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阿黄——归山门 ...

  •   经历波折后,褚灵曜返回小渔村,连夜渡江。

      抵达江南后,他又星夜赶路,终于在二月廿一,抵达宛陵城。他归途的终点,便是城南那片大山中的伍鹤草堂。

      宛陵城南,绵延群山前。

      一人一狗风尘仆仆,抬头仰望寂寂苍山。

      草堂藏于深山,偏僻隐蔽,因归路陡峭,马匹被他寄养在了宛陵城中。

      多年来午夜梦回的家就在不远处,褚灵曜却有些近乡情怯。

      衣衫落拓的他久久伫立山前,眼前熟悉的山势丛林,让他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十多年前那个步履如风,踌躇满志的白衣少年郎……

      那是初入红尘,意气风发的他。

      褚灵曜俯首,看残破鞋履,沾尘衣袂,怅然苦笑:“壮志凌云赴狂澜,归时自照,满面风霜,一心凄怆……”

      翘脚在刺槐树下撒了一泡尿做标记的小黄狗,可不懂他的悲凉,它尿完,摇着尾巴“汪汪”叫。

      它或许有些奇怪,主人怎么了,为何眼眶湿润,干站着吃风?

      二月倒春寒,天气湿凉,温热的狗尿腾起白汽,骚味熏的褚灵曜再难伤怀,他三步并两步远离刺槐树,招呼小黄狗赶路,“走了,山中危险,你跟紧些,别乱跑!”

      他的警告,小狗可听不懂,它初次进山瞧什么都觉得稀奇,甩着舌头呼呼哈哈,绕着主人来回奔跑。等到人迹断绝,山高坡陡时,它也跑累了。

      它开始耍赖,倒下装死。

      “……起来!”

      披蒙穿楚,从清晨爬山到午时的褚灵曜,简单吃过饼子充饥后,再次催促小狗赶路。

      “呜呜。”

      吃饱喝足的小狗趴着不动,青灰圆乎的下巴搭在两条前腿上,耳朵朝后,眼睛斜瞥露出眼白,以示不满。

      它脚走疼了,不想动!

      往日行路,它一旦耍赖,主人就会抱它骑马,免它劳累。

      “你啊!癞皮狗!”

      褚灵曜哪会看不出它的小心思?他哭笑不得道:“马在山下,它驮不了你,起来!”

      他再喊,小狗便卧倒翻身,四脚朝天,露出软乎粉嫩的肚子,背上刺挠一般扭着蹭地,整条狗显得谄媚又无赖。

      “……你就仗着我心软!”杀人不眨眼的褚灵曜对小狗是会心软的。

      他拿爱撒娇的狗儿没办法,又想到前方有几处山壁太过陡峭,怕它失足跌落山崖,便认命的从行囊里翻出草绳,把小狗捆牢,背在背上。

      “呜呜,呜呜!”小狗有主人当坐骑,可开心了,黄尾巴摇出残影,它一边哼唧,一边拿粉舌头“吧哒吧哒”舔主人后脖子。

      小狗的口水湿答答,褚灵曜被舔的痒痒,他笑骂:“别舔了,再捣乱你自己下地走!”
      ………

      山高林密,寻路艰难,褚灵曜闷头哼哧哼哧赶路,像头不知疲惫的牛马。

      他又在山中盘桓了整整两日,才终于走到了一处松林下。树木掩映处,雾霭迷眼,更有隐秘的阵法迷惑入山者,不叫外人误闯,窥探。

      “阵法运转正常,此处山石不久前被挪动过……”褚灵曜蹲在一块不起眼的灰色石块前,细查石下苔痕。

      有人改阵法,说明伍鹤草堂还有人在,他欣喜若狂,反手揉揉狗头,“家里还有人在!”

      伸头看热闹的小狗听不懂,但它会跟主人一起高兴!

      “汪汪汪!汪汪汪汪!”它一通乱叫,惊起山中群鸟。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褚灵曜披着星光步出松林,看见了那藏于大山深处的家。

      四座草房,一湖枯荷,朦胧月下,灯影西窗。

      小狗的汪汪声惊开了柴扉,一个老人提灯站在门前,遥望林下的一人一狗。

      “徒儿,回来了。”

      老人浑厚的声音中满是淡然,仿佛褚灵曜只是下山玩耍,而不是赴滚滚红尘劫难,一去十七年。

      “师父!”

