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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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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六日,大溪城初雪。
粉英琼屑纷纷扬扬飘落,给褐色的泥土铺上一层乱茸茸的玲珑白色。初雪不冷,但好些遍体鳞伤的燕国俘虏已然被冻地说不出话来。
眼看渡河在即,晋国将士担心交不了差,面上难挂,便请了厨子,以羊肉汤饼饱食之。
浅寒微暝,驻地升腾起逶迤白雾,将皓皓群山拢了,辨不清远近。
主帐中掌了灯,众人正吭哧吭哧地大快朵颐。
主事的是晋国威风八面的少将军方珲,难得有如此美差,他吮了油饼再咂一口,颇为受用。周遭围聚的一群妙龄女子,又是剥果子,又是捶腿的,更是令人飘飘欲仙。
“今夜大家都把肚子填饱了,明早才好上路。特别是各营的兵,要喂饱了,才能显出我大晋朝神威。”说完,痛饮一大白,揽过身侧少女,亲昵一二。那人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柔得好似初融的春水。
苏幕在客席上看盏,怎么瞧,怎么觉得那姑娘眼熟,却又死活想不起是谁。三心二意不由地便讨了骂,“你们这些奴婢怎么当差的,酒都不会倒,只会浣衣吗?”
苏幕悻悻道歉,生怕引来众人侧目。
被拉来当值本就在意料之外,若是再多引来一分关注,便多一分危险。
那厢,方珲正怡然自得地手下们畅聊。
“也不知出了皇都这么远,圣驾可还安好。”
“将军莫要担心,待再过半月,出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便可再回皇都,圣上定然龙心大悦。”
“今儿个这羊肉颇不错,又有美酒佳肴,不如让美人再舞一曲,为我们助助兴。”
众人此起彼伏的期待声中,方珲怀中的可人儿羞答答地走出,曳地薄纱粉裙犹如溶溶月,每走一步,便带起淡淡香风,让人移不开眼。
帐中并无乐师,众人唯拿着玉箸轻敲,吟音域阔,韵回婉转。
舞至动情处,美人轻/解/衣/带,引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唯有苏幕警觉一瞥,那腰间分明有一股凛冽寒光,映着烛火,带来些许肃杀之气。
她只做壁上观,顺便瞧了貂皮做的帘帷,估算着冲出去的时间。
气氛越来越热烈,众人都屏气凝神,只听得玉箸越敲越响,几欲断裂。
砰——!
那女子三步并两步,飞身上案。
有刺客——!
腰间软剑抖擞,如白虹般炫目。
以雷霆之势落在方珲脖颈处,带起飒飒的风,悬停时又似玉帛般平顺,他颊侧的碎发被斩下一缕,慢悠悠地飘着。
帐中皆非庸常之辈,却俱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惊了她,殃及将军。
“女侠,有事好商量。”
“他在何处?”
“女侠说谁?”
“莫离。”
“并未听说有这么一个人啊。”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有人才幽幽道,“女侠说的可是柳国那位四公子,听闻早就被火烧了,怕是已经埋了。”
“你胡说。”女子怒喝一声,左手甩出一个茶盏,将将碎在那人身前。
“好你个贱人。”那人怒发冲冠,拔剑正欲相抗,却忽然发现掌心绵软无力,“你何时下的毒……”
众人更是乱作一团。
苏幕眯了眼,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好生面熟,这不是在桑卓谷莫离用过的伎俩吗,使些卑劣手段,先迷了一部分人,再予取予求。
那日在身边的,除了相里瑜,还有……
苏幕恍然大悟,“风竹卿!”
没想到她竟然追到了此处。
未曾想,她下意识的一声轻呼,却引来了风竹卿的注意。她远远望过来,周身俱是杀气,在目及苏幕的一瞬,更裹了熊熊烈焰。
“你怎么又在这里。”
“我……咳……”苏幕的喉咙被倏忽而至的利爪钳制,语不成句。风竹卿目眦尽裂,眼中带些血丝,有种诡艳的美。
“我本来不信那只苍鹰能找到他,但是看见你在这里,我便信了三分。你这个狐媚子怎么会放过公子呢,必是也跟着追来了,告诉我,他在何处,我可以留你一条狗命。”
苏幕脸涨得通红,拼命摇头,嘴唇已有些紫了。
千钧一发间,一柄青光逼人、雕花通透的剑忽地劈来,贴着风竹卿的额头擦过,斩乱她挽起的青髻,直直插在了梁柱上。
湛卢剑!
