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思简若繁

10、桃花落

　　龙林被绑在柱子上的那天晚上，龙嫣上了陈庸的塌，几百年的龙城城墙被夕阳的余晖薄薄的照射着，驱不散漫天的寒气。
　　寒风轻轻的吹动着龙林脸颊边上的乱发，她的那一双眼睛就淡淡的看着西山上的余晖一点一点的倾斜殆尽。
　　夜晚，龙城飘起了大雪，血染的石板路也好，半塌的土院墙也罢，都被白雪一点一点的温柔遮盖起来，西面的山丘渐渐的隐入黑暗，龙林闭上眼睛，酸楚从心里一点点的升腾起来，身体冻得麻木了，可是肚腹胸口里面却慢慢的都是火焰，是翻腾的岩浆，灼烧得她几乎要焚烧起来。

　　造就认了命的灵魂重新仇恨起来，龙林觉得心中小小的自己又一次的张开了眼睛，清澈的恨意挡也挡不住的从合上眼睛的身体透出视线。

　　她屈膝降了，却什么也没保住。

　　母亲烧成了灰，凤华被□□而死，大哥的脑袋挂在城墙上。
　　一股热辣辣的眼泪从紧闭眼角寂静的流淌下来，不晓得随她而降的战鬼如何了？时至今日，她才明白领兵的意义，她一个决定，并不仅仅的毁了自己而已。
　　她不怕死，那那些生死相随的兄弟呢？是否在她心里也一直轻如鸿毛？她认命的闭起眼睛了，是不是就可以完全回过头去看也不看伴她长大的青龙和白虎？
　　是不是可以好不犹豫没有感觉的牺牲那些二话不说就跟她出生入死的兄弟？

　　也许从来一次，她会甩了他们，独自投降。龙林咬住牙，脸颊如同寒冰几乎被热泪烫化了。悔意伴着仇恨在生死之间深深的渗透进灵魂。

　　那么不声不响的，以生命骄傲着的家伙们，也许都不在了吧？
　　寒风卷过身体，吹起她破败的衣角，无边的孤寂跟寒冷席卷而来。

　　有人踢踢踏踏的行走而来，踏着咯吱咯吱的白雪停在她面前。良久，温热的手指轻轻的碰上了她的脸，低哑绮丽的声音轻轻的唤：
　　“主子”
　　那手指仔仔细细的抹干了她脸上的眼泪，带着些微怅惘和回忆喃喃的说道：
　　“你好久都不流泪了”
　　龙林张开眼，面前站着的是白虎，他就站在她的面前，脸上的面具早就不在了，漂亮的过分的脸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微微有些苍白，他花朵一样的嘴唇凝着被咬破的血痂，龙林的眸子顺着他的嘴角看到他脖颈上的青紫，一直落在锁骨渗血的牙印上。
　　良久良久，她修长的身体突然狠命的一抽，一声巨大的哽咽被狠狠的咽了下去。

　　白虎脸上显出一种惭愧痛苦到极点的表情，他死死的咬住牙，半晌才轻轻的提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
　　“主子，别哭....别...为我哭”

　　龙林死死的压抑着身体中爆裂的痛苦，咬的牙齿出血，突然她低着头张开嘴低低的咆哮了一声，然后寂静无声。
　　白虎一直就站在她面前，撑着那种难以维持的笑容
　　“我们还都活着”
　　龙林狠狠的抽了一声，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她就像剧烈的哽咽一般，可是脸上却连嘴唇都没有颤抖，她眼中没有泪，只是涨满了血丝，爆射出凌冽的杀意，仿若沉睡在她眼中所有的痛苦都一瞬间升华到了极致。

　　白虎摸出一个半糕点，递到她嘴边
　　“活着，主子”
　　龙林咬了咬牙，一口一口的把它吃了个干净，白虎闭了闭眼睛，把涌出的泪意强压了回去，伸手心疼的摸了摸她脸颊的伤口，重复：
　　“活着”

　　白虎走的时候，月上中天，龙林把所有要破口而出的痛嚎和悲酸难耐的泪意都狠狠的的顺着喉咙口的鲜血咽进了身体。
　　连同那种无法抑制的杀意和仇恨，都在仅仅半个晚上的时间里，默默的消散无踪，晨曦初起的时候，龙嫣穿着一身华贵紫貂站在她面前的时候，用马鞭挑起她的下巴，看见的是一张温驯的少女的脸，除了那双过于墨黑沉郁的双眼之外，龙林所呈现的是一种筋疲力竭的沉默屈服，或者说，一种温驯的认命。

　　龙嫣清贵高华的脸上，烟眉一挑，居高临下的露出一抹讽刺。

　　陈庸坐在榻上，懒洋洋的看着折子，瞟了一眼坐在一边的杜耀：
　　“听说你把龙林的男人弄上了榻”
　　杜耀微微一笑
　　“滋味不错”
　　陈庸嘿嘿一笑，瞥了他一眼，阴狠的眸子闪过一丝鄙夷
　　“为了报仇，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杜耀嘿然一笑，摸了摸下巴，倒也不恼，瞟了一眼陈庸，陈庸笑道：
　　“何不杀了她？”
　　杜耀摸着眼前的茶杯：
　　“不能便宜了她”
　　陈庸推开折子：
　　“这女子也没什么可报复的，众叛亲离？今天早上龙嫣还把她拖在马后游街，龙家也没一个抬一抬眼皮的”
　　杜耀颠了颠手里的茶杯试探道
　　“关于龙家的军队陛下怎么打算？”
　　陈庸笑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受降的也不知道用得不用得，看看再说吧”

