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追逐》斯堪的纳维亚

4、第四章

　　在那个周三的晚上，我又一次失眠了。在黑暗之中，我盯着窗对面洒着月光的墙壁，默默翕动着嘴唇。

　　嗨，先生。不，应该是，下午好，先生。你过得怎么样？很高兴你能来教我德语，我之前从未接触过这门语言。我们可以在一楼的茶桌学习，那里很安静，孩子路过前院时喧闹的声音也不会传过去... ...

　　我想起他的那双眼睛，是一种陌生迷人的蓝色，像是在半岛小城上永远都看不到的冰川。他在哪里出生？他为什么会说意大利语？他结婚了吗？

　　想着这些事情，我忍不住在床上微笑起来。我思索着他，仿佛他已经是我多年的老友了。门框上的蛀虫发出沙沙的啃咬声，我从前总是觉得它令人烦躁，现在它却像收音机里的白噪声一样舒缓，就像他和他同伴说笑的时候一样。

　　我起了个大早，找出我最满意的衣服开始换上。屋里的空气有些冷，一接触到我的皮肤，它就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父母都没有起床，我偷溜进他们的浴室，把父亲的发胶抹在手指上，然后对着镜子抓我的头发。

　　浴室里很昏暗，我借着半开百叶窗透进来的光，透过镜子打量我的脸。我的脸色看起来很差，这一定是昨晚没睡好的原因。

　　我在二楼餐厅的沙发上坐着，拿起一本书来看，一边不耐烦地去盯墙壁上的表。不久后，全家陆陆续续起床来到餐厅里，每一个人都奇怪地看我一眼。

　　“这小子今天发了疯，起得真早。”母亲说。

　　父亲看了我一眼，露出一个微笑，并没有说话。

　　我连早餐都无心吃。待到九点整，我敏锐地听到院子里传来动静，几乎想马上冲到阳台边往下看。但是我们全家都在，我便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继续毫无目的地用眼睛扫过书本上的文字。

　　母亲从阳台上走进来，“有个男人在下面，是不是他？”她在问我。

　　“什么？”我佯作茫然地抬起头，心脏的速度在加快。

　　“一定是他。下去找你的新老师吧，诺瓦。”父亲看着我，悠然端起桌上的茶杯。

　　我放下书本，慢慢地走下楼，在父母视野消失的拐角处不自然地拨弄着头发。我回忆着昨晚在脑海里演练的台词，逼迫自己深呼吸——真奇怪，这种感觉跟我那天在后院看到他时别无二致，但却有某种微妙的区别。

　　我来到院子里，透过栅栏上方看到他时，我的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那不是他，那是他的同伴。父亲弄错了。

　　但这是合理的。我从没有跟父亲说过我想让哪一个具体的人来教我，我只是说了我想要个德语老师。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我愣在那里，这让他的脸上露出了疑惑。这逼迫得他不得不先开口，“嘿，小子，我是帕克，父亲让我来教你德语。”他走上前来，我把栅栏门打开，他把手伸出来。

　　“您好。”我竭力掩饰着强烈的失望，装出热情的笑容，一边握了握帕克的手，“很高兴见到您，先生，我是诺瓦。”

　　这个士兵叫帕克。这说明，我那天记的那个名字就是他的名字，沃尔夫·艾茨里格。

　　我该怎么称呼他呢？是正式一些，叫他艾茨里格？还是亲昵一些，叫他沃尔夫？我不敢僭越，艾茨里格，我就这么叫他吧。

　　我们坐在茶桌边，我看着帕克把德语字母表写在纸上，一个个教我念。他写字的样子很笨拙，应该不是擅长书写的人，而且脾气也不是那么好。在我第二次忘记“Q”怎么发音之后，他责备地瞥了我一眼。

　　“我再教你一遍，给我记好了，小子！”

　　他明明知道我的名字，却不愿意叫它，这点和哥哥和母亲一样。

　　我的心里升腾起强烈的反驳他的欲望。这家伙完完全全是个势利的货色，若是我父母也在一楼，他绝对不敢这么和我说话。他甚至连拿笔的姿势都丑陋得像一只猩猩，我敢打赌，尽管他大我好几岁，但是他看过的文字绝对没有我多。

　　在休息的间隙，他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让我去给他打一杯柠檬水。我瞪了他一眼，只可惜他没瞧见。我似乎有些明白我母亲对这些士兵天生的厌恶，他们总是喜欢装成老爷，凭借自己的身份明里暗里地欺压不敢对他还手的人。

　　我在厨房里往杯子里倒了一半的柠檬水，然后转过身，看到母亲正在把一个罐子塞进橱柜里，“德语课怎么样？”她问。

　　“就那样。”我耸耸肩，“有热水吗，妈妈？”

　　“真是发疯，你要热水来做什么？”

　　我环顾一圈，找出一个铁皮锅，煮了一些热水。母亲看着我的眼神愈发怪异，一边走到阳台上去，和父亲喃喃道：“你儿子真是越来越不对劲了，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在这鬼热的天气里煮烫水！”

　　父亲转过头，脸上却笑着，“你要做什么，诺瓦？”

　　我把热水倒进那杯装了一半柠檬水的杯子里，杯壁立刻变得温热。我把它和另一杯给自己的冰柠檬水端下楼，并把温的那杯递给他。他接过杯子的那一刻，脸上就出现一种迷惑不满的神色，他抬头看着我，瞪大的眼睛昭示着他立刻就要骂我，却总感觉没有太过于正当的理由。

　　他低下头喝了一口，咂了咂嘴，“你们家的柠檬水在阳光下放太久了，”他盯着我，“味道也很淡。”

　　我忍着顽劣的笑意，喝了一口我自己的柠檬水，“是吗？我们家都是这样的。”

　　“前几天我来你家做工，那样的柠檬水才算正常。”他又尝了一口，脸上滑稽的表情终于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与此同时，一串附着在我的杯子外壁上的水珠滑落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他立刻知道我在戏弄他了。

　　“你这个撒旦的小恶魔！”他猛然站起来，满面怒容，仿佛我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似的。我笑得更厉害，为了报复他对我的不淑，报复他替代了我心心念念的新朋友。

　　母亲听到动静，连忙赶下楼来，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问问你的儿子吧。”他抛下一句话，旋风般地走向门口，把我们都扔在后面，他还一边用靴子重重地跺着我们家的地板，似乎要展示自己多有威力似的。

　　我的第一节德语课就这样结束了。午餐的餐桌上，我添油加醋地向父母叙述了这一段经历，母亲难得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你们瞧瞧，我就知道，”她自豪地说，“这些士兵没一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