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端》柿子竹

43、第 43 章

　　同学聚会上，郭铭葚明显察觉到林屿阔的心不在焉，他从进到这个包间后，也就在最开始勉强提着精神跟上前打招呼的同学闲聊了几句，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游离在外的状态。
　　郭铭葚自然也知道这场同学聚会实在无聊，毕竟大家都是从高中之后就没怎么联系过，在场少数几个活跃的，也是在高考后直接一起报了哈市的大学，得了地理距离的便利，始终保持联系，甚至偶尔还出去聚会，关系近些才有话题可聊。
　　但话题无非就是围绕着现在的工作、工资，还有曾经高中时暗恋的女生。
　　郭铭葚的视线绕了一周，不动声色地用桌子下的手碰了碰林屿阔。
　　林屿阔看他一眼。

　　两人对视一瞬，立马懂了对方的意思。

　　之后，两人用上厕所作为借口，刻意间隔着几分钟的时间，一前一后地出了包间。

　　郭铭葚走到餐厅门口的时候，就看见林屿阔正站在阴影里双手插兜等着自己。他扬起笑脸跑过去，将胳膊搭到林屿阔的肩膀上，说：“走吧林哥，喝酒去。”
　　林屿阔笑了下，冲面前马路上停着的出租车扬了扬下巴，说：“走吧，正好我叫的车也到了。”
　　他在网上随便找了个清吧，原本他想去几年前和段青寂一起去的那家“醺”，但在网上搜了搜，发现这家店早在两年前就停业不干了。
　　他干脆就近挑了家两公里外的清吧。

　　到了清吧，两人一人点了一杯鸡尾酒。
　　看得出郭铭葚没怎么来过这种地方，点完单就开始东张西望地打量店里的环境，还连连咂舌道：“其实自己开个酒吧也挺好的，至少能当自己的老板，不用逼迫自己看别人脸色，当个尽职尽责的牛马。”
　　林屿阔挑了下眉头，问：“怎么，这两年工作不顺心？”
　　“还行吧。”郭铭葚思忖片刻，才说：“就是莫名感觉特别累，上班的环境太压抑，感觉一踏进公司里就自动变成只能工作的机器人，想给属于自己的情绪腾个位置都腾不出。”
　　林屿阔点点头，说：“北京那边的节奏太快，你的性格确实不太适合在那边。”
　　“是呗，所以我最近在考虑要不干脆就在哈市找个工作算了。”郭铭葚抿了口酒，说：“虽然哈市这边工资要低一下，但至少能让我觉得放松一点儿，毕竟这儿才是我的家。”
　　说到这儿，郭铭葚又开始问：“林哥，你实话实说，你现在是更想留在海市，还是回到哈市。”
　　“我？”林屿阔沉默片刻，视线低垂着落到面前酒杯上。玻璃杯反射着几缕暗红色的光，这杯酒叫大都会，酒液分为上下两层，据店员介绍，底下就是最经典的威士忌酸，上方则是用红酒做的分层。分层处还能看见鲜红色的液体正在丝丝缕缕地缓慢向下蔓延，就像是滴进去的血液，酸涩刺激。
　　他如今的处境，是否就像那努力向下渗透的红酒液一般，渴望去到最稳定的位置，融入大群体，但本质上的差异注定他只能在最边缘的位置徘徊。
　　他好像拥有了稳定的生活，但其实，从始至终都在挣扎。
　　林屿阔长久的沉默让郭铭葚没忍住催促：“林哥你走神儿了？”

　　林屿阔没正面回答，转而说：“你这几年谈对象了没，高中时候你不是天天自称情圣，那现在的情圣有感情经历了没？”
　　郭铭葚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他似乎不愿谈论这个话题，但目光触及林屿阔的视线时，他还是缓缓叹了口气，认真地低声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有，我和…..那个人开诚布公地谈过，确认了我对他有意思，他对我也并非没有感情，但是最后…..也就仅仅如此罢了，没在一起，也没人主动提过在一起。”
　　林屿阔的身体舒展了不少，因为话题中心从他转移到了郭铭葚身上，不再是他不愿面对的话题，这也让他的思绪活跃不少。他似乎捕捉到什么，话语简洁地问：“异地？”
　　郭铭葚错愕地看他一眼，没说话。
　　林屿阔笑笑，耸着肩膀说：“上大学之后很多情侣都面对这个问题。”
　　听此，郭铭葚才缓缓点头，说：“离得太远，还有一些…..别的原因，那是我没法承受的。”
　　但林屿阔却没再继续追问，他用指节扣动了下桌面，将郭铭葚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手上，让其能稍微放松一些，才微不可闻地说：“…..怪不得。”