　　现在想想，也许那个时候，陈庸就已经起了杀心，不单单是对龙城屈膝而降的铁军，还对他这个投降过去的杜耀。
　　杜耀坐在苍山北麓的山坡上，伸手摘下头盔，这时正值秋季，满上都是落叶的味道。他被龙林围困在大姚西北的版图的苍山上已经有半个月了。这半个月的每一次突围都以失败告终，现在他被赶至苍山北麓的这个小山头上，怕是已经大事不妙。

　　杜耀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不论如何，他也从未后悔过当年的所作所为，毕竟是她龙林先杀了他弟弟，气死了他爹爹，逼得他投递叛国，如今被南和人人排挤得如此狼狈，他跟她的仇数也数不清，已然不能回头。

　　杜耀叹了口气，抬起头，目光慢慢的放远，又陷入了回忆，他现在时间颇多，也没什么好思量的，等死之际，不如回想。

　　那年，雪很大，龙然的脑袋一直就挂在城墙上，龙林每日被龙嫣拖着游街示众，而他杜耀甚至将白虎待到龙林面前侮辱过。
　　那时候的龙林挂在木桩上，只是看着，所有的人都拿此取乐，所有的人都认为龙林也就这样了，在屈辱和折磨中死去。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和她一样沉默的受着侮辱的龙家铁军居然在十天之后，突然就爆发了，那一下子的猛烈震荡令所有的人措手不及，龙城之内，满城皆兵，上至八十老妇，下至三岁孩童，就算用牙齿和指甲也都在反抗，陈庸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龙林的战鬼倾巢而出，就像是枪头上的尖锐兵锋，畅通无阻的劈开了惊慌失措还沉醉在奸淫掳掠中的南和将士。
　　那一天，那个可怕的女人竟然徒手崩开了牛皮绳，站在城门前杀人，等到大军接应而到的时候，她身上发上都已经被厚厚的血浆覆盖，那层层的死尸里，她静静的抬起了头，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和煦微笑。

　　从此，他和她注定不共戴天，不，不仅是他和她，还有南和和她，每一个南和人和她，不论那个南和人是一个老人还是一个婴孩。

　　十天之后，龙林反出龙城，龙家八百族人的脑袋挂在城楼之上，犹如累累秋果。龙城被恼羞成怒的陈庸屠杀殆尽，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杜耀咽了口口水，他们已经断粮三天了。
　　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落在他身边的枯叶上，晃得人眼花，当年他挟持那个美得惊人的男人站在城楼上，没想到，龙林竟然开弓射箭一箭射穿了他的心脏，杜耀现在闭上眼睛还能清晰的听到厉箭入肉的闷响，他耳边甚至能听见战鬼苍凉雄浑的殇歌，他倒抽了口凉气，抹了抹头上的冷汗。

　　他见过龙林看见那男人被侮辱时候扭曲的五官，他看见过她的痛苦和心疼。故此，从那时起，他杜耀对她就有一种奇特的畏惧，从心底而来的颤栗。

　　那日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想起来免不了枯涩满嘴，也许陈庸说得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龙林后来率军投靠了太原王杜函，正式卷入大姚内乱，可是两年之后，她又反了太原王，投靠了大姚各路势力中并不起眼的大姚的五皇子亲王沈旭。
　　杜耀讽刺的笑了一下,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因为杜旭抗外侮，龙林想报仇。
　　作为镇北将军的龙林，或者说龙陵，她并没有兴趣夺权打内战。

　　杜耀合上眼睛，他们已经周旋三年了，三年的时间，龙陵的名声在南和的每一片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如同恶鬼一般，或者说她现在不只是恶鬼，简直成了杀神，人们由愤怒变作了恐惧，现在龙陵两个字不但能止住小二夜啼，甚至在南和有些偏远的地方的村子为她立像盖庙日夜焚香，只求她的铁军不要骤然而至，鸡犬不留。

　　陈庸甚至把他推出来当作替罪羔羊，杜耀苦笑一下。

　　龙城在他的记忆力也留下了抹不去的刻痕，这道刻痕让他明白了家国天下的意义，也令他明白了投敌叛国的沉重。
　　可这又怎么样呢。

　　龙城那一幕在太多人脑海中留下了印记，在龙林脑海里留下的却是模糊的，她经常能回忆起的，是他/她皑皑的白雪，是它笔直的石板路，是它高高的静谧的城墙，但是那个一心一意爱着她的男子的绝色容颜却极不清晰，回想过去，是一片撕心裂肺的血色桃花雨。

　　本来反出龙城想要大哭一场的她，五年之后的现在也哭不出来，那些东西死死的堵在胸口慢慢的缩瘪成一个硬块，有凤华的心，有白虎的情，有母亲的爱，有大哥的温柔，有龙嫣的决绝聪明，还有他们的尊严和性命，有一整个龙城的血流成河，有她过往那些现在看来可以忽略不计的不平。

　　龙陵站在树下竹笛沾唇，细细的温柔的笛音慢慢的飘荡开来。
　　有探马回报
　　“将军，杜耀等已经被困在山头”
　　笛音幽幽的止息，龙陵乌黑的眼瞳向下撇来，淡淡的道
　　“烧山”
　　苍山北麓云苓峰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从山上下来的人跑至关卡无一例外的被割破喉咙，无论他的装束是平民还是士兵，无论是投降还是反抗。

　　龙陵施施然的握着青翠的竹笛坐在西峰道口，黑甲白裳，乌眉如刀，玉白色的脸上甚至带了些悠闲自在的安闲。

　　五年了，青龙站在她身边有些不忍的看着一个女子死在屠刀之下，他现在是镇北将军手下的侧将军，早就有了自己的名字，云起。
　　五年了，龙陵的面色越来越温和，甚至还会微笑，可是她的手段越来越激烈决绝，那个在挣扎着迷茫着不甘愿着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