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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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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那个苏联女人似乎还在迪奥的身边。她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轻轻触摸他金色的发尾,用她那孱弱却充满了希望的口气诉说她从那个冰雪之国带来的爱意,等到他翻身的时候,一切又恢复到旧时的陈设,乔纳森蛰伏在他的身体里,由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亡魂冲撞着他的肝脏。
迪奥早就忘了自己是怎么遇见那个苏联女人的。那大概是七十年代末,他刚结束自己如藤壶一样的寄生生活,而苏联的旅人挤满克里米亚海滩。在夜里,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她那双浅的有些与众不同的紫罗兰色眼睛。
她快死了,他能看出来,就像是百年前他的母亲那样,受尽生活的折辱和背叛。那一瞬间这两位女性的形象重叠,属于乔纳森的身体里第一次涌现出了由他的大脑控制的感觉——反胃。他身体里的器官和手臂上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抽动着,然后他看见她父亲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她父亲最后当然也死了,是被他杀死的,还是自己老死的,迪奥忘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把这个当成一件大事。但是从那个晚上以后,她就抱着一本俄文书坐在床边,等着他来到她房间里,等着他把无师自通的欢愉用身体传授给她。
她是他的乐子,他却是她的神明。每当迪奥感觉自己玩腻了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浮现出这句话。他从她的窗台下几次路过,像是罗密欧,不过他的喉咙里还有别的女人的鲜血。那些食物都风姿绰约,鼓动的血脉才让他有狩猎的欲望。而她,无论她叫娜塔莎还是瓦尔瓦拉,她都摇摇欲坠如凋零的雏菊,即使食用也不会给人带来饱腹感。
迪奥在少年时期就已经看过俄狄浦斯的悲剧,但他在能够深切地恋慕母亲之前就永远地失去了她,而这个女人,无论是从她那悲惨的命运,还是从她那哀婉温柔的语气,都能看出来她是一个良好的灵魂填充物。尽管不想承认,但是她抚摸过自己脖子上的伤痕时,他总会在一阵颤栗中获得莫名其妙的快感。
阿丽娅和她是如此相似,一脉相承的孤单让他不由得想起那间破旧的旅馆。患了百日咳的小孩子在夜里没完没了地哭号,门外的墨西哥女人挨家挨户敲门贩卖办丧事用的白色花朵,她在无数嘈杂的声音里让他触碰她的小腹,告诉他这里有一个生命。
吸血鬼和人类的后代,流着一半冰冷的血液,撒旦的仆从,违背意愿出生的俄狄浦斯。
也许是命运在帮他,说出口的话语变成了不带任何情感的祝福,然后这个孩子成为了天堂计划的开端,却因为孱弱的身体被永远排除在计划之外。他不爱她,她却总是用现实存在的理由为未知的他开脱,试图把他那点可耻的过往挖掘出来当成功勋,满足她孤单的心思和对父亲这个角色的向往,就像是她母亲一样。
她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转身,向楼上走去,但是很快,她又从地下室的楼梯上走了上来,重新回到了书架的旁边。
“这是亡灵的世界,任何想要逃脱的方法都是没有用的,”他看着她,忽然有些兴奋,“但是我知道离开的方法……和我打一架吧。”
她出拳的速度很快,但是太慢了,这种程度的攻击不过是给他挠痒痒,就算用身体接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感觉。她一直在努力,招式换来换去却只有那几个,但是她的眼中不见绝望。她即使气喘吁吁也绝不后退,而她的肩膀上有一颗星星,就像是某句不可思议的神谕。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让我猜猜,阿丽娅死了,对吧?”
“……”
电话那边的女孩子笑了起来,仿佛现在的情况对她来讲是天大的美事,但是她很快止住了笑声,有些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要是她死了,你也没什么打电话的必要,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直到你们全部死去,或者是还能留几个活口,”琴无视了布加拉提的呼吸声,“你觉得她是为了谁?”
“你对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一切都是需要她自己证明的,用行动证明一个悖论很难,得出结果却很容易。恭喜她推翻了我所有的假设,用行动证明了她终于获得了人类之爱呢。”
“如果她死了呢?”
“吸血鬼的孩子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女孩子打了个哈欠,“我做决定之前,必然经过缜密的思考和调查,如果你有心的话,就不应该总想着她身体是有多么弱,而是应该想想怎么利用她的强运和坚韧帮自己获取权力和地位。她可好骗了,一句话就能动摇,我相信你要是……”
布加拉提挂断了电话。
他现在的愤怒不仅仅针对电话那一边的琴,更是指向他自己,而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是这份怒火,阿丽娅也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他从来没有这样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在着火,就像是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只不过他很清楚,他只会把岩浆连同灰烬一起咽下去罢了。
他考虑别人的想法,尽一切去调和,先是父亲和母亲,然后是小队成员,接着是失而复得的阿丽娅。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过是在抓着氢气球,狂风骤雨中,他的掌心被雨水和汗水打湿,氢气球被风暴带走。
他的恋人知晓一切,甚至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别人做了交易。仅仅是为了让可能性再添加一点,她就能把自己的性命押上去作为筹码。她从来没想过要活着走出纳骨堂,最后的那一眼,她似乎已经在看远处的天堂,而不是映在她眼中的他。她连再见都没说,又或者,她在他们相遇的时候就已经说了再见。
“为什么呢?”
