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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大抵是命数 ...


  •   什么都不如当即就死了。

      李剪草行走在旷野中,脚下踩的是浸了血的湿泥。陪伴她良久的官靴变得沉重黏腻,腰间玉带越走越松,她只得用手拽着。
      她知道自己在找东西,却不知道在找什么,她只是盲目地找,心里总觉得找见那东西之后,就能离开这腥臭难闻的地方。

      可有人在拦她,看不清脸的黑影挡在她前面叫她回去。李剪草疲累极了,连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挡我的路?”
      那人不言语,抓她的手,使劲地捏。李剪草想阻止她,却无能为力。那黑影又开始掐她的脖子。
      李剪草觉出钻心的疼痛,几乎要劈开她的脑子。
      太疼了,我受不了。李剪草突然如此想到。

      黑影突然消失了,李剪草跌坐在地上,感觉身下的土地正在陷落。她本能地呼喊出声:“不要!”

      “她醒了!”
      不知是谁,尖脆地喊了一声,喊醒了在后院里坐着透气的众人。
      林老学反应最快,步子已然迈出去,又想起白试玉,便回身拍了他肩膀:“走啊。”
      白试玉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撩袍站起,跟着林老学一起往自省房去。

      这时,离李剪草发热昏迷,已过去了三日。
      这三日,她并非全无知觉,中途醒过两三次,半睁着眼要酒喝。旁人踌躇,不知该不该听她的,最后还是照护人经验最足的钱大活拿了主意,只给她灌了些温水下去。
      虽如此,大家心里也总想着老郎中临走时说的那话。总队在最初那晚派来的医员也和他说得所差无几,怪不得队里人心惶惶,生怕李剪草一个想不开,死在至学道分队里。
      万岱向来以人为重,若真出了这样的事,别说她是贡生长姐,就是个路边捡来的队员,林老学这队长之位也是断然保不住,更别提牵连的旁人了。
      不过幸好,李剪草还是挺过来了,虽然不能算她自己所愿。

      林老学和白试玉入得房来,本就在房中的几人仍站在原地,小小的自省房顿时拥挤起来。许瓷和其他闻信赶来的队员自觉地站在门口,不曾进去。

      李剪草眼仁刺痛,只觉得面前一片白光,亮得耀眼,什么都看不清,便伸手在空中摸索。
      倏然,有只手握住了她的,李剪草觉出那手上有茧,以为是惯常拉弓射箭的水悉。

      我竟是回来了吗!

      李剪草欣喜若狂,喊着“水悉”,猛地坐起,把人抱在怀中。她倚在那人肩头,眨了眨眼,眨去白光,目中所见慢慢清晰起来。
      她怀中之人穿着维安队的便服,身体僵硬。

      “李姑娘,是我。”朱玉弦一开口,简直是游鱼出听,李剪草被她这一句话带回了现实——自己正坐在自省房的榻上,满身虚汗,蓬头垢面,被人团团围住。
      李剪草有些呆愣,左右看了好几眼才如梦初醒般放开朱玉弦的手。不知是未曾想起朱玉弦的身份还是怎么,李剪草竟然有些舍不得那一小片和暖。

      这不是我的万岱。

      李剪草长出一口气,疲弱地靠在墙上,阖上眼,好似不想看见这眼前一切。
      此时,白试玉才敢上前,问道:“长姐。你可还好?”
      “不好。你们都出去……”
      “不可。郎中很快就来了,再给你诊断诊断,我们才能放下心来。出去,也是那时的事。”
      李剪草不再言语,顺着墙壁,歪倒在枕上。她甚是失望,没有心气反对白试玉的安排。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几日,烧了几日,她只知道自己死不了了。

      真是可笑,在自己的国土,想活活不得;在陌生万岱,想死死不成。

      李剪草感受着现下的虚弱,好像回到了那些将养外伤的年岁,冒出些生的劲头。
      她想着,既然横竖死不了,那便只能在这地方切齿生存。生死之命,熬到万岱三十九年,无论怎么都能见分晓。
      那个万岱的国运衰落已无可挽回,这一个,不能因为李剪草再陷入颓势。她一直认定,当年她的死,给她的万岱带来了无法逆转的厄运。如若她的死毫无意义,她又如何能来到这里。
      虽然此地着实懦弱无用,根本不是她心中所想的模样,但好歹李剪草一息尚存,还有崛起之机。不管是不是一个万岱,李剪草总得赎罪,这是她的命数,这大概是上天未曾说明之意。

      老郎中来得倒快,给李剪草换了药方,嘱咐队里的人要让她按时服药,少劳累,多出去走动晒阳,这样能恢复得快些。
      林老学满口应下,当即就表示李剪草好利索之前不用上值,在队内休养即可。
      李剪草听着,心里不愿,这样一来,维安队众人该如何看她?
      既从这万岱逃脱不掉,在此地合群地生活和被排挤着生活,孰轻孰重,孰优孰劣,她还是分得清的。
      李剪草权当自己回到十七岁,从小兵拥挤酸臭的军营里重新摸爬滚打,总有爬进宫里,见到虞帝的那一天。

      李剪草刚想挣扎着下榻,去找林老学表明心愿,就被朱玉弦拦下。
      “你要做甚?”
      “我不愿歇息。若是如此,队员们会如何看我?”

