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四月》朴槐

40、春节

　　“你还有什么别的要问的吗？”沈长风的声音传来。

　　“没。”

　　“我有，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谭四月轻轻吸了口气，“你问。”

　　“谭婉秋是谁？她和你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问我认不认识她？”

　　沈长风的问题很犀利，谭四月组织了一会语言，咬咬牙，决定坦白。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谭婉秋，她……是我爸和她后来娶的妻子生的女儿，她很恨我，她觉得我妈是第三者，我是野种，她嫌我脏嫌我贱，觉得我占了不该有的东西。我爸去世那天我才知道我妈给我留了东西，信和银行卡，银行卡被她妈拿走了，里面的钱是我的生活费和住房子的租金，她也会定期给我零花钱，我住到高中毕业就可以走人了。”

　　谭四月垂下眼睫，嘴巴对着手机，双眼无神，虚虚望向地板，“我们眼中都容不下彼此，却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好多年，是不是很可笑？”说罢，他自嘲般笑了笑。

　　“其实我也想过，带着我妈留给我的钱离开，不必等到高中毕业，但我离开后能去哪？沈长风，你知道吗，这个对我而言入地狱般的魔窟，居然是我唯一的家，每次我想要离开，耳边就像有个恶魔，一直在我耳边低语，他告诉我，我的去留掌握在别人手中，我没地方可去，这就是我的家，我逃不掉。”

　　“可我从没把这当过家，我知道我只是习惯了这里，可……”谭四月的声音有些抖。

　　“习惯才是最可怕的啊。”

　　电话那头隐隐有抽气声，很轻，听不真切。

　　静了好一会儿，谭四月咽了口口水，还是不打算把谭婉秋对沈长风有意说出去，毕竟这也只是他的推测。

　　他得为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负责，没办法肯定的事就不可以说，谭婉秋到底是个女生，这些话他更不能乱说，抛开谭婉秋的身份不说，这是对女生最基本的尊重。

　　他想了想措辞，说道：“谭婉秋知道你很优秀，她特别讨厌我，人肯定都不想让自己最讨厌的人跟优秀的人扯上关系，她想让我离你远点，怕我把你给带坏了。你来我们初中演讲那次你们应该见过，可能还有过交谈，只是你不记得了。”

　　明知沈长风看不到，谭四月还是露出了一个歉疚的笑容，“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你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没有坏心的，我就是觉得不问清楚我心里不舒服。”

　　沈长风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喘不上气，“小蒲公英，我……”

　　谭四月突然笑了，“沈长风，你总叫我小蒲公英，其实我挺喜欢这个称呼的，但我真的像蒲公英吗？”谭四月的声线开始颤抖，“蒲公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我的生活一团乱麻，我周身布满了无形的镣铐，我深陷泥潭却难以脱身，我甚至感觉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个世界对我是不是有所排斥，明明没有任何人挽留，我却赖在原地，不想离开，我也不知道我停在原地的理由是什么。”

　　“那就去找。”沈长风再次开口，声音有些哑，“那就去找那个理由，我陪你一起。”

　　谭四月吸了吸鼻子，压下泪意，沈长风又说：“不要怀疑，你就是蒲公英，别去想你是不是被世界所排斥，你听我说，你别局限住自己，你完全可以自己定义自己的人生，你生于天地之间，又仿佛被隔于世外，你比谁都独特，比谁都自由。”

　　沈长风说的最后一个字落下，谭四月用力按下“挂断”，眼泪夺眶而出，一滴一滴砸在手机上，他又急忙捂住眼睛，肩膀抖个不停。

　　缓了好一会儿，谭四月举起手机。

　　【feng：你还好吗？】

　　【feng：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对不起】

　　【feng：你还在吗？】

　　谭四月抹去眼泪。

　　【蒲公英：手滑，不小心按到了】

　　【feng：没事，还要打吗？】

　　【蒲公英：不了，我想睡觉了】

　　【feng：那你好好休息】

　　【蒲公英：嗯】

　　谭四月盯着手机屏幕，又敲了一句话过去。

　　【蒲公英：谢谢你的这个电话】

　　【feng：嗯？我没做什么】

　　谭四月不再说什么，按熄屏幕，他是真的累了。谭四月用手背遮住眼睛，沉沉睡去。

　　谭四月不太喜欢放假，假期在他这里就像被堵住的沙漏，时间流逝的很慢。在学校他还能见到沈长风，在寝室也有班长可以说说话。

　　甚至大年三十于他而言与平常并无差别，他靠坐在床头，听着客厅里传来母女俩的欢笑声以及电视里春晚的乐声。

　　他身边放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泡面，热气不断向上飘，仿佛在无声地呐喊，谭四月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它。他连灯都懒得开，眯着眼睛摆弄手机，只觉百无聊赖。

