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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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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坛里矗立着的天使雕塑被无数从四周蔓延出来的藤蔓缠绕着,也遮挡住林屿阔的大半视野。林屿阔小幅度地挪动身体,想要调转视线落下的位置,看清段青寂此刻的表情、姿态。但这通通是无用功,段青寂被挡得太彻底了。
他这么一挪,只能将唐寅的表情看得更仔细。
可现在他根本就不想看唐寅。
这张脸实在是太碍眼了。
哪怕看得再清楚,也只会让林屿阔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是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之中——他现在正在偷窥,偷窥段青寂和唐寅的相处,偷听他们之间的对话,稍有不慎,哪怕他弄出任何一点儿声响,都会瞬间撕裂此刻的和谐,将自己再次放置在令人不满、厌恶的位置上。
林屿阔最终垂下了眼,长长的眼睫遮挡在眼前,这就像是他唯一能为自己盖上的遮羞布。
唐寅身上穿着件长长的风衣,他拢了拢外套,开口说:“这个我知道,但是师傅,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出国进修也只是理想中的选择,实际上我还没有这个能力,或许要再工作几年,我才能勉强走上这条路,所以我还是想继续留在你身边干活。”
林屿阔一动不动地听着他的声音。
如果是曾经的林屿阔,他肯定早就在第一时间冲出去了,他会插在两人之间,然后用最自然的语气不动声色地将唐寅驱逐走。
可现在他不能。所以他听着段青寂说:“如果你经济方面有困难,不用担心,我会…..”
“咔。”
树枝被踩断的声音骤然响起。
段青寂停住了原本要说的话,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位。
只见。
林屿阔正站在离他三步远的位置,面无表情,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
段青寂看着他,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唐寅却率先反应过来,笑着问:“林屿阔?你也住在这儿吗?”
林屿阔没答,仍旧沉默着紧盯段青寂。
难以言喻的死寂在四周蔓延开。
过了数秒,林屿阔才转动眸子,看向唐寅,语气淡淡地发问:“你呢,你住在这儿吗?”
他不回答人家的问题,还反问回去。
这实在是有些不礼貌。
唐寅暗自想了想,他得罪过这位吗?
好像并没有。
唐寅又想到唐家耿和他说过今晚有同学聚会,还特意叮嘱他到时候一定要去接他,否则他第二天一早就会在新闻版报上看见酒鬼睡死在街头的头条。
他再回想了下林屿阔那明显有些醉意的咬字发音,便了然地笑笑,说:“我不住在这儿,我师傅住在这儿,我是跟他来取文件的。”
那时陈北与林屿阔叙旧时,唐寅一直在听段青寂说话,自然没听见陈北说的“段叔叔”,也不知晓林屿阔和段青寂之间的关系。
唐寅笑容得体,用词恰当,一切都看起来如此完美。包括他和段青寂肩并肩站在一起时的那个画面。
林屿阔不想再去看段青寂脸上的表情,那只会让他心里更难受,他不想继续自讨苦吃,干脆就看着唐寅说:“这样啊,挺好的,一切都回归正轨了。”
他停顿几秒,像是知道自己不该继续说下去,但还是说了:“我现在在海市一家公司上班,工资还算凑合,过段时间可能还要升职了,我这次回哈市是来出差,马上就走了。”
唐寅略显疑惑地开口说:“你这是…..”
