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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76君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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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圣旨的那刻,谢遥刚处理完后事,八人就那样埋在了谢家的祖坟,甚至不发丧葬。
“……”
谢遥拿着那卷轴看了半晌,轻飘飘的纸张似有万金重。
大俞开国百余年,谢家为护此国,共死伤二百七十九人。
二百余人对于世家大族来说,不过是一代的人数,可对于谢家来说,已经是数代相传的全部。
饶是如此,谢家也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大雨戚戚沥沥的落下,谢遥身着一袭白衣向前走去,手中的卷轴慢慢滑落,溅起阵阵水波。
又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慢步了片刻,他忽然翻身上马,勒紧疆绳发疯似地向前冲去。
“左相,谢遥求见。”
“不见不见!”
“右相大人,谢家那位世子来了。”
“哼,赶走。”
“郑大人,谢家来人了。”
“什么谢家!我不认识!”
……
谢遥已经数不清自己被拒绝了多少次,可他依然在雨中不停的奔走。白马如有所感,冒着漫天大雨和主人奋力一搏。
“学生谢遥,求见太傅!”
谢遥在太傅府前恭敬一拜,雨水从他的耳尖滑落,慢慢融在地上,但这滴雨太过渺小,在漫天大雨中连属于自己的水花都无法溅起。
约莫一盏茶过后,沉重的府门被人推开,有仆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昏暗的殿内燃着香炉,袅袅白烟遮住了谢遥的眉眼,太傅韩胜端坐在主位,捧着热茶看着眼前的少年郎。
“如今谢家失势,说说看吧,为何来求我?”
头发花白的老人缓缓抚摸着自己的胡须,颇有一幅大隐隐于市的风度。
谢遥忽然开口,“不是求。”
老人抚摸着胡须的动作一顿,侧了侧眉,“什么?”
“不是求,我只是来问太傅一个答案。依您看,谢家是否真的有谋逆之心?”
少年定定的看着坐在主位上的老人,仿佛不为世事低头的谦谦君子,今日到此,不过是和敬重的师长一叙罢了。
老人借着飘绕白雾看向站在那里不卑不亢的孩子,沉默片刻道,“狼子野心。”
“是嘛。”谢遥嗤笑一声,“敢问太傅,教习数十年,可否有一日把我当作太傅的学生?”
老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坐直了身子,充满威严的答道,“不曾,老夫的学生,自始至终只有正统的皇室血脉。”
谢遥了然的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去。
出门时谢遥遇到了归家的韩宿,原本谢遥是要无视他走过去的,却被韩宿开口叫住。
“谢公子。”
谢遥神色平常的回身,不知所以的看向韩宿。
青衣官吏向着谢遥郑重一拜,“我信谢家从未有过异心。谢家骁勇,理当受此一拜。”
谢遥笑着回他一拜,随后转身洒脱的挥挥手,头也不回的离开。
韩宿看他身在风雨中奔波劳苦,却依然坚韧不屈的背脊,不由露出了惋惜的神色。
若无此事,谢遥或许会是大俞最出色的文臣吧……
将偌大的经常转了个便,愿意见他的人屈指可数。曾经人人敬仰的谢家,就这样成为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谢遥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他并没有失落,只是觉着可笑。所有人都虚伪的令他作呕。
他重新跨坐在马上,不急不慢的回了宫中。
按照圣旨上的命令,他这一入宫,便是至死不能出。
入宫后他并没有回到东宫,而是先去了太后宫中。
经过三日的调养,太后的病情早已好转,往日慈祥的老人,对于此刻的谢遥却也是避之不见。任由曾经最疼爱的孩子在倾盆大雨中跪着,甚至都不愿意派宫人给这孩子带柄油纸伞。
吃了闭门羹的谢遥没有片刻停留,便依次去了皇后与四妃宫中。
除却还未返回京城的安妃,其他人也一样把谢遥拒之门外。她们不敢见谢遥,或者说,她们不愿意见谢遥。
所有的宠爱仿佛在一夕间收回,只是轻飘飘的一道圣旨,就将那个千娇万宠的少年逼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明明无人授意,明明无人言说,可所有人就像早已商量好了一般。
有的人在害怕与谢家有过多牵连。有的人担心带累家族。有的人从一开始就是虚与委蛇,不过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才对谢遥有所偏爱。
还有的人,是真心疼爱谢遥,只不过这份疼爱与担忧自己被连累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譬如皇后,譬如三妃,譬如宫中的很多人……
他们不是不可怜谢遥,只是一个谢遥与他们的前程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
没有谢遥,他们可是宠冠后宫的嫔妃,是娘娘们器重的心腹,是许许多多为自己谋划的人。不过是区区一个失势的谢家子,哪里值得他们为之停留?
于是,每次离开一座宫殿时,谢遥便会冲着主殿行一饯别之礼。
他面无表情的俯身作揖,高声道,“罪臣谢遥,谢过各位娘娘多年养育之恩。今日一拜,自此永不相欠,再无关联。”
这些华美的宫殿中住着的不是偏疼谢遥的姨姨们,只有高高在上的各宫娘娘。
几经周折,单薄的少年跪在皇帝书房之前,只为了求见帝王一面。
与他一同跪着的,还有已经在殿门前跪了一整日的长公主俞宁月。
“臣妹恳请皇兄,再查谢家一案!求皇兄成全!”
“哎呀,老奴求二位了!别再跪了!”