风竹卿被剑气推开,不得已松了手,苏幕得以大口喘息。
“你……来了……”
“你有没有事。”相里瑜大踏步到苏幕身前,握了她冰凉的手掌贴在胸前,右手抚过她鬓角的汗珠,“我来晚了。”
苏幕摇摇头,气若游丝。
相里瑜将苏幕护在怀中,再抬起头时,周遭朦胧的温柔之气尽数化开,生出一股磅礴寒意。他眸中噙了薄雪,下颌紧绷:“你想要见莫离,本王可以给你引荐一番,何必大费周章。”
苏幕一怔,身体僵直,握住鲤鱼的手,不住地摇晃,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他已经死了……
或者……
自己其实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
是那天的夜色太浓稠,还是那日的啁啾太甚,亦或者浮萍旋地太美妙,她兀自把假意当做真情,才会又一次掉入陷阱。
“幕儿,莫要担心,有我在,必护你周全。”
护我周全吗?
苏幕脑袋有些重,自己逃生的机会几乎近在眼前,但这么一搅和,似乎更乱了。
所谓的“周全”二字放在心底摩挲一番,顿觉索然无味。
听闻莫离仍在世,风竹卿喜地手舞足蹈,连忙拉着相里瑜往外走,“公子在哪儿?你快带我去见他。”
去帐外的路鲜有阻拦,部分是因为帐内将士皆被毒/晕,部分是因为有人在帐外清了路。
苏幕心下了然。
堆积的薄雪,踩上去有些软绵绵的。
有一人静立篝火前,影影绰绰。
“公子!”风竹卿一瞬间辨认出莫离,拜服在地,“属下该死,未能及时救驾。”说完,毕恭毕敬地望着莫离背影,有如仰视神明。
“起来吧。”他的嗓音已恢复往常,清越却冷漠,好似林间淙淙流水,不解风情,“你们过来又是做什么。”
他不转身,却知道来者。
“我们这不是过来给你送人来了么,你堂堂的燕国皇子,身边竟然一个侍从都没有,哪里说得过去。”相里瑜难掩得意。
“多谢殿下。”
“好说好说。”
二人尴尬地说着,将苏幕视作透明。
这正中下怀。
熟悉的脏冠,熟悉的麻灰衣裳,熟悉的白布绷带。
早该猜到的,不是么。
以为报了血海深仇,却只是被戏耍一遭;以为结交了真心朋友,却又错付真心。
他可真能啊。
苏幕勾勾嘴角,不说话,疲倦就像是倏然而至的冰雹,砸得有些疼。
身后人不言语,莫离只得转过身来,似是看向了远处营帐,却在偶尔低头的一瞬,悄悄瞥向眼前人,“幕儿,我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莫离已经很久没这样叫过自己了,苏幕有些茫然,若是换成以前,因为这无关痛痒的亲切称呼,她都会欢欣鼓舞许久;可今日有的,只有厌恶……
“我同你没什么好讲的。”
“我有。”莫离一反往常的骄矜,言语中甚至带了些哀求。
“木头,你同他说两句倒是没什么打紧的,我会保护你的。”鲤鱼亦是一反常态,竟愿让二人独处。说完,还拉着风竹卿往边上走。
雪花静静落下,有几瓣落在脸颊上,慵懒地融化。
苏幕不说话,也懒得躲。
莫离亦是静立不语,垂头斟酌字词。
“我……”他犹豫地开口,堆叠薄雪的长睫扑朔,“对不住。我不该瞒你的。我实在不知道当以什么身份站在你身边。”
“我只想知道,你怎么能从我的刀下苟活。”
“我用了紫寒殿的……”
“哦,没想到丰神俊秀的公子哥,竟然还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你不要这样讲话好不好。”
苏幕冷眼看他,“怎么,你打着弱势群体的幌子,享尽了优待,如今竟然有些不适应了?”
“莫离就是小药罐,小药罐就是莫离。我从未想瞒你,只是为了能在此处苟活。你也晓得,那战燕军大败,作为将帅本应身先士卒,但为了避免被俘只有走此道,暂留些皇室颜面。”
“如此热血好男儿,怎么不选择战死沙场。”苏幕说地咬牙切齿。
“因为这世间,还有我想要珍惜之物。”
他的眸光似火,有些燎人。
苏幕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胸口似乎有数只小鱼左摇右摆,偶有几只冒出水面。咕咚,咕咚。
他再近一步,给苏幕看耳迹,手腕及脖颈的伤痕,“这里的每一寸,都是心悦你的证明。”
他说什么?