      褚灵曜飞奔过去,攀着老人的手,双膝一软,扑通跪地,泪水,已滚滚如雨帘。

      三十有八蹉跎半生的男人,抱着恩师,嚎啕大哭,形同稚儿。

      “受委屈了。”老人细嫩白皙的手轻抚徒儿头顶。

      头上温暖轻柔的抚摸,叫褚灵曜更加情难自禁,哽咽道:“师父!徒儿无能!当年狂言要安定天下,如今,如今却是一事无成啊!”

      老人摇头一笑,“命也,运也,天时未至人间难定,你何必伤心自责?”

      “再者说,何谓一事无成?不入红尘,难察大道真意,你历劫归来,心境增长,于修行大有裨益啊。”

      小黄狗到了陌生地盘本就紧张,主人的嘶声嚎啕更是惊到了它,这老头儿好强,一见面就把主人打哭了!

      他打主人哪儿了,怎么没瞧见呢?不对,他打了主人,还会不会打我啊?

      小狗蹲在主人脚边,满心忐忑,撇耳缩脖,不敢造次。

      可老人提着的灯笼上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蝉,风吹灯摇,蝉好似活物,让它总忍不住眼神追逐,还想咬一口!

      “嗷!”它悄悄张嘴,没咬到灯,倒引起了老人的注意。

      老人,即庾邡,伍鹤草堂如今的主人,一位精通道术的修行者。

      他看看痛哭丑陋的大弟子,又看看他带回来的调皮小狗,忍不住又笑,“别哭了,这狗也自乱世来,不见悲哀,你总不能还不如它吧?”

      褚灵曜赧然,擦干眼泪,起身跟随师父进了家门。

      他五岁时家人在南渡途中死于兵祸,机缘巧合下被师父收为弟子,带回了草堂。

      这里,便是他的家。

      此夜有星无月,灯笼投下的一团暖光,照亮了二人一狗前行的路。

      褚灵曜脱鞋进了老人的寝室,并弯腰伸手,拦住意图一同进屋的小狗,告诫道:“师父喜洁,你在外面等候。”

      小狗乐了就在地上打滚,疲了就往草窝里钻,身上可不干净,褚灵曜不嫌弃,但他怕小狗弄脏师父的寝室。

      小狗被推拒,委屈的垂下头,“呜呜”直叫。

      “让它进来吧,”老人从红泥小炉上提壶,为徒儿倒一杯热茶,“乌鸦别笑猪黑,你不比它干净多少。”

      满身风尘的褚灵曜:“……”

      竟无法反驳。

      一灯如豆,火苗摇晃,柔光在铺满室内的光滑竹席上跳跃,几案上的水壶“呼呼”冒着热气,庾邡继续着方才被打断的事,抄写经文。

      几上有几个白瓷碗碟,盛放了软糯的蒸饭,煮熟的青菜。

      褚灵曜伸手摸了摸,饭菜犹温,他诧异道:“师父知道我今日要回来?”

      庾邡老人善于养生,过午不食,这些温热的饭菜,不可能是他做给自己吃的。

      老道人握笔的手一顿,“五日前,有喜鹊登枝,扎翅徘徊,我便卜了一卦,得知今夜有故人归。”

      老道人瞥他一眼,摇头,“我原以为是你师弟,没想到是你。”

      旁人或许要误会,以为老人的摇头是所盼非人的失落,但褚灵曜却笑了起来,“师父精于炼丹,神乎其技,又何必求全,徒增苦恼?”

      是的,庾邡虽为师长,但他在占卜算卦上的天赋,不如大弟子褚沛之;于道法玄通的感悟,也不如二弟子庞洵之。

      老道人常为此生出小小苦恼。

      褚灵曜捧起饭碗,开动之前,又问道:“师父,师弟也下山去了?他现在何处?”

      “他在金陵做官,去年夏天来信说会回来过年,可他食言了。”庾邡答道。

      庞洵之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不能回来必是遭逢了变故,老道有些忧心二弟子,但并未过多表露。

      褚灵曜垂眸,细思南国局势,并未贸然出声。他端碗慢嚼,细细品味师父亲手所做食物的熟悉味道。

      嗯……

      果然少盐寡淡,胜在食物本味甘甜。

      “嗷呜!嗷呜嗷呜!”主人有得吃,小狗没得吃,黄狗儿急得抬爪一直扒拉褚灵曜的袴褶。

      桌上米饭就一碗,青菜半碟,肯定是不够分给小狗的。

      褚灵曜扫眼看了看,从行囊中摸出一个葫芦瓢,又摸出一张饼,掰饼子浇开水,给狗泡了一瓢饼糊糊。

      “烫,别急!”