林屿阔根本不理会他的话,也不给他打断自己的机会,语气平静地继续说:“我来这儿只是因为打车定错了目的地,马上就走。”
唐寅摸不着头脑,下意识扭头看向段青寂,却发现对方正在盯着林屿阔。
唐寅听不懂,段青寂肯定能听懂。
林屿阔那一段话说得很快,完全是在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段青寂——你不用担心,我不是跟踪你,也不是故意纠缠你,我马上就滚。
林屿阔说完,才抬起眼皮,看了段青寂一眼。
这一眼只维持了两秒钟,林屿阔边转过身,按照来时的路径,原路返回。
但他刚走出两步,就听见段青寂叫唐寅。
看。
他的到来没影响任何事、任何人。
短暂的插曲结束后,段青寂就会继续先前要做的事,面对他想面对的人。
苦涩的滋味像麻醉剂一般在心脏里快速蔓延,林屿阔甚至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
真是太不凑巧了。
怎么就遇到段青寂了呢。
弄得这么难堪。
但下一秒。
林屿阔就听见段青寂说:“唐寅你先回去吧,文件我明天早上给你送过去。”
段青寂提高了些音量,接着说:“林屿阔,你过来。”
林屿阔的脚步停下。
他甚至以为自己幻听了,停在原地,却没敢转身。
不知过了多久。
他听见段青寂的声音变得近了些。
“转过来。”段青寂说。
林屿阔终于意识到自己听到的内容确实是由段青寂亲口说出来的话,他缓慢地转过身,就看见段青寂双手插着外套口袋正站在自己面前。
这距离太近,近到林屿阔能闻到段青寂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不过这香水味不是林屿阔熟悉的、甜腻腻的味道,而是另一款他从没闻到过的香水味。
林屿阔看向段青寂的眉眼。
段青寂似乎瘦了不少,眼皮褶皱变得比以前更加明显,也衬得他那双瞳孔更加得黑,似乎望进去就退不出来了。
他比以前更加成熟,也变得更有魅力了。
“喝了多少?”段青寂问他。
林屿阔反应了会儿,从他肩膀处看向后方,发现原本的位置上已经没了唐寅的身影。他确认唐寅真的走了,才开口说:“记不清了。”
“同学聚会,然后又去别的地方喝酒来着?”段青寂看着他问。
林屿阔似乎听见了他的叹气声,又好像只是错觉。林屿阔“嗯”了一声。
他后知后觉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段青寂看着他那明显酒精上头,意识有些模糊的模样,到底还是没忍住压了压嘴角。
段青寂说:“你去同学聚会不至于喝这么多。”
毕竟顾知然还没回国。
林屿阔和班里同学的关系他还算了解,别人不可能在同学聚会这种场面刻意给林屿阔灌酒。
那就只能是林屿阔在同学聚会后又转场去别的地方喝酒去了。
段青寂又问:“还能走吗?”
“能。”林屿阔说。
段青寂抬起手腕,看了下腕表上的时间,又问:“你现在住在哪儿?”
“酒店。”他问什么,林屿阔就答什么。
段青寂问:“酒店名字叫什么?”
林屿阔看着他,不说话了。
段青寂放下手腕,重新看向他,良久,才缓缓地叹了口气。他转身向前走,走出几步的距离,发现林屿阔没跟上,才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林屿阔。
“不走吗?”他说。
林屿阔抿了抿嘴唇,沉默许久,才重重地点了下头,说:“该走了,我会走的。”
说完,他才迟缓地转过身,继续往小区大门的方向走,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迟缓,就像个被人抽掉发条的玩具小人,随时都可能因为零件报废而瘫倒在地。走出几步后,段青寂还看见他抬起手在脸上抹了一下。
“……..”
段青寂又叹了口气。
几分钟后。
段青寂走到林屿阔身后,拉住他的手腕往回走。
林屿阔冷不丁地被他抓住,愣怔地盯着他的侧脸,但脚下步子却一点儿也不慢,甚至比段青寂走得还要快。
段青寂察觉到这一点,有些无奈地加快脚步,却也没忍住开口说:“林屿阔,你到底醉没醉。”
“醉了。”林屿阔小声说。
段青寂不愿去看他脸上那可怜巴巴的表情,干脆就目视前方,只用两根手指掐着他的手腕,将他带回了家。
林屿阔坐在客厅沙发上,视线在四周绕了一圈。这个家里的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什么都没动。
只是少了个他。
段青寂刚换好鞋,一抬眼就看见他光着脚,便开口问:“怎么不穿拖鞋?”
林屿阔盯他几秒,才慢吞吞地问:“还有我的拖鞋吗。”
“……..”
段青寂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他的拖鞋,当到地板上,说:“自己过来穿。”
之后,他就上楼去换衣服,将身上穿了一天,沾着陈北身上那股香水味的西装给脱了下去。但保险起见,他没直接穿睡衣,而是换了套保暖的运动套装。
等段青寂再次下楼,就看见林屿阔脚上穿着拖鞋,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玄关处。
段青寂皱着眉头,没忍住问:“你站在那儿干什么?”
林屿阔看他一眼,说:“不是你让我站这儿的吗。”
段青寂思忖片刻,才想明白。就因为他把拖鞋放在那儿,所以就是他让他站在那儿了?