苏幕脑中一篇茫然,手举起不是,放下也不是。即便是在柳国的那些年,莫离也未曾说过这些话。
假的,都是假的。
联想起今日的一系列异常,苏幕心中升腾起一阵恐惧。
看着他越来越近,苏幕只觉手掌发烫。
啪——!
他并未闪躲。
“你没有资格说心悦我。凭什么?就凭你假惺惺替我挨了几顿打,受了些皮肉之苦,便想求得我同情么?莫离,你未免太小瞧我了些。可惜今日本姑娘并未带武/器,但若下次你胆敢再如此说,休怪我无情。今夜便到这里吧,哦不,以后都不要见面了,祝你在燕国长长久久,岁岁平安。”
苏幕利落转身,却忽然被一阵兰香包裹。
他宽大的臂膀环绕着,头压得低低的,好似在轻嗅发香。
苏幕想要挣脱,但双手被紧紧握住,丝毫动弹不得,“你放开我,你现在是泼皮了么。”
“我是泼皮。”
“不要脸。”
“我不要脸。”
“小人。”
“我是小人。”
这人怎么像块宣樊城里卖的牛皮糖,有股子令人腻烦的黏劲。
“苏幕,我错了不行么。我把你囚禁在长居山,就是怕你嫁给孙家;那夜让你求我,也是为了让你留在身边,现在换我求你好不好。”
“那觅……”苏幕又咽了回去,这答案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了,“你先放开我。”
见他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苏幕攒了半晌的愠怒汇成一句厉喝,“放开!”
这话果然奏效,莫离赶紧放开钳制,却仍旧勾着苏幕的衣袖不松。
“有那么难么?”
莫离茫然看着眼前人。
“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有那么难么?”苏幕裹在灰布衣裳中,本是娇小可爱的姑娘,说话间却坚毅异常,好似雪地里的一颗璀璨明珠,夺目逼人。
“我……”
苏幕笑着摇摇头,“若是在以前,我定然会高兴许久。但眼下,我对你并无别的感情,有的只有,厌恶。”
莫离似乎被她的光亮灼伤。想要再靠近一步,却被苏幕一把推开。
怀中揣着的东西跌落在地。
一本镶金的小册子。
苏幕快人一步,先行捡起,这好像是在衣俊清浴池捡到的那本小册子。
本不欲瞧里面内容,但却不小心被风吹动一页。
好像都是些人名,苏幕这些日子学了些燕国文字,扉页似乎有“刺/杀”二字,末页有武陵春、衣俊清。
还有……苏幕……
莫离慌忙将册子抢回,试探性地望向苏幕。
冷风浇灌,她裹了裹领子,“这就是阿伽耶册?你本来就像刺/杀我对不对。”
“苏幕,你听我解释。”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苏幕不耐摆摆手,将在一边静候的人唤回。
风竹卿脚下生风,不一会儿便到了跟前。
苏幕面无表情道:“看好你主子,别让他一天到晚到处乱咬人。”
“是你自己天天往公子身边贴。”
“随你怎么说。哦还有,别让他一天到晚哭唧唧的,看得人心烦。”
风竹卿:“?”
她跟了莫离这么久,最是熟悉不过,向来坚强勇敢,指点江山的公子,怎么可能哭?苏幕这姑娘,真是令人笑掉大牙。
苏幕不理会风竹卿,也不理会一脸落寞的莫离。
笑嘻嘻地拉住鲤鱼,“走吧,鲤鱼,我们回家。”
鲤鱼颇为受用地挽着她,末了偏头看一眼莫离。
他说着唇语:你答应了我,要还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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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走远后,自山峦间走出一队人马,紫衣劲装,帷帽高悬。
“殿下,属下们已经去探了,营帐中的晋国将士都已中毒,尚有一支追着褚渊去了。”
“看好苏幕。”
“是。”
“褚渊应当还留了魏国的人。”
“殿下英明,帐内有一人正是魏国遣送的面首,已然抹了脖子。”
莫离轻笑一声,“不止这么简单。褚渊这是想要嫁祸给晋国,以挑起事端。再到到边境牵扯上燕国,让三国深陷泥沼,也不知他有什么后招。难不成他真的从苏琰那里,拿到了武/器图纸?”
众人皆不敢言。
“罢了,你们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把我们的人都放了吧。”
“是,只是……”
“殿下,属下们本来是来寻药的,偏巧碰上了您,就不得不问一句……”
“我母妃么,她好着呢。”
好得很……
他悄悄攥了攥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