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声》杨荷

13、第 13 章

　　酒过三巡，宴至酣处。

　　吕开端着酒盏，摇摇晃晃地走到风明野身旁，脸颊酡红，双眼迷醉道：“来……来，贤侄，叔叔给……给你赔个不是。”风明野坐在案几前，抬眼见吕开这副醉态，心中嫌恶更甚，他抿了口清茶，并不打算理会。谁料吕开竟抓起桌上的酒盏，递到了风明野面前。只听吕开道：“今……今日张大哥寿辰，我们…四…四个门派，好容易齐……齐聚一堂，我……我与贤侄你更是多年未见，只是可……可怜我那风兄，龙章凤姿……”他话未说完，长叹一声。

　　见吕开提起风雨眠，张双渡面上显出几分沉痛之色，道：“这么多年了，我总想起当年风弟舞刀的情景，对我来说，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张铎见父亲伤怀，忙劝慰道：“风师叔虽故去，索性他所创的芙蓉刀法被后人所传承，不若就让孩儿与明野贤弟过个几招，解了在场众人对风师叔的追忆之苦，况且风师叔若看到明野贤弟如今刀法有成，也算能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张铎说这话时身体偏向张双渡，若仔细瞧，甚至会发现他的身体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前倾。堂中一张张桌几仿佛重山一般，桌上美食珍馐，桌角天青色的长颈小瓷瓶中插着今晨新采的粉荷。在等待张双渡做出回答的短暂时刻里，风明野的视线穿过堂中一重又一重的山峦，落在花团锦簇里的张铎与张双渡身上。

　　其实也不必等什么回答，张铎的提议好得一箭双雕，这短暂的等待不过是对往日的无聊重复。

　　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想法。

　　所以当张双渡捋了捋胡须，满意地点点头表示同意的时候，风明野紧了紧手中的芙蓉刀，站起身向张双渡隔空行了一礼，然后大步往堂外去了。

　　这边李拂衣在桌前听吴蛰后院起火的八卦听得正起劲，对面两仪门的俊俏少年微红着脸，搜肠刮肚地讲着些门中秘事，逗得旁边雀翎门的女弟子咯咯直笑。

　　“嘻嘻，照这么说，吴蛰师叔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事了？”

　　“可不是嘛，每天被他那母老虎与小美妾这么一闹，整日里活得生龙活虎的，瞧着起码年轻了十岁！”

　　“哈哈哈哈哈哈……”

　　李拂衣抬头瞧了瞧笑作一团的两人，余光却瞥见风明野抱着芙蓉刀从堂中走了出来。院中已有不少人看见了，李拂衣周遭的议论声一时间此起彼伏。

　　“风明野这是……要和张铎比试吗？”

　　“说起来我有许多年都不曾见过芙蓉刀出鞘了。”

　　“你也知道是许多年了，也不看看风明野的芙蓉刀学全了吗？”

　　“前段时间菡萏湖一战你们不在，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若不是张老爷子拦着，吕开今日哪儿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我看呐，这刀谱虽只有半本，那也是芙蓉刀的刀谱，今日这一战，指不定谁输谁赢呢。”

　　张铎手中拿着一把白釉瓜棱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然后右掌运功，将那酒壶往前一送，便见那酒壶朝几丈开外的风明野而去。

　　风明野这边刚将芙蓉刀拔出刀鞘，见酒壶朝自己袭来，也运起内力，长刀在空中一挽，那飞来的酒壶便改为在风明野身前旋转，悬停在长刀上方了。

　　“起！”

　　只见酒壶被高抛至半空，芙蓉刀改换招式，刀尖稳稳挑住下落的酒壶壶把，风明野不过微微转动手腕，霎时间琼浆便自壶嘴倾泻而出。

　　“好酒！”风明野朝张铎朗声道：“师兄！便以酒为题，看你我二人谁能喝到这酒壶里的最后一口酒，如何？”

　　“如此，甚好！”

　　天空里不知何时飘来一大片乌云，烈日躲进连绵的云里，微风乍起，满院红绸在风中轻扬。

　　张铎先发制人，手中长刀霸道非常，刀势逼人，他的每一次出招都是针对风明野怀中酒壶而去，意图明确，刀法干脆利落。与之相反，风明野并不强攻，他迅速变换着自己的身法，手中芙蓉刀仿佛不断生长的藤蔓一般，灵活柔软地跟随着张铎的刀，防御住了他所有的进攻。

　　空气中两刀相击的铮鸣之音不绝于耳。

　　张铎见强攻不成，刀上刚劲霎时化成柔劲，刀势柔韧绵长，织就一张无形的气网，将风明野的活动范围一点一点的压缩，意图将他的所有招式困死。与此同时，张铎的左手柔中带刚，悄无声息地摸向风明野怀中的酒壶。

　　风明野忙于脱困，一时不察，待发现张铎意图时，那酒壶已到了对方的手中。美酒在手，张铎不免心生得意，口中连声“承让”。

　　“啧。”风明野心想：“在这种场合败给张铎，怎么想都让人不爽啊。”

