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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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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见过针叶树,但是窗外的这棵在我的梦里是无比真实,而它正随着劲风摇曳着。有一些枯黄的松针正簌簌落下,但是这棵树是那样挺拔,以至于它的阴影能够把我完全笼罩。
这个房间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而我现在似乎又变成了灵体的状态,因此观察的视野和视角也变得宽阔了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在北半球或者是南半球靠近极点的地方,而墙上的日历提醒我,我现在应该是在俄国境内。
而阿芙罗拉,她背对着我,不时咳嗽一下,掉在地上的手帕上有殷红的血迹。我想伸手去触碰她,可是我的手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母亲,我叫她,她却没有回头。
她在写着一封信,而壁炉里的熊熊火焰正在吞没之前的残次品,冒出的黑色烟雾被她吸进肺管,可是她却不管不顾。我走到她的身边,可是我看不懂写在纸上的俄文,而她只是盯着那张纸红了眼眶,很快就拿起信纸,手微微颤抖着。
“不要,求你……”我试图抓住她的手,却只能扑空,“念给我听,求求你了……”
话语落下的那一瞬间,时间也立即静止,她憔悴的面容烙印在我的眼瞳上,而我知道她已经时日无多。我走到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能认出我的名字,阿丽娅·索洛科夫。
我是不完整的孩子,因为我没有教名,也没有父亲的姓氏。阿丽娅·布兰度不过是迪亚波罗与我将过去区分的标志,但是爱着布加拉提的并不是为了未来舍生忘死的布兰度小姐,可是我也回不到从前。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亲吻了一下母亲的耳侧。她身上的味道依然和我小时候闻到的是一样的,但是现在,那道带着些许冷淡的香气已经渐渐弱了下去。我握住她的手,闭上眼睛,而另一只手握住了我,让我的呼吸将近停止。
是红粉佳人。
她并没有以实体的形态出现,倒不如说她有一半仍然寄居在母亲的身体里,而另一半仍然留在我的体内。她像是桥梁一样把我们相互连接,于是我和母亲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共享了情感,而那种炽热的感情让我几乎崩溃。
我仍然不知道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因为下一秒它就被扔进烈火之中,我想要去抢夺那张纸,它却在火焰碰触到它之前就化为灰烬。红粉佳人拉住我,把我的手放在母亲的心口,然后逐渐从她的身体里抽离出来。
母亲变得越来越苍白,而她却倔强地站起身,走到散发着薰衣草香气的床前,安静地躺了下去。我跪在她的身边,可是我没有哭,红粉佳人还在不停地在我的身体里变得完整,而我无法阻止这一切,正像是我无法阻挡既定的死亡。
母亲忽然笑了。她双手交叠,眼睛像是在看着我,又像是在看着窗外,看着南方,她死去的时候,她的女儿也正在和死神交手,于是她先她一步而去,满足了死神的愿望。
“原谅我,阿丽娅,”她微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了下来,“我不能让你看到我的这幅样子,但是……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
我静静地看着她停止呼吸,然后伸手去合上她的眼睛,奇怪的是,我终于能够碰到她了。
“我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你,”我擦掉她脸上留下来的最后一点眼泪,趴在她的床边,就像是小时候那样,“就比如,爱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外面的针叶树还在簌簌地响。
“我觉得我做错了事情,可是我不敢醒过来了,因为一定会有人因为我的鲁莽大发雷霆,也因为未来的路实在是太累了,我想找一个人替我走下去,”我把头埋在臂弯里,“母亲,你说,我这个样子,真的能好好的去爱一个人吗?”
