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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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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里的两张船票已经被汗水打湿。我吹灭我的生日蜡烛,双手合十。在我闭眼的那一刻我看到时间在我面前流逝,那些模糊的时日如同从未发生一般,在一瞬间里呼啸而去。我没有许愿,我只是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已经见证了一场盛大宴席的终结。
我看着自己房间里的中国地图,用手指丈量着各个板块之间的距离,好像只要我跨出一步,就可以到达我想要到达的任何地方。我明白了代价的重量,它象征着一种责任,一种无论你是否愿意,都必须承担的责任。
如果有任何一种方式能够让我逃避这种责任,我想我会立刻去这么做。
那天下午,我在售票站鬼使神差地买了两张船票。我盯着它们,它们似乎是要化成水一样从我的指缝间流走。我的脑袋一团乱麻,紧盯着售票站那发黄的墙壁,几台电扇在顶上疲惫地吹着风,热浪涌动,这糟糕的夏天,我汗流不止,我的衣服已被打湿,外面车流不息,玻璃的反光晃得我双眼刺痛。我只能听见风声,而在此刻它们又显得这么安静。
在回家的途中,我看到了梁先生,他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并一定要给我买棒冰吃。我们一起端在路边吃冰,其间我们什么也没说,直到离去后,他用衣袖揩了揩自己脸颊上的汗珠,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对他有了感情,好像我们已经相识许久,而这就将是我们的最后一别。
我还遇上了阿江,她和小桑并排走着,我向他们招手。阿江跟我谈起她计划下个暑假去哈尔滨玩儿的计划,她对我说,那里很好,她会来看我的。
我甚至还在电影院门口看到了陈沂,她穿着黄色的裙子,贴近着看影院的排片表。我没有叫她,其实我根本不能确认那是她,我就是远远地看到了她的背影。
我就这么跟这么些人擦身而过,有些人我们相聚交谈,说了些不要紧的谎言和笑话,而有些人我们只是远远注视,匆匆走过。我站上巷口那高高的台阶,看着这座小镇,我突然觉得它是如此的耀眼,如此的令人难忘,街上的每一个人仿佛都与我有亲,他们的存在从未比此刻更加沉重,我将理解所有人的过往,并尝试宽恕每个人的罪行,我想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恋爱能比这种感觉强烈,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全身已被清洗干净,如同最初降临人间一般。
当我推开家门,我的父亲仍旧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新闻,他指尖的烟已经快燃至尽头,烟雾逐渐稀薄,电视机里的光亮照着他的脸,我突然觉得他的背影很孤独。
他听到我的开门声,转头看向我。
“徐景何。”他叫我,“过来。”
我想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注视过我的父亲,不带任何的偏见与恨意,就是单纯地注视。他是那么的瘦,眼镜后面的那双眼里布满血丝。但他没我印象中的那么老,我甚至觉得他还很年轻,好像他的时代还远没有结束。他的面容本该令我惶恐,但此时我却很平静。我看向他身后的挂钟,数着秒针的转动,我在等待什么降临。
“徐景何,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
我点点头,对着他挤了一个笑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看清楚这笑容背后的悲伤,在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我对父亲的爱,那种爱同样也是绝望的,我想无论他怎样伤害我,我依旧会如此爱他。
“你要去很远的地方,爸爸不是什么都能做的,这一点我改变不了。”
“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很愧疚,我竟然这么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但我希望你能原谅爸爸,爸爸之前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让你以后离我们近一些。”
我曾把离家看做是长大的象征,把遥远的距离视作是荣耀的勋章,那是常荞过去给我的教诲。但我如今已不再把常荞的一切视为真理,相反的,它们更像是一个谎言。所以我的父亲现在在向我讨要原谅,他何必说呢,无论如何我都会原谅他。
“无论如何......”我爸爸停了一下。
我在等待他的下文,但他张着嘴巴,呆愣在那里,好像再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了。我想这也够了,刚才那些肉麻的话语应该是已经耗尽他的全部了。