      朱玉弦学过一点武,气力比一般人大些,此时派上了用场。她把李剪草推回榻上:“莫浑说了,在你发热之前,队里众人确实颇有微词,可自你发热,一连三日昏迷不醒,她们早已是担忧多过嫌恶。”
      “为何?”李剪草无法理解。
      “这有何为何的?人命关天,同寅一场,你和她们无冤无仇,哪有至死放不下的?人家都道,你这武学奇才虽捉摸不透,性情暴烈,可谁人不知晓你来之后,至学道少了许多闹事寻仇的?或多或少,众人都沾了你的光。况且她们有人觉得,老陈现在已无大碍,是你手下留情。你若是真想杀了他,他哪能恢复得这么快?又有人觉得,你这高热表出你极重的悔过之意,岂有仍对你侧目的道理?”这是李剪草认识朱玉弦以来,她说话最多的一次。
      见李剪草还是皱眉,朱玉弦又道:“你若不信,大可去问可纷,她消息最为灵通,你是知晓的。”

      李剪草不用去问齐可纷,她信朱玉弦。只她仍是诧异,一场高热,一次她自愿堕入的昏迷,竟然可以扭转陌生的人心。误打误撞,竟让李剪草下意识觉着值得。
      若是在从前的万岱,李剪草即使是不想死,那些如鬣狗般盯着她将军之位的人们,也会做些手脚,想着法送她归西。

      白试玉和林老学送走郎中后,又回了后院,前者来跟李剪草告辞。
      “长姐既无大碍,小弟就先行告退了。太学那边催得紧。日后有时间再来看望长姐。”他站直了拱手低头,让李剪草看不清他红肿的双眼。
      “嗯……你去吧。”

      林老学又送了白试玉出去,两人在内宅门口聊了几句,陈副队就冒了出来。他代替林队送白试玉出了维安队。
      林老学转身回来,嘱咐朱玉弦和钱大活照顾好李剪草,随即也背着手离开了。

      李剪草果然逍遥了几日。
      她上午睡到自然醒转才信步去膳堂用饭,若有兴致,就和队员们不咸不淡地聊上几句,悉数收下她们的关切问候;中午回后院歇中觉;下午搬了花厅的藤椅到院中晒太阳;傍晚收椅子,若是时间合适,便同下了值的朱玉弦一起去膳堂用饭。一天下来,她也见不着几个人,见着的,即使怀着好意,也不会过分热情地靠近她。
      时间长了,李剪草诧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些适应这种被周围之人包裹着,获得立足之地的感觉。如此会让她误认为,即使她不是那个武学奇才,只是个虚弱得无法上房救猫的李剪草,她也未曾被推出门外。
      李剪草痛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警诫自己不能沉溺于此。
      床榻温柔,引人沉沦;鸿鹄之志,唯苦能成。

      可只要翌日的日头升起,安适的知觉又会卷土重来,再入夜时,她便无法自拔地陷入羞愧难当中。
      时而安适,时而羞愧的日子,李剪草一连过了六天。

      第七日下午,白试玉找上门来。
      李剪草那时恰好在膳堂外的空地坐着,闲来无事,拿着一个馒头慢慢地啃,一盏茶的工夫才将将啃了四分之一。
      不练功,不用武,消耗不掉,李剪草干脆用饭也犯懒。

      白试玉走到她身前。
      他今日身着藕荷暗花绸地平金绣的外袍,里面一件水红的中衣,只露了领子在外;下着一双半新不旧的短帮靴。他腰间系的不再是之前的玄色暗纹团花腰带,而是水红飞鸟纹缎的,铜带钩还是之前的那一枚。若是细看,还能看出他脸上着了薄薄的一层妆,只不过口脂上得淡,不易察觉罢了。

      李剪草懒懒地扫他一眼,问道:“小弟今日如此穿着,是有考试?”
      她刚在太学做监舍的时候,见男子时不时带妆还有些看不惯,频频侧目,但周围人皆是毫无反应。后来时间久了,她见多了各式各样夸张的打扮,倒也变得习而不察,能平心静气地品评起来。白试玉如今打扮确实适合他。
      “小弟今日跟着老师和师哥师姐,去了对垒台。”白试玉答道。
      对垒台,李剪草记得那劳什子。

      “是同哪国开战?”
      “东骊。”白试玉听见她说的奇怪字眼,习以为常,旁侧无人,便也不出言纠正。
      “你可曾上场?”李剪草不啃馒头了,只拿在手上。阳光太烈,她半阖着眼睛。
      “不曾,我为候补,今日无人临场脱逃。”
      李剪草淡淡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是该恭喜你,还是该为你感到可惜。”
      “两者都不必。长姐就不问问是谁赢了么?”

      李剪草摇摇头。
      纵然耐着性子去聊了,她还是觉得无趣。什么狗屁对垒,孩童玩闹罢了
      她拿着馒头站起来,走进膳堂。她要找大娘要碗汤,就着汤吃这馒头大概容易些。
      白试玉跟着她进去,同几个前不久才认识的队员打了招呼。

      李剪草端了托盘,找了空位坐下。白试玉等她坐定,方在对面安身。
      李剪草离了刺眼日光,视线逐渐明晰,这才发现白试玉瘦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单薄羸弱。秋季的几层衣裳叠在他身上,也显得空空荡荡。

      李剪草不想问他,却情不自禁:“你瘦了些。看来平日训练累得很。”
      白试玉微微笑着,权当认可她的猜测。他不准备告诉她,自己衣带渐宽多半缘由她发热的那三日。
      三个日夜,他几乎未曾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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