      小黄狗幼时挨过饿,有些贪食急切,褚灵曜防着它呢,一手举高葫芦瓢,等待糊糊晾凉,一手执箸吃他自己的饭。

      庾邡一心二用,书写徐徐,眼风连扫,瞧的可乐。

      “灵曜经年历练,耐心了不少。记得当年让你熬藕喂灵照,你多不耐烦。”

      褚灵曜恍惚一瞬,叹道,“灵照?师弟字为灵照?我下山时,他还未有字呢。”

      “你字灵曜,你师弟有意效仿,就替自己取了‘灵照’为字。”

      庾邡老道人的二弟子,庞洵之,字灵照,他到伍鹤草堂时,还是个呱呱哭泣的婴孩,浑身热毒疱疹,活似一只红乎乎的大蟾蜍,瞧着十分怪异可怖。

      藕性属水,清润解毒,庾邡便命时年十一的褚灵曜熬煮莲藕,捶打成靡,哺喂那小小婴儿。

      小时候的褚灵曜活泼好动,进山撵兔、下水摸鱼,一刻也坐不住,又深觉新来的小师弟分薄了师父的疼爱,于是对他并不耐烦。

      他照顾师弟时,自免不了粗糙敷衍。

      有一回,藕羹犹烫,他一勺子给小师弟喂下去,烫的那孩子绕着石桌转,边哭边跳!

      褚灵曜忆起昔日糗事,老脸一红,“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师父还记得呢?”

      “老夫耳聪目明,记忆鲜焕,自然记得,”

      庾邡一抚雪白长髯,笑道:“还有一桩事,不知你可还记得?那年夏日为师出门采药,锁你和灵照在院内,灵照口渴,你以葫芦舀水,压他瓢饮,几乎将他灌死……”

      褚灵曜难堪闭眼,“师父,还有此事?我怎么不记得了?师弟晓得吗?倘若他晓得了,我怕他找我索命……”

      庾邡俯仰大笑,“哈哈哈,他全晓得了!他当年恨你私自下山,三月不展笑颜,我便以你们儿时趣事开解于他。”

      “这哪里算趣事?以此开解,分明是怂恿他害我!”褚灵曜彻底吃不下饭了,他弃箸握拳,懊丧垂首。

      “他当年恼你偷跑,更多的是心寒于你抛下他,独自出游。”庾邡叹道。

      “那年他才十岁!外面世道凶险,我怎么敢带他下山?!”

      褚灵曜当年下山,是禀告过师父的。不过师弟喜欢黏他,他怕师弟偷跑追人,是故半夜爬起来悄悄溜了。

      这可把小少年庞灵照气的哇哇大哭,作为师父,庾邡只能想方设法,安抚那哭唧唧的孩子。

      庾邡风雅高洁,他教养的皮猴儿大弟子懂事后,以恩师为榜样,长成了稳重温雅的模样。庞灵照有记忆以来,大师兄都是雅正持重的君子形象,乍闻师兄窘事,自然惊讶万分!

      “你师弟一觉好笑,更感慨于你对他的养育陪伴,渐渐消了气,只是时时北望,盼你归来。”

      庾邡屈指点点爱徒,哼声道:“可你倒好,一去北塞鸿雁绝,他好几次梦中哭闹,喊着你死了,半夜惊我起来,卜你命数!”

      褚灵曜愧疚俯首,“北地混乱,我每年都会传书信回来,只不知你们收到过没有?”

      “这些年南方也乱,本国的书信尚且难传,更何况是江北的?老夫一封信也没有收到过。”

      庾邡叹道,“说起来,灵照选择出仕,也存了几分想利用权势打探你下落的意思。我们只知你还活着,却不知你处境如何,难免担忧。”

      “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为何如此消沉落寞?”

      “师父,没什么。”褚灵曜苦笑摇头,将葫芦瓢放下,喂狗,并未做答。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