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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阿黄——山中诸事 ...

  •   庾邡看他那黯然萧索的样子,哪里还有心思抄经?

      “啪!”

      毛笔被老道人撂桌上。

      “哗啦啦!”

      竹简也被他无情丢弃。

      “怎么,出去几年长了另一幅肚肠,与老夫生疏隔阂了?守着秘密不肯说,打算郁结于心,郁郁而终?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褚灵曜见师父真动了肝火,忙敛袍伏地,以额触席,“徒儿不敢!”

      吃得正香的小狗见主人突然跪伏,犹豫了一下,舔舔嘴,跑去挨着褚灵曜蹲好,摇摇尾巴,一脸讨好的瞅着老道人。

      庾邡被小狗那双黝黑滚圆的眼睛觑着,差点生不出来气,他团手端坐,清了清嗓子,“灵曜啊,你可有数过,你进屋后叹了多少声?”

      乱发潦草,脸颊皴裂的褚灵曜双目圆瞪,他没发觉自己在叹气!

      可一个人无意识的叹息,往往更能反应他的心境……

      “……弟子,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叹息。”褚灵曜老实摇头。

      “身体受伤,淤青鲜血,醒目可察。心伤无痕,药石罔效,难防难治!你藏匿心事,是打算靠岁月流沙消磨于它?”

      “可为师观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你能活到心结自然解开那一日吗?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速速告诉为师!”

      褚灵曜张了张嘴,“……师父,徒儿不打算隐瞒,只是十余年间经历繁复,徒儿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就都说!说完苦难,道尽艰辛,把伤口上的脓血腐肉剜干净,心才可能痊愈!”

      伏地听训的褚灵曜咬唇闭眼,过了许久,终是道:“……徒儿下山前,曾与您彻夜畅谈。当今天下,蜀地偏安一隅,难以拓展;江南温柔,雌了男儿心;北方疆域辽阔民风彪悍,兵洗天下者,无不是据北图南,一统山河。”

      “徒儿一路向北,寻觅雄主。然北方胡汉混战,无数闪耀之明星,朝夕陨落。我颠沛于战火之中,几度濒死,终于投到了赵国国主麾下。”

      庾邡抚须点头,“那个羯人皇帝,灵照同我提起过。据说颇具胆识,赏罚分明,赵国在他经营之下兵强马壮,几乎扫平了北方。”

      忆起那段凯歌连奏,捷报频传的辉煌岁月,褚灵曜脸上露了一丝笑意,“师弟说的不错,国主确实是一位当世难寻的英雄,自身才干卓越,且知人善用。我通于筹算,又善于卜卦问吉,常常与陈公等智囊一起为国主出计献策,谋夺城池。”

      “徒儿也不负您的教导,参战四十余次,问吉三百余,无一失手!助力赵国北逐幽燕,西灭代、凉,南克洛阳,向东一直打到了渤海!十余年间,赵国疆域扩张了三倍有余!”

      褚灵曜说到激动处,取过一张白纸,细细描画。

      沾墨的笔尖起起落落,画出一条条蜿蜒的曲线,圆作城,尖为峦,他在画的,是他真实踏过的山河,是他多年心血凝成的杰作!

      落笔,一张赵国舆图已跃然纸上。

      庾邡揽图细看,不时点指询问,褚灵曜膝行靠近,一同观图,为他讲解。

      如此畅谈,直至东方蒙白,鸟雀的鸣叫传入窗扉,师徒二人终于停下,饮水润喉。

      在此期间,小狗困了就睡,睡醒溜达,已重复了三遭。

      庾邡老道起身,开窗,放入一股带着松韵竹香的清风,“赵国国主死了,后继无人?还是说他仍然活着,只是晚德有亏,贪图享乐了?”

      “不然,你为何选择离开?”

      褚灵曜对师父的剖白,相较于给卢煜的解释,要细致许多,“一年前,国主暗疾发作,病痛缠身,他私召弟子入内廷,问以丹药……”

      庾邡敏感道:“他想求长生不老药?”

      褚灵曜颔首,黯然道:“岁月催人,英雄怕老。国主自陈霸业未就,不甘心苔埋菌覆,化为腐泥一抷。”

      “他向你求长生不老药?哈哈!”