段青寂停在楼梯中央,没继续往下走,而是从高处去看林屿阔。
段青寂说:“你不用站着。”
“知道了。”林屿阔说完,才慢慢开始动作,但他并不是走到沙发旁坐下,而是直接原地坐下了。
段青寂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在回忆以前林屿阔喝醉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
结果却是一片空白。
曾经的林屿阔虽然气人,却从来没喝醉过,顶多也就是身上沾了浓重的酒气,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
看起来像个傻子。
段青寂再次开口说:“不要坐地板上。”
林屿阔站起来,看了他一眼,问:“又要赶我走吗…..那为什么还要让我进来。”
林屿阔脱掉脚上的拖鞋,开始穿自己的鞋,像是准备就这么接受了“被驱逐”的事实。
段青寂终于忍无可忍,抬脚继续向楼下走,边走边说:“我说的坐,是要坐到沙发上,还有,现在时间不早了,你明天几点上班?还不睡吗?”
“…..要睡了。”林屿阔脱掉右脚上刚穿好的鞋子,再次换上拖鞋,然后走到沙发边坐下。他又看了段青寂一眼,用那种胆怯、不安的眼神,仿佛段青寂就是个脾气阴晴不定的施暴者,他稍微做错一件事,便要挨一顿打。
段青寂眼睁睁地看着他穿着拖鞋躺到了沙发上。
林屿阔用脑袋压着小臂,甚至没敢调整出个舒服的角度,便闭上眼准备睡觉。过了几秒,他再次睁开眼,看着段青寂问:“我要睡觉了,能关灯吗。”
段青寂:“……..”
段青寂后悔将他带回来,但在耐心告罄前,还是开口说了句:“回房间睡。”
这次,林屿阔没再问傻兮兮的问题,也没做什么呆愣愣的事,而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了他几秒钟,然后开口问:“段青寂,你还留着我的房间吗。”
段青寂不愿和一个酒鬼多说这些无用的话,毕竟酒精麻痹之下,说不准过了一晚,林屿阔连一丁点儿关于他的记忆都不会留下,他说多说少有什么必要,反正最后都会清空。
段青寂只是抬手指了指楼上,说:“二楼,你原来的房间,你记得路吧。”
林屿阔盯着他,没说话。
段青寂以为他是意识不清到了极限,听不清话自然也答不出话。这种时候,段青寂只能认命,只能由他亲自把林屿阔带上去了。
毕竟是他非要开口叫住人家的,他就得认。
段青寂挽起小臂上的袖子,走到林屿阔面前。
他现在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林屿阔连自主行动的意识都没有,他肯定要把他背上去。
不然在客厅睡一夜,明早林屿阔也不用上班了,直接去医院挂水就可以了。
夏夜的风虽然沉闷,凌晨时总归要转凉。
“林屿阔。”
等段青寂走到他面前,开口叫他时,果然就看见他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上某处,没有任何反应。
段青寂弯下腰,准备伸手去扶他起来,却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他抓住了。
“段青寂。”
段青寂转动视线看向他的脸。
林屿阔正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极低极低地问他:“你为什么还留着我的房间呢。”
段青寂愣了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不待段青寂回答,林屿阔抓着他衣袖的手加重了些力道,几乎将那块贴着掌心得布料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林屿阔又接着说:“小区大门的识别信息你没删,我的房间你也还留着,你还问我是不是真的喝醉了…..段青寂,为什么啊。”
随着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段青寂清晰地看见有一串眼泪从林屿阔的眼眶里落下来,顺着鼻梁、脸颊,以一道弯曲的弧线为路径快速滑动,最终砸到了沙发上,留下了一小滩弥散不开的痕迹。
“你不生气吗。”林屿阔问他。
段青寂看向被他抓着的衣角,低声回:“我生气什么。”
“你不让我留在哈市,我还是偷偷回来了。”林屿阔说话的速度变得很慢,慢得让人怀疑,他每个字之间的停顿都是为了咽下喉舌间的哽咽。他还说:“你就是生气了吧,你那时候用那种眼神看我,以前我每次做错事,你都是那么看我的。”
段青寂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连接到了衣角上,被林屿阔牢牢地攥在掌心里,不断皱缩着。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林屿阔的问题,只是说:“需要我背你回房间吗。”
林屿阔看着他,许久没说话。
直到脸上的泪痕彻底干涸,林屿阔才松开段青寂的衣角,说:“我自己上去就行…..我记得怎么走。”
段青寂“嗯”了一声,深深地看他一眼,就准备走。但他刚转过身,就听见林屿阔说:“段青寂,我六年没见到你了…..我二十五了,我现在能为我说的话负责了,我能确定…..”
“林屿阔。”段青寂打断他。
林屿阔似乎看见他的身体颤抖了下。
段青寂说:“别再想那些事了,你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