我完全明白了琴的意思,可是现在已经有些太晚了。爱就应当是真挚的,不加以修饰的,可是她用几句话就让我陷入了迷茫……不,也许我不是迷茫,我只是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让自己名正言顺地接受英年早逝的命运,自己做出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
“我只是想让他们活下来啊,”我握住了她尚且留有余温的手,“可是我也想要和他……我想和布加拉提共度余生……”
红粉佳人完全回到了我的身体里,但是没有任何异变发生,母亲也是一样的,她静静地安眠,就像是真正的司晨女神那样。
有人进入了这个房间,可是我的身体在慢慢悬空。我看见迪奥走到我母亲的身边,而外面已经明月高悬。
他俯下身,但是他没有吻她,然后他从壁炉里抓起一根燃烧着的木头,随意地把它丢在了针织的地毯上。
迪奥离开之后,我看着火焰吞噬一切,直到它也模糊了我的眼睛,接着我在一切都将要燃烧殆尽的时候,看见雪花从天空中落下,旋转,融化,然后越积越多,直到风雪将这一切都抹平到了无痕迹。
雪花穿过我。
“你要回去吗?”我心里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我可以为你指路。”
“你到底是谁呢,红粉佳人?”
“我是你的血脉,但是我不完全是你,”她的声音与我的别无二致,“我代表了你正确和真实的部分,而这些往往被你忽略。”
“包括爱吗?”
“包括爱,”她顿了顿,“正确的爱。”
“我想请求您的原谅,”黑白相间的人形替身将身体低伏,另一只手握着少女的手,“布加拉提先生。”
“你是……阿丽娅吗?”
“有很大一部分是,但是不完全是,我能够代表她的意志,但是这并不是能够由她自己从口中说出来的话语,”她抬起头,“今后我们将合二为一,因此有些事情,我希望您能够用心记忆。”
“所以,”布加拉提深吸了一口气,“你是她的真实吗?”
“是的。”
“她……还好吗?”
“她从一开始就是爱你的,”红粉佳人没有回答布加拉提的问题,“只不过她把爱和保护相互混淆,没有在过往就已经紧密的羁绊中寻找到和原来的不同,正因如此,她才把爱和保护分离开,殊不知自己正是因为爱,所以才倾尽所有去保护,反而忽视了正确的路。”
“是我的能力还不够强,就算一早已经预见了失去的结局,但是失去还是……”布加拉提沉默了一下,“难以接受。”
“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一颗种子的成长也需要时间,布加拉提先生,你们至少要有一个人记住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而那个人只能是你。”
“……”
“她的确是自私的,但是她并不会伤害你,也正是因为你的爱,曾经的她才会肆无忌惮,但是后来的她夺走了你的死亡,”红粉佳人的手心里出现了滚石的影像,“正因如此,她开始瞻前顾后,你们的命运从那一刻才开始紧紧相连。”
布加拉提上前一步,而红粉佳人的身形悄然淡去,床上的少女也不安地蹙起了眉,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他把被子稍稍往下拉了一点,在她锁骨上蔓延的纹路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他解开她锁骨下那颗扣子的时候,他看到红粉佳人手上的凌霄花正在她胸前生长着,慢慢开放。
“我也很爱你,阿丽娅,”布加拉提眼睛里的火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光,“我希望再一次见到你,快一点醒过来,我最终会带着你回到故乡去的。”
他的女孩子无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而她的手心也是滚烫的,他在那一刻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却难以抑制地低下头,咬紧牙关来抑制自己的眼泪。接着,他抬起头,轻轻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我知道你醒了,阿丽娅。”
“……对不起。”
“你要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到我承诺过的事情,这些年都是一样的,”他擦掉她脸上的眼泪,“你已经战胜命运了,对未来不要再担心,前路虽然有坎坷,但是一定会走到尽头。”
“可是你最终是做不到所有的……就算是有阿帕基他们也是一样,我害怕你们离我而去,因为我只剩你们了,”她哑了嗓子,“我不是故意要不听你的话,但是就算是没有这个计划,我也会挡在你面前……”
“我知道,我也是一样的,”布加拉提顿了顿,“因为我爱你。”
“我真的能够回到故乡去吗?”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却还在微笑,“我想要在西西里岛举办一场婚礼,大家喝的烂醉也没关系。我要每十年巡礼一次,直到我老到不能再老了。”
“我会和你一起的。”
“布鲁诺,”她勾住了他的小拇指,“我不想忘记你。”
“我也一样,”他附身亲吻她的眉心,“欢迎回家,阿丽娅。”
我也许不应该那么早醒的……因为我确实和这群人描述了老板的样子,但是由于我画画实在是太菜,而且红粉佳人的精密度也没有那么高,所以我只能说是一位粉色头发,上面有暗绿色斑点的男性,但是米斯达他们之前刚刚保证过绝对不会引人注目,下一秒就抓住一个粉色头发的无辜路人暴打起来。
阿帕基,你怎么也加入了?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拦着点的吗喂!