      庾邡倚窗大笑,华发之下,如婴孩般的皮肤细嫩白皙,绝不似苍苍耄耋。

      “荒谬!荒谬!他以为长生不老药是什么?是陶狗铜豕,随便谁都能烧出来?老夫炼丹近百年,起炉千万次,无一能成!再者,倘若有长生不老、羽化升仙的本事,你自去做逍遥仙,又何必投到他麾下?”

      “他是觉得你久活无趣,要给自己找个阿父供养?”

      恩师唇舌,偶有廉刺。

      褚灵曜听他讥讽国主,只是苦笑:“弟子回绝了他,并设计赶走了几个闻风入洛阳的方士。国主,也因此疏远于我……”

      “你替他效力多年,功劳不小,只因求药不得便疏远于你,你这位旧主昏聩不中用了啊……”

      “他不行了,那他的儿孙呢?难道皆为朽木,不堪扶持?”

      庾邡深知弟子秉性,他在赵国经营多年,绝不可能轻易放弃。若有望天下安定,便是把他煎熬成鬼,他也会坚持!

      “徒儿渴望辅佐之人,已经殒命。至于太子……”

      褚灵曜撑席起身,走到师父身旁,与他一同看翠上白岚,空山飞鸟,“太子素有贤德,可惜,生不逢时。”

      “此人仁义有余,魄力不足?”庾邡负手问道。

      “是。”

      窗外有一株柿子苗,不及窗框高,枝头有鼓鼓新芽如麦粒,这是暖春将至的征兆,褚灵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国主帐下有一义子名瓦祜尔,勇猛嗜杀,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但拘他在洛阳,猛虎的獠牙就要朝着自己人了。”

      “三年前,陈公联系我等大臣,在昭仁宫轮番陈述其害,国主始终不听。去年冬,国主病重,陈公旧事重提,劝陛下诛杀瓦祜尔,却致使陈家家破人亡,陈家儿媳被兵丁侮辱致死……”

      他心痛道:“而内宫密谋的详情,是国主不小心透露出去的……”

      “陈家遭难,我也再三遭到贬谪。随后,京畿兵将频繁调动,风雨欲来。腊月初九,我星夜入太子府示警,太子与雅士唱《周原》,并未召见我……”

      随后,腊月十一,枯坐了一天一夜的褚灵曜终于下定决心,挂印辞官,孤身南下。

      庾邡老道人冷哼:“家有猛虎游堂,尤弄风月,这种太子死不足惜!你何必冒险示警?不如任他死俅!”

      他有些气弟子不爱惜自己,履险地而忘身。

      任他死俅,这四个字实在粗鄙,出自恩师之口,更叫褚灵曜哭笑不得。

      他嘴角连连上扬,压都压不住,“这是师父从何处习来的俚语?”

      倒是直白解气。

      庾邡面有怒色,“本是如此!他一家子君臣父子搏命,你去掺和什么?事若不成我便休,你这一步退的极好!”

      庾邡发过火,又温声安慰弟子,“你仕途不顺,壮志难酬,当是憾事。可你换个思路,便是智逃樊笼,全身而退,岂非乐事一桩?”

      “至于你心心念念的天下苍生?”

      老道人推开门,凉风吹过门槛,将他的白衣扬起,他一指苍穹,悲悯道:“徒儿啊,你我拾道者,身无五彩色,狂言能补天,不过空消磨。颠簸红尘之中,量力而行即可……”

      一件事,当你已尽全力做过,即便不成,也无需后悔了。

      ……

      彻夜长谈的代价,便是白日困倦。

      庾邡老道人整日清闲,熬一夜无甚大碍,吃过朝食于檐下闭目打坐,不知是在修行,还是打瞌睡。

      跋涉数月的褚灵曜就不成了,他彻底放松下来,盖着被子呼呼大睡,昏昏沉沉间不知天地为何物。

      睡醒的小狗守在主人身边半天,也不见他起床。往日里,当阳光暖和时,他们已经动身赶路了!

      主人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小狗歪头,担忧的望着一睡不醒的褚灵曜。

      他是不是受伤了?

      病了?

      要死了吗?