　　张铎手中的酒尚未入口，一道和风翩然而至，风明野的刀尖轻灵一挑，仿佛芙蓉初绽，蕴含生机之力，破开了张铎的桎梏。那酒壶盖受此一挑，脱飞出去。风明野手中的芙蓉刀刀身轻颤，带着一种和煦的、散发着盎然春意的吸引力，竟使得那壶中美酒变成一道水线，缠绕在芙蓉刀刀身周围。他拧身跃起，身姿仿若一朵芙蓉摇曳，缠绕在刀身周围的晶莹水线被他抛出，继而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的口中。

　　在一片鼓掌叫好声中，李拂衣将自己的手掌拍得生疼，她明白，这不仅仅是获胜，更是一种证明。她的风大哥，迫切地想要被看见。

　　天色不知何时变得更昏暗了。张铎站在风明野对面，神情不明，嘴却是笑咧着的，风明野看见他嘴唇动了动，明白他要开始说些场面话了。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突然出现在天边，紧接着便是沉闷的隆隆雷声。

　　要下雨了。

　　张铎来不及长篇大论地讲他的场面话，忙吩咐弟子们把桌子都抬到院子里的游廊下避雨。院内众人刚开始行动，却听得有人喊道：“头！老子像的头掉下来了！”

　　李拂衣听罢忙望向那座木雕老子像，只见那老子像不知为何突然齐颈断裂，而雕像的头颅正在地上翻滚。

　　那颗木头做的脑袋滚啊滚，滚啊滚，直滚到风明野面前，而后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

　　李拂衣心道：“咦，好像是一本书。”

　　而风明野望着那本书，心中便如同这天气一般，也响起阵阵惊雷。那本书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舅舅所写的《芙蓉刀谱》，这刀谱这些年曾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中，嘲笑着从前顽劣的他自己，而现在，它却从两仪门的木头雕像里滚了出来。

　　他弯起腰将那书册拾起，用指腹细细摩挲着封面，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忙忙翻至书册的最后一页，而后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去瞧。最后一页半个字也无，只画了只滑稽的乌龟，一个潦草的墨圈组成了那乌龟的头，而墨圈中央则歪七扭八地写着三个字：风雨眠。他看着这只乌龟，嘴角扬起，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回忆。他轻声喃喃道：“风雨眠，大乌龟。”

　　风雨眠，大乌龟。

　　他反复地念着这句话，明明面上还是笑着的，眼睛里却不断涌出泪来。

　　这满院的红，灼得他眼睛发疼。

　　“张铎！”风明野眼中怒气渐生，厉声喝问道，“敢问这《芙蓉刀谱》为何在你两仪门？”

　　张铎瞧清楚风明野手上的东西，神色陡然一变，但仍镇定道：“这，为兄真的不知啊。”

　　周遭人群听到此对话，皆一片哗然。

　　“明野，这当中兴许有些误会。”为首的张双渡等人匆匆赶到，见此情形，连忙解释道：“我与你舅舅莫逆之交，他临终前更是将你托付给我，我两仪门怎会做出抢《芙蓉刀谱》这种事。”

　　他身旁的宋鸿飞更是补充道：“明野，你想一想当初，你孤立无援东躲西藏，险些丢了性命的时候，若无我两仪门的庇佑，你何来今日的富贵平安？”

　　风明野心中惊疑不定。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的。风明野记得那一晚，舅舅得知几大门派围攻银泉山庄后匆忙离去的那一晚，他是那样的愤怒与焦急，他收拾行囊的时候不断念叨着他不该相信张双渡那个老狐狸给的承诺，临出门前，还回头看了看刚从春风楼鬼混回家半卧在塌上似醉还醒的自己。

　　风明野想道：“他当时说什么来着？哦，他说，他要去救他喜欢了很久的姑娘。”

　　彼时的自己仍回味着春风楼上的春风一度、软玉温香，朝他不过随意地摆了摆手，心中混不在意道：“待到明日我要再登那春风楼，我也要去见我喜欢的姑娘。”

　　所以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的，可他哪有资格与能力去怀疑呢。他寄人篱下，他仰人鼻息，他浑浑噩噩。他能做的，就是凭借着记忆里被舅舅强逼着才勉强记下的半本刀谱，每日练刀，祈求有一天能有资格问出自己心底的疑问。

　　风明野的手攥得手中的书册有些发皱，却又蓦地一下松开了。他心道：“此时时机尚未成熟，不好与两仪门撕破脸，两仪门现下理亏，必不会拦着我将刀谱带回去。要尽快把芙蓉刀法练全了才是最要紧的事，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也不差这三五天的。”

　　他打定主意，面上和缓了几分，拱手道：“明野怎敢忘记张师叔庇护之情，想来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又怎会被这小把戏蒙骗，罔顾师叔与舅舅的兄弟之情。至于这刀谱……”

　　张双渡忙道：“老夫与本派谢贤侄明察秋毫，至于这刀谱，这本就是你家的东西，自然该你带回家去，好生保管。”

　　旁边的宋鸿飞笑道：“今日师父寿辰，现今明野师弟家中至宝也失而复得，真是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呐。”

　　剑拔弩张地气氛一时间和缓起来。

　　就在此时，张双渡身后突兀地传来一道声音：“可我亲眼看到他杀了风大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