先生默默地背着手风琴,帽檐狭长的投影笼罩着他的脸,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孩子,不是因为你,只是……”他停顿了一下,犹豫地转头,望向图恩夫人,“要和她说吗?”
后者的眼波闪动着,攥着指尖苍白的手帕,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叹了口气,靠着身后的长凳坐下。
“简单来说,就是这几天,有几个小混混缠上了我们……其实,应该从比较早的时候,他们就不时地出现了。只不过,那时候还只是远远地看着,朝我们挤眉弄眼……“最近,可能是摸清了我们的行踪,他们每天晚上都会出现,缠着塔莎不放。”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地抬起头来。倾斜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肿起的右眼触目惊心。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攥紧了搭在身侧的拳头。
“我不是一个有用的人,”图恩先生的声音颤抖着,因为青肿而无法完全睁开的眼角,一道闪烁的泪光顷刻间化作了滚烫的泪滴,淌落下来,“没有权力,也没有安稳的生活……如果塔莎没有嫁给我,就好了……”
我努力平复着内心的翻涌,缓缓地弯下腰来,用手掌覆盖住他冰凉的手背。
“嫁给您,还是不嫁给您,哪种更好,只有夫人自己才能决断吧。”
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图恩夫人没有化妆、哭得发红的眼角,强压住喉头的哽咽,朝他低语道:“况且,这个国家,本就不该成为弱肉强食的地方……你们有尝试过报警吗?”
“尝试过了,”他语气凝重地说道,“但是,因为还没有发生什么实质的,所以他们不管……”
“殴打也不算吗?”
他摇头道:“这并不算什么严重的伤……而且,那家酒馆里没有监控,警员说,是我自己碰伤的也说不定。”
我低头沉默着,不禁皱紧了眉头。的确,由于西维莱绝大多数的军力都被用于对付吞噬者……现在的警员们,有一些在能力与素质上,并不比其他人突出,只是职业特别而已。
“既然他们总是找你们麻烦……图恩先生,不如今晚,你也不要去了,免得再出什么其他的事端。”
我试探着牵起图恩先生的手。图恩夫人也抽泣着伸过手来,用发红的手指握住了我左侧的义肢。
“回家吧?”我左右顾盼着,朝他们问道,“我们一起。”
……
图恩夫妇的住处,在一个巷子里的民房。从外面看去,狭窄的一线天里、杂乱的电线,和贴满告示的陈旧门铺交错着;推门进去,却是整洁有序的一方天地。暖橙色的灯光,照在我们的肩上。虽然取消了今夜的演出,但换来的,却是能够彻夜长聊的时间。图恩先生从冰箱里取出了一盒咖啡,为我们各自都倒了一杯。
我们静默地,围坐在餐桌旁的地板上。我饮了一口略带苦涩的咖啡,开口问他们:“你们考虑换一个城市生活吗?”
他们迟疑着,相互对视了一眼,似乎,也并非从来都未曾考虑过;可是犹豫了片刻,他们也只是噙着泪水、默默地摇头叹息。
“说不定,我也可以去你们所在的城市,等这个任务结束以后……”
“任务?”图恩夫人有些疑惑地看向我。
我沉默了片刻,改口道:“我的工作是项目制的。等这个项目结束以后……”
“我们只希望你能够安安稳稳地,一直留在好公司里。”图恩先生垂着头,苦笑了一声,“而且,恐怕,我们也离不开这里……这许多年来,认识了一些熟悉的老板。要换一个城市从头再来,怕是也难了。”
“说不定过几天,他们也消停了。”图恩夫人攥着指尖的手帕,似是祈祷地说道。
我无言地抬起头来——的确,这个国家的角落里,四处潜藏着腐烂的渣滓。如果因为他们的过错,要让受害者承担漂泊的苦楚,又实在不公平。
但愿我的不安是杞人忧天吧。
环顾房间时,我不经意间看到,图恩夫妇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张女孩的素描画像。不同于想象中的年龄,画面上的女孩大约中学的年纪,眼神如一汪水般,仿佛阳光都融化在她明媚的笑容里。或许,这是他们想象着女儿长大后的样子,描绘的模样。
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图恩夫人唏嘘着站起身来,将画像从床头拾起,介绍着女儿生前的片段。
“她从小便成绩很好。虽然可能无法与你相比……但是,大概就像你一样,”她的目光停留在画面中女孩的唇角,恋恋地摩挲着画像的边框,“如果没有那出事情的话,或许也能上个好的大学吧。”
我小心地问道:“那个怪物,后来被处决了吗?”
“怪物?”图恩夫人怔怔地停了一下,随后,随着一声失神的冷笑,她的泪水如破碎的玻璃一般,在手中的相框上砸落,“是啊,的确是怪物……没有被处决呢。想来,现在还过得好好的罢?”
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望向她隐忍颤动的背影。
我从未听过她如此低沉的话音,也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仿佛有磅礴的力量与恨意,要从她单薄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图恩先生直起身来,轻轻地拉了一下她的手臂。恍然地,她向后踉跄了一步,终于回过神来,略带歉意地朝我低了低头。
……
第二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住处,思索了片刻,还是拨通了「春」的号码。
等了许久,听筒的那一头,只传来一阵机械的忙音。我站在电话亭旁,踟蹰了好一会,放才默默地走回了旅馆。到了快凌晨的时候,我的手机里才终于收到了那一串熟悉的回电。
“怎么了,女士?”电话的那一侧,响起一阵很强烈的杂音,似乎他刚刚从外面回来。
尽管脚步匆忙,他还是云淡风轻地打趣道:“周末加班,可不是你的风格。”
“抱歉,周末打扰你了,”我淡淡地应道,“这次是私事……应该是私事吧?”
“您但说无妨。”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窗外的夜色,将语气放得敬重了少许:“先生,如果您有渠道和行动署的人取得联络的话……或许,可以查一下「黛茜·图恩」这个人吗?”
“哦?”他略有兴致地挑起了尾音,“是您认识的人吗?”
“是一位已故之人——如果行动署的卷宗里,能够看到那名杀害她的吞噬者被处决的记录,想来对她的亲人而言也是种宽慰。如果没有,那你们也能获得一些关于吞噬者的线索。”
“不知您的这位故人,是什么时候离世的?”
我停顿了片刻,摇头道:“我不清楚。”
毕竟,每一句细节的追问,都只会揭开至亲之人的伤疤。“有什么影响吗?”
“当然。”他语气平静地回答,“行动署近两年才开始将卷宗电子归档……如果是陈年旧案的话,要逐一翻找卷宗,我的朋友怕是没有时间呢。”
“我知道了。”我略感无力地垂头,“这本来就是我的不情之请,是否要去查找,全在于您。”
我挂断了电话,缓缓地垂下手来——我知道,就算能够得知那名吞噬者的下落,图恩夫妇的生活,也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模样。
不过,我不是他们,也无法切身体会到他们的感受。至少,从图恩夫人那罕见失控的反应来看,这个结果对她来说,应该是十分重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