好不容易证明了这个路人的无辜,我才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面前的桌子上。我们正在流亡,一切安排都应该紧锣密鼓,而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老板的样子,再对他进行防备也不难。但是暗杀组不会再对我们出手或者是对我们有所帮助,这些人被琴安排的人保护了起来,而且琴不会让普罗修特去送死,也会保证普罗修特重视的人的安危。
我差点就是什么公主了啊……虽然看样子围在迪奥身边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估计还得靠自己吧……
布加拉提在桌子下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把我天马行空的思绪拉了回来,我转头看他,然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掌。
“你还是有点发烧,阿丽娅。”
“小时候也一样,可能还需要两三天才能退烧,不用担心,”我笑了笑,“起码正常的行走是没问题的,也能跟上大家的速度。”
现在掉队估计就等于死亡啊,没想到我最后还是得依赖别人,但是这种感觉并不坏,倒不如说是我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实际上我已经无意识地依赖很久了吧。
“阿丽娅身体健康的不得了啊,”纳兰迦摇摇头,“所以好起来也会很快……诶?”
我眨了眨眼睛,没太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当是他想要给我的某种夸奖,就把面前的蛋糕推到了他那里。他似乎有点迷茫,叉起蛋糕放在嘴里,明明在吃,却又说蛋糕不好吃。
“不好吃你就别吃啊,”米斯达心疼地看着那块蛋糕,“你不想吃就给我。”
“我就是这个意思,蛋糕不好吃……是……蛋糕不好吃……”他突然费力地捧住了自己的嘴巴,“布加拉提,没有危险,我没关系……”
情况突然变得有些不对劲了,至少在一个人出现不正常的情况时就应该有所警觉,但是纳兰迦的嘴里都是蛋糕,我看不清他口腔里的状况,想站起来,身体却突然用不上力。
布加拉提让纳兰迦冷静下来,就在那个时候,我们都看见了他口中的替身,在挣扎片刻后,他举起匕首,割下了自己的舌头。
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脖颈处传来一阵剧痛,但是那阵疼痛很快消失,我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旁边的河道飞速游走。乔鲁诺在给纳兰迦治疗,但是鲜血已经滴滴答答顺着我的指缝流了下来。
“我没事,你注意安全,”我推开前来查看情况的布加拉提,“保持分散,离河道远一点,这种生物大概会攻击距离河道最近的人……”
但是这个替身没有再回来。
乔鲁诺在处理完纳兰迦后,来为我处理伤口,我看不见自己伤口的情况,只能通过乔鲁诺的描述知道这种生物的牙齿是锯齿形的。按理说咬合后就不应该轻易松口,甚至能把我带走,它又为什么松口了呢?
是替身吗?如果是的话,目的何在呢?
我闭上眼睛,手腕被布加拉提抓住,他对我摇摇头,意思是不要让我再使用替身。
“就一次,不会有事情,我不会冲出去,”我握住他的手,“放心,布加拉提。”
这座城市不乏替身使者,于是我让意识张开成为二维的网,垂直于水路和地面进行以我为中心的感知。水道里高速移动的东西果然是某种替身,但是它在横冲直撞地向我们这边袭来,似乎已经脱离了控制。
“离水道远一些!”我抓住布加拉提的手腕,“它重新过来了!”
我们所有人都闪避到商店一侧,但是许久之后,那个替身都不见动静。我在耐心等待,与此同时准备张开下一张意识网,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发觉似乎少了一个人。
“乔鲁诺呢?”