但他好像是一定要说出什么一样,我能看到他眼角的抽动。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艰难的抗争,那种表情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我一直以为我的父亲做任何事都从容不迫,但我此刻的他像是要被什么东西击倒。如果我没看错,我想这是一种挽留的姿态,他早已什么都知道了。
我突然觉得,他或许是爱我的,如同我爱他一样的地,爱着我。
“无论如何,你的家都在这里。”
那天夜里,狂风骤雨,我开始祈祷,停航吧,停航吧,那样的话,很多我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就可以再拖晚一点。
我没带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拖着脚步在屋檐下走向码头。过了小卖部,过了烧烤店,过了制盐厂,再过一条通亮的隧道,马上就要到了,我一一向它们告别。
我什么也没有,我两手空空,只有口袋里的两张船票。它们被我的汗水打湿,连上面的油印字迹都已经模糊了。我觉得它们就好像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剩下的东西。没有常荞,我从来就没有拥有过常荞。
雨把我的右半身打湿了,我停下来,看着雨点从天空中坠落下来,我抬头想要找到它们的源头,只有迫近的黑云,几乎就是在房顶之上垂着,随时都要崩塌下来。
当我再一次看到常荞时,她撑着一顶伞,背对着候船厅的灯光。周围一切都是黑的,当我一步一步走向她时,她的面目逐渐变得清晰。我停了下来,我无法再往前,只要我再上前一步,我就再也不能抑制不住我的冲动,跟她一起走。
“你来了,景何。”
她对我笑,那么的美,就像她的每一个笑容一样。那些肤庸烂俗的词汇,我依旧会用它们来形容常荞,如此的温暖,如此的动人。
“怎么不带伞?都被淋湿了。”她把我拉到她的伞下,伸手摸了摸我湿透的头发。我任她对我为所欲为,不说一句话,也不做任何动作。
她低头看我,我感受到了她抚摸着我脸颊的手掌,很奇怪的,我的视线清晰,我也没有感到有眼泪落下,但我却听见她说,景何,怎么哭了?
不要哭,徐景何。我想我心里是有什么东西就此破碎了,我拼尽全力,我牺牲一切,都拯救不了我的这颗心。我又想到陈沂,我曾经对她的鄙夷与仇恨此刻都不见踪影,我突然明白了她所做的一切,那么的值得原谅,那么的理所应当。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但我想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我想我目前为止的一生,还没做过什么足够酷的,足够令人铭记的事情。我们都好小好小,小到不久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会记得我们,那些故事都会变得像个远古传说一样模糊不清,这个漫漶的夏日,已经遥远到我伸得再远,也再也触及不到了。但我是如此地爱她,爱到,我想我曾经所珍视的,那曾经无比重要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常荞牵着我的手走入候船厅,检票的人垂着脑袋,似乎还没有醒来。整座大厅空空荡荡的,那些零散的路人都可以忽略不计,那些黑暗都遥不可及,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把票给她,我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口袋里还有另一张船票。我想她也不会知道,在我吻她时,只要她能看我一眼,只需要一眼,我就会跟她一起走。
但她什么也没做。
“就这样了,景何。”
我松开她的嘴唇,她依旧在笑着。她的唇很冷,此刻这股冷意流窜了我的全身。我想她已经给了我答案。我明白。
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我仍旧紧握着口袋中的船票,但我已经再也不会掏出它了。我的父亲爱我,我的哥哥爱我,我也爱它们,我也爱这座小镇,这么想来,爱真的好简单,但既然这样,为什么常荞还是不愿意爱我呢?
这个问题太过复杂,我只能保持疑惑,而再也无法在注视着她背影的那几秒里找到答案。我只能看着她,久久地凝视她,她的身影逐渐变小,逐渐变得模糊、陌生,我突然觉得那个人不是常荞,她不会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可她到底是谁?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已经没法儿弄清了。
可能再也无法见面了,我想,好平淡的诀别。她的身影爬上长长的船梯,遁入了无尽的黑暗。那艘大船亮着灯光,在海面上悬停就像是一座灯塔。雨还在下,我视线里的一切都融化在了雨水里。
等我转身离去时,我低下头,只剩下她的那把雨伞还留在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