　　这事似乎一直悬在郭铭葚的心头，稍微提起，他便开始心烦意乱，不自觉喝了很多杯酒。虽说郭铭葚不怎么喝酒，酒量也不大好，但好在他酒品还算不错，不会像顾知然一样喝醉了后就随心所欲地发疯，想做什么就嚷着去做。
　　郭铭葚喝醉后只是沉默着，一句话都不说，将自己的全部重量压到林屿阔身上，似乎想借着这次喝醉，将自己心底最深处全部压抑的情绪都化作身体的重量，让其他人帮他托着。
　　让他稍微放松一些。

　　林屿阔将郭铭葚放上出租车，原本想将他送回家里，自己再走，但郭铭葚整个人瘫到出租车上后，就用腿挡在车门后面，阻止林屿阔想上车的动作。
　　郭铭葚半眯着眼睛，仰头看向林屿阔，他口齿不清地说：“林…..林哥，你先回家吧，时间也不早了，而且你明天还要上班…..我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了，嗝…..这次能见到面我就挺开心了。”
　　喝醉了的人总是大脑不清醒，说话时也总是嘴比大脑快，还没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话就已经秃噜出去了。郭铭葚说：“…..刚毕业那会儿，顾知然说你家里出现了情况，比谁都不好过，我没敢细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为我知道我家里情况是咱仨里面最差的，你俩都没法解决的大事儿，我更没法掺合…..我就装不知道，后来断了联系，我更不敢问…..因为我知道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郭铭葚瘪着嘴巴，说：“我其实这几年一直都挺想你们的，但海市太远了…..纽约更远。”
　　之后，郭铭葚还要接着说，出租车司机见多了酒鬼叙旧时的唠叨，自然知道自己再不打断，这一晚上都要在这儿耗着，便没好气地开口问：“咱们到底走不走。”
　　“走！”郭铭葚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垂着脑袋努力思考几秒后，报上了自己家的地址，便冲林屿阔摆了摆手，说：“林哥拜拜，林哥再见，爱你林哥。”

　　出租车快速开远，只在原地留下了片正在打圈的灰白色尾气。

　　林屿阔终于松了口气，疲惫地抹了把脸。

　　他喝的不比郭铭葚少，郭铭葚喝了多少杯，他就陪了多少杯，后来郭铭葚喝得差不多直接瘫在那儿，但又加的两杯古典刚做好，最终全都进了林屿阔的肚。
　　林屿阔这时候突然庆幸还好他酒量不错，否则今天晚上他真就要折在这儿了。毕竟在同学聚会上，刚进去那一会儿，也有不少人灌他酒，他懒得一直搭话去叙旧，能喝就直接喝了。
　　林屿阔身后花坛边的台阶上坐了会儿，抽了根烟醒醒酒，才打开手机准备叫车。
　　毕竟现在将近零点，这儿还不是专门的酒吧一条街，偏僻得很，马路上几乎看不见拉客的出租车，方才郭铭葚坐的那辆出租车，还是他提前二十分钟在网上叫过来了。
　　现在看来，除了网上叫车，没别的法子了。

　　林屿阔等了会儿，始终没有司机接单，但冷风吹得他脑袋生疼，胃里也一片翻山倒海，他不愿意继续在原地傻等，就干脆打开导航，简单辨别了下自己所住酒店的大致方向，起身顺着街边往那个方向走，准备边走边等司机接单。
　　至少走到稍微繁华些的区域，会比在这儿打车要容易得多。

　　酒精麻痹大脑，连躯体感知的神经也被一并麻痹。林屿阔抬起脚，再落下，这么无数次反复，他记不清究竟走了多远，只知道现在周年的环境和原来没什么两样。
　　他就像遇见鬼打墙了似的，怎么也走不出这片黑暗，甚至连一盏明亮的引路灯都看不见。

　　林屿阔感觉不到累，但胃里的感觉实在不大好受，刚巧一扭头看见个长椅，便抬步走过去，直接坐了下来。
　　他将头向后靠，抬眼看着天空，或许是酒精作用导致视野有些模糊，这夜空和他记忆里相差太多，连颗星星也看不见。只有一望无际的灰黑色笼罩着整个世界。
　　林屿阔意识模糊时，手机突然震动了下。

　　是叫车软件发来的提醒。

　　[附近车辆较多，叫车更容易哦。]

　　林屿阔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上车点定为目前所在地，下车点则被软件自动定位历史叫车记录最多的地点。
　　林屿阔扫了眼，模糊中看见是酒店的名字，就提交了叫车申请。

　　车很快就到了，在马路上连着打了几次喇叭。林屿阔抬起眼皮，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车牌号，确认无误，就起身上了车。
　　这次他直接坐到了后排，蜷缩着身体躺到座椅上，汽车晃晃悠悠地往前开，林屿阔大脑感知到的世界也开始天旋地转，不大一会儿，他就睡了过去。
　　林屿阔再醒来的时候，司机正向后探着身子，伸手拍他肩膀，说：“到了。”
　　林屿阔应了声，就下了车。

　　但一抬眼，林屿阔看清周边的环境，原本还有些混乱的头脑瞬间变得清醒。

　　这不是酒店。

　　是段青寂家所在的小区。

　　“……..”