米斯达面对着商店,忽然开枪击碎了店里的鱼缸,下一刻他冲进商店,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我刚才真的看见乔鲁诺,他被什么东西带着走……”
商店的橱窗旁放着一些盛满水的罐子,如果这个替身能够在水中移动,那么它就是通过这个发起攻击……不对,那为什么在拖拽乔鲁诺的时候橱窗没有被打破呢,还是……
我的思维速度忽然减慢了,脑中过量的信息交织成一团乱麻,于是我张开了第二张网,这张网却漏洞百出。
“继续追踪吧,”我咬咬牙,“你们找有水的地方,我用幻象试试看。”
我对提查诺和史克亚罗两个人是有印象的,但是由于他们的替身保密,所以我第一时间也没能认出来,只是知道纳兰迦把他们杀死之后不免有些唏嘘,但是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现在身体虚弱,使用替身的次数有限,而且就算是能够使用,效果也不如之前那样好了。我理解红粉佳人一定是在蜕变的途中,就像是蛹不能飞翔一样,但是这种被限制的感觉总让我很恼火。
“不要心急,阿丽娅,”布加拉提拍了拍我的手背,“没关系的。”
“我现在其实在考虑King的问题,”我岔开了话题,“King要杀我,但是他一定知道我算是老板的人,毕竟我们当时在保护特莉休……但是King到底是谁呢?他又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但是我还记得与我们交战的安东尼奥……就是替身叫做「私人地狱」的那个替身使者,”乔鲁诺沉吟片刻,“他似乎对我们的出现不满,而且最后似乎也表示要以我们作为要挟,想要活着的你,姐姐。”
“嗯……那个法比奥似乎也是想让我活着,但是迪亚波罗却真的想让我死掉,”我的眼眉一跳,“难道说King是在试探我的能力,迫不及待地想要挖墙脚了吗?”
“也有这个可能。”
“那我们要不要把King当做盟友的备选?”米斯达加入了我们的谈话,“也许King也想要扳倒迪亚波罗也说不定。”
那乔鲁诺的工作就又要多一样了,干掉了迪亚波罗之后又要干掉King,不是吗?我头突然有点痛,这件事情到底要多久才能彻底结束啊……
“乔鲁诺,你觉得你面对King有多大胜算?”
“胜算……”他似乎没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问,“在不明白对手实力的情况下,胜算应该是百分之五十吧。”
这才是正确的回答,不过也代表着我和布加拉提都必须和他一起继续战斗下去了,我希望他能够记住我之前对他说过的话……虽然我现在拿起重物都很困难。
我们的联络工具只有对讲机,所以当对讲机显示屏亮起来的时候,我没意识到这是一个陌生人接入的通讯信息。
“你好啊,阿丽娅,”对面的声音依旧是那样轻佻,“好久不见,但是我正在看着你哦。”
“琴。”
“不要生气嘛,我是来跟你分享关键信息的,”她笑了笑,“刚才那场战斗很精彩,但是你的健康状况已经破破烂烂了吧?综合之前你和里苏特先生的战斗,我总结出了一个点。”
“是什么?”
“你的血液有致幻作用,对替身也是一样的哟。”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难得我好心想要说实话耶……诶诶普罗修特……”
我握着对讲机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对面的男人开口,只不过话音里难得带了几分尊重。
“下面我来转述琴的意思,”他没有丝毫犹豫,“你们现在是信息的孤岛,而刚才那条消息已经在「热情」的内部网络里传开了,信息的源头是史克亚罗,而我相信他已经死了。”
我们的对话到此结束,而我和布加拉提他们都陷入了沉默当中,我很想问问布加拉提现在是什么感想,但是目前我也没有心思插科打诨。幸好只是内部网络,假如乔鲁诺能够成功的话,压下这个消息倒是不难。
但是如果压不下去的话,后果显而易见。
“所以我们只能接着往下走了。带上我,无论结果是什么样子,我都会把它变成最好的结局,”我握住了布加拉提的手,“但是你会害怕我吗?我有一天很有可能被别人利用,做出你最深恶痛绝的事。布加拉提,你做好觉悟了吗?”
“我的觉悟要超越这件事情带来的一切后果,阿丽娅,”他看着我,“你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才成为珍宝,而你早就是了,对我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