他无意识地发问,握着她的手也跟着一起用力,她的指关节发白,在他卸了力之后又涨红。只可惜,这种痛觉也无法让她苏醒——正如乔鲁诺所说,她灵魂的一部分已经不在这里了,两者之间在互相拉扯,只能静观其变。
幻境投射在一张白纸上,让他心烦意乱,那些代表她人生的东西被杂乱无章地显示了出来,就像是被打乱的魔方那样色彩斑斓。她的幼年里都是他,还有梦境,还有后面那些被迷雾掩藏的部分,还有她的噩梦。阿丽娅一次又一次梦到他的死亡,却唯独没有意识到她自己才是最有可能死去的那个人。
迪亚波罗的脸出现在了这段默剧的最后,那双绿色的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他也许以为阿丽娅一定会死,而自己只能绝望地看见迪亚波罗的替身,但是现在的情况变了,他们处于上风,却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用什么方法去击倒他。
引路的人倒下了,那不勒斯的灯塔也忽明忽暗,而阿丽娅忽然无意识地捏了捏他的手,本来就弱的脉搏更加微弱下去。他轻轻叫她的名字,看见她面容的一半变成红粉佳人的形象,而那个黑白的形象又很快消失了。
“布加拉提,”阿帕基从外面进来,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她还好吗?”
布加拉提摇了摇头:“生命体征越来越弱了。我试图阻止她继续用替身投射Boss的形象,但是任何方法都不行……”
“……”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分别坐在了沙发两端的椅子上。女孩子的呼吸逐渐急促,但是又渐渐平缓下来,变得几乎不可察。
“对我说下一步的计划吧,布加拉提,”出人意料的是,阿帕基并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去萨丁尼亚岛,下一步是寻找新的据点,还是继续等待反击的机会?”
“再等等,”布加拉提握住女孩子的手,“等她醒来,或者是……死亡。我有预感,最晚到明早的朝阳升起的时候,她会给我答案的。”
“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件事情,布加拉提,”阿帕基停顿了一下,“如果她在这里死去,我们是没有办法带她回故乡的。”
“……嗯。”
阿帕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上了楼。他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能不能让布加拉提意识到也许他们最终都也许会客死他乡,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即使是面对死亡,他们也会抗争到最后。
布加拉提的眼睛里有一团火,那是一团不应该出现在他眼睛里的火。阿帕基知道,这团火很快会熄灭,但是现在,他只能看着它静静燃烧。
母亲最后离开的样子我已经忘了,但是她当时应该在哭。因为什么呢?因为骨肉分离,还是因为终于能够回到故乡而感到欢欣呢?
我觉得两者兼有吧。
母亲不想客死他乡,于是她在预感到自己死亡的时候就抛弃了现有的一切,包括我,然后她达成了愿望,长眠在那片辽阔的土地上。凌霄花和勿忘我将她包围,乡村里的孩子们举起风车,微弱的东北风吹过海浪。
“你还要继续吗?”我的父亲低下头,怜悯地看着我,“你已经逐渐完整起来了,而完整的你也不一定能击败我,可是失去了联结的你就永远回不去……我想看看你绝望的样子,看看这双眼睛里能有什么情绪。乔斯达的眼睛,我还没有从这里面看见过绝望呢。”
“乔斯达……”
“一群蠢货,一群胸无大志的家伙,固执、疯狂、不计后果,”迪奥说着,仿佛一个文学评论家,“眼睛像是狼?不如说是守护幼稚梦想的狗……”
他接下了我的攻击,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我甩到了挂钟的下面。在巨大的冲击下,折断的木头刺进我的身体,却又很快从我的身体里抽离出来,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阿丽娅。这个名字倒没有我的半分影子,”他来到奄奄一息的我的面前,掐住了我的喉咙,“我想起你的母亲叫什么了,阿芙罗拉,对吗?”
我用手指用力扳他的手腕,可惜那只手是如此有力,以至于它纹丝不动。
“没意思,”他松开了我,然后看我咳嗽,直到面前的地砖缝隙被鲜血填满,“她满怀期待生下来的孩子居然是这个样子。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出生。”
我的左臂忽然失去了力气,所以我侧卧在了挂钟前的地毯上,土壤和鲜血的味道一起向我袭来,幽暗、深邃,却又在某种程度上让我无比安心。我看不见迪奥的脸,但是他又扯着我的胳膊,强迫我站起来,和他对视。
额头上的鲜血进入到了我的眼睛里,让我没有办法看清面前人的样子,但是他就这样拎着我,像是在仔仔细细观察,又像是在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要不然……就这样吧?
他的身后就是通往死者世界的门,而稍微放纵自己,又有何不可?母亲会在门的另一边等着我,而我深爱的人都会陆续前来。所以,就这样……难道有何不妥?
但是我现在在干什么呢?我在抓住父亲的手腕,断裂的指甲嵌进他的皮肉,可是我的感觉已经微乎其微。我的一部分仍然不想这么快就放弃,于是它在我的潜意识里抗争着,告诉我,继续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
“我还有没完成……的事情,”我努力攫取着空气,“请让我……回去……”
“阿芙罗拉……”他面无表情,“下一次见到她的就是你了。”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的胸口倏然一疼,等我再睁开眼睛,我就置身在一片黑暗当中。
疼痛唤醒了我的心跳,它的声音充斥着我的鼓膜,而伴随我的还有四面八方的风声。我环顾四周,却只能看到永无止境的黑暗,而我肩膀上的星星忽然发烫,就好像是要燃烧殆尽一般。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脚下忽然一空,当我想要抓住什么的时候,我却又好像回到了地面,一个温软如夏天的花园泥土的处所,有人准确地扣住了我的手腕,掌心像是一团火焰那样炽热。
我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