　　林屿阔缓缓呼了口气，终于认清现实，无奈地喃喃自语道：“真是喝大了。”
　　他没记错的话，这小区附近叫车不算困难，但前提得是在“正常”的时间点儿，而现在——

　　林屿阔看了眼时间。

　　车开了将近四十分钟，对于酒店位置来说，这小区所在的位置和清吧所在位置俨然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林屿阔想，车开过来的时候，估计还路过了酒店，偏偏他倒头就晕过去了，根本没法及时发现。

　　但无论如何。
　　现在都不是个正常的时间点儿。

　　真是够衰的。

　　林屿阔又叹了口气。
　　他想，或许这是老天在告诉他，他不该回来。

　　一旦回来，一切糟糕的事都紧赶慢赶地扑上来了，将他团团围住，驱赶他离开。就像段青寂那时候看他的眼神一样，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情绪，却时刻都在提醒林屿阔——他不该回来。
　　他不该回哈市。

　　孤单修长的身影停留在在小区门口，林屿阔的周遭被明亮的路灯笼罩着，空白一片，更显得他形单影只、格格不入。
　　良久，林屿阔才有了动作。

　　他抬步往小区的方向走去。

　　门口保卫亭里坐着的保安已经不是原来那五十多岁的大爷，而是一个面孔陌生的男生，他盯着林屿阔良久，瞧那紧绷的表情，大概是怕林屿阔是来惹事儿的。
　　林屿阔扫他一眼，脚步没停，径直走到门口的扫脸机器前。

　　进出小区都要扫脸，但段青寂应该早就把他的脸部信息从小区系统里删掉了。
　　林屿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抽什么风，或许只是想再提醒自己一次——他早就不属于这儿了。这样他才能真正了无牵挂地再次离开哈市。
　　扫脸机器的屏幕上出现了林屿阔的脸，却始终没有任何识别成功或失败的提示，就像是突然失灵了般，始终显示“正在识别中”。

　　林屿阔等了几秒，大脑也清醒了不少。

　　他早就知道结果，何必再试。

　　林屿阔垂下眼，转身就准备走。

　　“识别成功。”

　　“咔哒。”

　　机器的提示音和大门解锁的声响一并响起。
　　林屿阔彻底愣在了原地。

　　段青寂…..没删？

　　林屿阔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成拳，短暂地紧握了几秒，便再次松开。心底的情绪肆无忌惮地翻腾着，林屿阔形容不出来这一刻的感觉。

　　段青寂到底是不想删，还是忘了删。抑或是，段青寂早就打定主意他不会再有胆量回来，所以干脆就懒得删了。
　　毕竟他那么忙，抽不出来时间去特意找物业删除面部信息也是可能的。

　　保卫亭里的警卫叫了林屿阔一声：“先生，不进去吗？”

　　林屿阔重新转过身，看他一眼，僵硬地笑了笑，说：“进去。”

　　就进去找个地方坐着歇一会儿，马上就出来，林屿阔这么对自己说。

　　但等到他真的进去了，脚步就开始不受自己的控制，他找到通往段青寂家那栋楼的小道，熟练地抄着近路，走到了段青寂家的楼下。

　　当初段青寂买房子的时候，直接买了顶楼那两层，然后改成了上下连通的小复式结构。所以林屿阔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属于段青寂的那两层。
　　他看着上方两层的窗户，发现里面漆黑一片。

　　往常这个时间段青寂应该还没睡。

　　那他现在没在家吗？

　　他去哪了？

　　林屿阔视线笔直地看着对应段青寂书房的那扇窗户，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胳膊被冷风吹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才大梦初醒般收回视线。

　　他现在在干什么啊…..

　　这副模样，简直太蠢了。

　　林屿阔自嘲般勾勾唇角，掏出手机准备叫车离开。

　　但确实如他所料，这附近叫车很困难，仍像在酒吧外那般，迟迟没有司机接单。
　　林屿阔坐到楼下的长椅上，点了支烟，开始不受控制地走神儿。

　　他像个颅内高.潮的狗，竟然还有脸幻想，或许家里的指纹密码还是原来的，段青寂还保留着他的指纹。
　　林屿阔盯着香烟尾端燃烧的猩红，看着它缓慢地向上移动，觉得就像是条一圈圈盘起来的蛇。林屿阔现在倒希望它是蛇，这样就能用毒牙狠狠地咬自己一口，咬走他那不切实际的念头。

　　“…..没脸没皮。”林屿阔这样说自己。

　　就在他这句话刚刚落下。
　　林屿阔倏地听见不远处传来说话声。

　　“你进了陈北的律所，利大于弊，他在美国留过学，而且在哈市的人脉也广，如果你日后想要出国深造，或是留在哈市继续工作，他都帮得上忙。”

　　是段青寂的声音。

　　林屿阔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但他没找到段青寂，反倒看见了唐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