　　门外是欢声笑语，灯火通明；门内是漆黑冷清，宁静孤寂。

　　一门之隔，却是两副截然不同的画面。

　　世界很大，能够容纳万物；世界也很小，一扇门就可以将其划分。

　　沈长风此刻在外公的宅子里过年，一家人围着火炉吃着年夜饭。

　　等菜上齐，沈长风拿出手机拍了张照发给谭四月。

　　【feng：新年快乐啊！】

　　谭四月收到消息，笑了一下，配合地发了个流口水的表情包。

　　【feng：小蒲公英，你吃年夜饭了吗？】

　　沈长风知道谭四月和孙蕾关系紧张，但他以为过年这种特别的时候，再怎么样年夜饭也还是会一起吃的。

　　谭四月僵住了，默了良久，他回复：【吃了，跟你家吃的差不多】

　　沈长风那边再没了回复，应该是吃饭去了。

　　谭四月点开沈长风发来的图片，用膝盖夹住手机，他端起另一旁的泡面，看着照片大口吃了起来。

　　面已经放凉了，不太好吃，谭四月却吃的津津有味。一桶泡面的量不大，谭四月很快吃完，放在床头桌上。

　　半个小时后沈长风发来消息。

　　【feng：你饭吃完了吗？】

　　【蒲公英：吃完了】

　　【feng：那行，哥带你看烟花】

　　谭四月没注意后半句，只盯着“哥”字，皱了皱眉。

　　【蒲公英：我比你大】

　　【feng：我比你高】

　　谭四月一时噎住了，笑着回复。

　　【蒲公英：不是比年龄吗，怎么扯到身高上了？】

　　谭四月消息刚发出，沈长风的视频打了过来。

　　谭四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通了。

　　刚接通还是有些卡顿，看不清人，只听得见沈长风的声音。

　　“好了，不跟你争了。蒲公英——哥哥？”

　　周围十分安静，沈长风的声音如同泉水击打磐石，清晰透亮，谭四月的心如同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不等谭四月反应，沈长风的脸出现在屏幕里。

　　谭四月有段时间没见到沈长风了，沈长风今天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戴着红围巾，站在雪地上，鼻子被冻的发红，仍笑得眉眼弯弯。谭四月不由得看呆了。

　　“怎么不开灯？”沈长风的声音将谭四月的思绪拉回，谭四月慌忙起身开灯。

　　“嗯，开了。”

　　谭四月瘦了，这是沈长风在看见谭四月的那一瞬所下的结论。

　　下一秒，他就注意到了谭四月身边的泡面桶。

　　谁家过年会吃泡面啊？

　　沈长风冷冷地说道：“你骗我。”

　　谭四月的眉头微皱，“什么？”

　　“你晚上吃的什么？泡面？”沈长风表情未变。

　　谭四月侧过手机，不动声色地挡住泡面桶，“那是我刚吃的，晚饭没吃饱，我又吃了桶泡面。”他解释道。

　　“你没那么馋，我知道的。”沈长风笃定道。

　　明明房里开着暖气，谭四月还是觉出冷意。他没说话，与屏幕里倔强的眸子对峙着，两人都没动，却仿佛交战千百回。

　　最终谭四月还是败下阵来，“我不想跟她们一起，她们肯定也不想跟我一起。而且我挺喜欢吃泡面的，好吃又抗饿。”

　　谭四月注意到沈长风的眼眶有些发红，忙道：“别站外面了，你不冷吗？”

　　沈长风垂眸，把围巾往上拢了拢，“不冷。”语气淡淡的。

　　良久无言。

　　谭四月想了想，开口打破沉默，笑道：“你的围巾挺不错的。”

　　沈长风微微蹙眉，又把围巾往下扒拉，“你不许笑，是我外公非逼我戴这个颜色，丑死了。”