      “嘶唔,嘶唔……”小狗脑中闪过可怕的死亡,它低声哀鸣,时不时舔舔主人的脖子和手心,希望能让他好受一些。

      烈日当空,时近正午,庾邡端着暗红漆盘步入室内,盘上盛放着一碗粟饭,一碟酱菜。

      察觉到陌生人的靠近,自己被对方庞大的影子全然笼罩,小狗吓的下意识夹尾巴往后缩。

      但它看着“昏迷不醒”的主人,又鼓起勇气,向前迈步,坚定的挡在了主人身前。

      它炸开毛,横过身体,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强壮,皱起上唇,龇出森白犬齿冲庾邡凶狠“呜呜”!

      庾邡诧异,“怎么了?昨夜不见你凶我?”

      他看看被小狗护在身后,睡眠如昏迷的徒弟,灵机一动,好笑道:“你这狗儿,不会以为我要害他吧?”

      小狗听不懂老人在叨叨什么,只是往前一扑脚,脆生生的“汪!”了一声,仿佛在警告:退!后退!不许再往前了!不然同你拼命!

      它的叫声,终于惊醒了褚灵曜,他睁眼坐起身,还来不及观察四周,便被发现他醒来的小狗舔了一脸口水。

      欣喜的小狗在舔完主人后,继续炸毛,防范庾邡!

      只是那狂甩的毛尾巴,乱跺的四足,透露着它的激动和快乐!

      庾邡一手端着漆盘,一手指小狗,笑道:“你这狗儿机警的很,防着我接近害主呢。不过,方才它为何哀鸣?”

      褚灵曜怀疑师父在骂他,苦无证据。

      他揽过小狗,手动闭上它龇牙的嘴,想了想道,“归途中我日日赶路,卯时即起,今日松懈赖床,它怕是以为我病了伤了,起不了身?”

      他一边说,一边捂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倒是条忠心的好狗。”庾邡夸了小狗一句,并招呼徒弟吃饭,

      “这酱菜,还是去年夏天腌制的了,酸味太浓,为师牙苏不能食,又不忍丢弃,幸好你回来了。”

      吃一口酸脆酱菜,正打算夸赞的褚灵曜:“……”
      “师父,有些事,倒也不必言明。”

      说明白了,倒显得他像个捡剩食吃的。

      庾邡坐在他对面,笑呵呵的,“这是实话,说了可乐,为何不讲?山中幽静,有时又难免寂寞,你回来后剩菜有人吃,话,也有人同为师叙了。”

      褚灵曜忍不住勾唇,笑道:“那徒儿以后就陪着您,免得您的玄机妙语,只能述予清风。”

      庾邡挑起一边雪白长眉,凝视弟子,“你正当壮年,打算就此归隐,不出仕了?”

      “不出仕了。”

      褚灵曜捧着瓷碗,以那一小碟酱菜就粟饭,吃的很香,“这几个月,徒儿枯肠刮肚想遍天下势力,无一人有明君气度,庸才屠夫之流,辅之何用?”

      庾邡垂眸,雪白稀疏的睫毛下,纯黑瞳仁微微动,“你幼时武德充沛,爱剑不修文;少年励志救天下,求我教你谋略兵法,数算蓍龟。如今你见机急退,归入山野,不如沉下心来,跟随为师修道如何?”

      “你天资不俗,若能放下凡尘琐事,修个几十年,或许能求长生不老,羽化升仙呢?”

      庾邡老道人,出生于百年世家庾氏,西晋末年,世家大族衣冠南渡,庾家遭受重创却根基犹存。庾邡之父博学多才,祖父更是闻名南北的名士,受家学影响,他所学颇多,颇杂,且博而精深,尤为精通易儒道医法兵六家。

      他中年归隐山林,收徒二人,一为褚灵曜,一为庞灵照,二人皆是上上佳的资质。平日里,徒儿们想学什么,他便能教什么。

      “羽化升仙?”

      褚灵曜以为师父在说笑,便也跟着笑道,“太公澡雪,烂柯听棋,不过是传说而已。弟子不求长生,不慕化羽,随您修道,能求个心无羁绊,自在逍遥,便知足了。”

      庾邡定定望着历劫归来、沧桑洒然的大弟子,抚掌大笑:

      “哈哈!好!好!修道者,能有你这份心性,事半而功倍,一日千里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阿黄——山中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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