长福急得团团转,偏偏皇帝说什么也不愿再见二人。
“九千岁大人,烦请您通传一声。”
谢遥直直的跪在雨中,一身的寒意几乎要将周遭凝结成冰。
“小殿下,您这又是何苦?”
长福伸手想去扶谢遥,却又被谢遥冷漠的眼神冻的一僵。
谢遥抬起头,露出毫无生气的眼,嘲弄一笑,“小殿下?哪来的小殿下?”
“算老奴求您了!二位,回去吧!”
“姑姑,你先回去吧,其他的交给我。想来七姑姑在这,也不愿你继续受冻。”
谢遥扶起俞宁月,将她交给长公主府的侍女。
“遥儿,我……”
“姑姑不必担忧,我自有办法应对。”
俞宁月纠结的看了谢遥半晌,最终还是应了下来。她是皇帝最年幼的妹妹,衣食无忧的长大,是个不学无术的公主,她如此无用,眼看心爱之人受困于牢笼,她却除了求情什么都不会。
从小到大她便是这样,什么也做不好,什么也做不到。只靠着兄长们与姐姐的庇护,可如果他们不再庇护于她,那么她将只是一个一事无成,一无是处的公主。
待俞宁月离开后,谢遥又重新跪下,片刻后他忽然问道,“九千岁大人,你也认为谢家有反心吗?”
“这,老奴不知……但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谢遥看了长福一眼,站起了身,就在长福以为他要离开时,他猛地推了长福,足尖点地,顷刻间便冲到了殿前。
苍白的手刚抚上门框,便听到里边传来交谈的声音。那音色,他再熟悉不过。
“照儿,时机已到,你要好好把握才是。翎玉,翎为鸟,玉再过珍贵,也不过是个摆件儿。吾儿,父皇一片苦心,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啊。”
“俞为我万邦来贺之国,照为日月齐盛之光。和为亘古不变之日,舒为万民景仰之月。无论是俞照还是和舒,皆为日月昭昭……这样的名字才配得上朕的儿子。”
“儿臣明白。”
俞阔笑着拍拍俞照的肩膀,颇为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纵然他一时对谢遥娇宠过头,可自从他给谢遥取了这个字用来提醒俞照后便好多了。
“陛下说错了。翎为可登青云之双翼,玉为旷世奇珍之瑰宝。谢家自会因有我这样的孩子骄傲,哪里轮得到陛下费心?”
殿门被狠狠推开,谢遥神色轻蔑的看着书房中的父子二人,看着他们脸上难看的神色,不由得更想笑了。
“一个韬光养晦的皇帝,一个装作神情的太子,俞家真是好大的排场。”
“谢遥你这是大逆不道!长福呢!就这样让他闯进来了,成什么体统?!”
“老奴有罪,未能拦住公子……”
长福拖着被撞得生疼的腿脚,狼狈的赶来。皇帝和太子有大事商议,将所有的宫人撤走,只留了长福一人守门,倒是给了谢遥直接闯进来的机会。
“这腌赞之地想必也无人愿意久留,也就陛下与太子殿下当个宝贝。”谢遥似笑非笑的行了一礼,道,“罪臣告退。”
不待几人开口,谢遥最后撇了眼充满帝王威严的御书房,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开。
想起他今日见过的官吏们,谢遥勾起一个讽刺至极的笑。
除了兵部尚书叶克婉拒了谢遥的来访,其他五位尚书平日里与谢遥的交际并不多,但如此敏感的时候,竟将谢遥迎了进去。
为他准备热茶,准备新衣,甚至还愿意信他……
“我不记得与司尚书有什么交际,司尚书却如此待我。”
“因我是朔北人。”
谢遥愣了愣,看着司舟清澈的眸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朔北的百姓永远记得您的恩情!小殿下,想做什么便去做吧,臣会支持您的。”
户部尚书北含时与刑部尚书楚灯恰巧在一处闲谈,见到谢遥时更是亲自冒雨相迎。
“谢家曾在户部任职,虽接触的日子不长,但臣知谢家都是高洁的君子,岂会做如此令人不齿之事。”
楚灯替北含时擦去脸上的雨水,又给谢遥拿了毛巾,“我是从迟水出来的,殿下替三城子民解决了科举舞弊一案,不知救了多少人,我岂会信不过自己的恩人。”
“如此,我便替谢家谢过二位大人了。”
礼部尚书方笑亲自替谢遥斟了碗热茶,笑道,“小殿下可还记得您与我兄长在朝堂上那一辩?从那日起,我与兄长便对谢家拜服,我信这样的人不会是叛徒。”
谢遥打趣道,“若非家兄也是人中君子,那日谢遥可就要说不清了。”
最后来到了工部尚书齐停啸的府邸,谢遥更是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臣确实与谢家毫无关联,可臣就是信,谢家赤胆忠心,臣永远都信!”
谢遥惊讶于他的赤忱,愣了片刻后才笑道,“若能早些认识齐大人,或许我们会成为挚友。”
看啊,明明只是数面之缘的人都愿意相信谢家从未有过谋反之心,倒是与谢遥朝夕相对的皇室,满是猜忌。
飞鸟尽,鸟弓藏。似乎天下将军都不外乎于这个结局。
穿过看不到尽头的长街,途径点亮灯火的宫殿。
谢遥孤身一人在这偌大的皇城中行走。去往他在这宫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居所。
不,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牢笼。
凤凰台周遭的高墙几乎要与天比高。原先是俞照为了给谢遥惊喜才筑起的高墙,可如今想来,不过似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给他打造了个硕大的牢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