　　谭四月仍是笑着，“不丑啊，这个颜色很衬你。而且过年嘛，红色多喜庆。”

　　沈长风静静看着手机屏幕，入目便是黑与白，单调呆板。

　　谭四月皮肤白，比他更适合红色。但谭四月身边却只有黑与白，极致的对比。黑色的睡衣，白色的床被，乌黑的瞳仁，苍白的皮肤，甚至连嘴唇都是泛白的。

　　沈长风轻叹口气，强笑道：“差点忘了，我是来带你看烟花的。”

　　“好。”谭四月乖乖应道。

　　沈长风握着手机跑去院子里，谭四月只觉屏幕里一阵天旋地转，片刻后又恢复了平稳。

　　“沈长风？”他轻声道。

　　“我在。”

　　沈长风将手机靠在窗台上，人转身跑远。

　　屏幕里，沈长风小小的一个，站在远处招手，谭四月不禁失笑。

　　沈长风大声喊道：“能看到吗？”

　　“能。”怕沈长风听不见，谭四月又比了个“OK”的手势。

　　沈长风脚边是个小烟花，他弯下腰，按住打火机，靠近烟花引线，下一秒便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猴子，大步往旁边窜去。

　　没点着。

　　沈长风：“……”

　　谭四月笑得合不拢嘴。

　　沈长风咬了咬牙，再次前去点火，这次点着了，他猛地退后一步，没再往旁边躲，而是大步朝手机跑来。

　　谭四月看着沈长风由远处小小的一团不断靠近，变大，心跳不由得加快。

　　然而，远处的烟花爆炸，夺走了他的目光。

　　谭四月很少看烟花，这无疑是他看到过最美的一次。

　　火星跃至空中炸开，五颜六色，绚烂夺目，久久不息。

　　像星星，璀璨闪耀。

　　像生命，哪怕转瞬即逝，也要拼死展现那一瞬间的华美。

　　等烟花燃尽，沈长风又将手机拿起，调整镜头，他看见谭四月眼里有泪光。

　　亮亮的，比烟花还亮。

　　沈长风沉声问道：“好看吗？”

　　谭四月点点头，突然又一抹眼睛，咧嘴笑了。

　　“沈长风，新年快乐！”

　　沈长风一怔。

　　沈青松一推开窗，就看见外孙傻站在门外，对着手机发呆。他喊了一嗓子，“小风！烟花玩完了就快进屋，外面多冷啊！”

　　沈长风回神，望了一眼外公，弯着眼睛，大声喊道：“新年快乐！”

　　沈青松眼睛也眯成了条缝，“这傻小子，新年快乐就快乐嘛，喊那么大声。”

　　沈长风喘着气，与谭四月对视，“小蒲公英，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

　　“嗯。”谭四月不知为何，心脏狂跳，脸颊也有热意，浑身都烧了起来。

　　“我们明年也一起过。”沈长风笑着，又道。

　　谭四月也笑，“嗯。”

　　“我们还有好多个春节，都要一起过。”

　　谭四月闻言却突然敛起笑，表情认真了起来，沈长风没等到回应，也收起了笑容，咽了口口水，有些紧张。

　　“嗯，一起过。”

　　这是承诺，比千金还重。

　　两人又笑。

　　这时，空中突然炸出一声响，不知道是哪家在放烟花，沈长风抬头，把手机镜头往下，刚好能框住他和后面的烟花。

　　“有人放烟花了，比我刚才放的大多了。”沈长风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羡慕。

　　谭四月没看烟花，只是定定看着屏幕里沈长风。这个角度更显得沈长风鼻梁高挺，睫毛卷长。

　　“没你的好看。”

　　沈长风抬头，扬起嘴角，又骄傲了起来，“那是。”

　　两人聊了很久，到了十二点整，又互道了句“新年快乐”就挂断了视频。

　　十二点。

　　班级群里，同学们纷纷涌出来，发着“新年快乐”，沈长风也跟着发了一个。

　　冯祁发来消息，沈长风一看，是张照片，两人坐在沙发上，都穿着红色的毛衣，脸上洋溢着笑容，比着“耶”的手势。

　　冯祁又发来语音，“沈哥，新年快乐啊！”

　　【feng：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愿你我都能平安顺遂，万事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