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风我》迟焰

49、嫁祸

　　说出口的却仍是咿咿呀呀。
　　手中跌落的山栀滚得老远，撞在叠石上，如同一声悠远的叹息。

　　苏幕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他，“小药罐，不要有太大压力，只管将心中不忿说出来便是。”
　　他脸上的泪痕未干，方才的失败似乎让他有些气馁，薄唇微抿。
　　这爱哭的模样，怎的好似另一人，她心底无端升起一股憋闷。

　　过了半晌，小药罐又挣扎着开了口。
　　“你……”
　　“你……为何……”
　　他的声音忽然有了些辨识度，吐字变得清晰，像是卖力从泥土中蹦出的嫩芽，有些春雨过后的昂扬。

　　“小药罐！你继续啊，别停，我怎么了？”苏幕循循善诱，激动地胡乱比划，好像能将卡住的词句引出。
　　他的视线随着苏幕的指尖，脑袋一点一点，“皱、着、眉头……”

　　闻言，苏幕不好意思的抚了抚眉梢，“我只是不小心想起了我的一位故人。”片刻后又道：“你能吐出字了！我果然说得没……不过，你堵在心口的话竟如此简单？”
　　小药罐正欲说些什么，却见眼前人绽放一抹笑意，如春忽至桃枝。

　　“我是说怎么到处都寻不到人，原是躲在了此处。”
　　循声而望，来者身着靛青色广陵锦袍，腰系刻丝黑腰带，高束的墨发顺着笔直的脊梁下坠，直直落在窄而韧的腰间。

　　“鲤鱼！”苏幕惊叫出声，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相里瑜跟前，却还是不好意思靠地太近。倒是相里瑜主动上前一步，将苏幕揽在怀中，用力环抱。
　　他们太熟悉了，像是出生入死的朋友。

　　相里瑜正沉醉于久别重逢的热烈氛围中，背后忽传来一击。
　　“诶，你干什么。”

　　“谁叫你在我身边安插探子的，说话阴阳怪气得很，昨天还因此受了一掌。”
　　“哎呦，木头姑奶奶。我错了不行吗，这么多月没见，你第一个就送我个这么亮的巴掌，仔细您的纤纤玉指啊。”

　　“什么时候把他那个小愚赶走，才能原谅你。”
　　“那可真是为难我了，我虽然贵为一国从一品亲王，但出门在外还是得靠将领替我办事啊……”

　　“那就没的说了，今儿个夜宵就做醋椒鲤鱼吧。”
　　“鲤鱼醋椒了不好吃，还是得做成鱼松才入味，鲩鱼也不错。”
　　苏幕：“？”

　　相里瑜话锋陡然一转，“诶，这人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他侧身打量着小药罐，浮夸笑意全然褪去，下颌紧绷，眸中陇雪，瞧着令人生畏。

　　“哦，我都忘了介绍了，是我的一位朋友。”苏幕拉着相里瑜再上前一步。
　　“哦？”相里瑜忖着朋友二字，嘴角挂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木儿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鄙人相里瑜，阁下是？”
　　相里瑜的双拳尚未抱紧，便被他推开，伴随着一声轻嗤。
　　好大的脾气。

　　相里瑜倒是不恼，只听的苏幕劝解道：“他有些隐疾，现下说不出话，许是心情不佳，你莫要置气。”
　　“我同他有什么好置气的，如今遇见你，我可是高兴都来不及。 ”相里瑜轻轻挽起苏幕，难掩得意，“既然兄台说不出话，那便由我来介绍下，我和苏幕相见恨晚，早已是情投意合，若是兄台有什么别的企图，可以先打道回府了。”
　　苏幕哭笑不得，“他是我朋友，哪里来的什么非分之想。”
　　苏幕看看小药罐，却见后者的头偏到另一侧，仿佛适才紧盯手腕的模样是幻觉。

　　苏幕权当他仍为方才的失败尝试而气恼，宽慰道：“你莫要往心里去。我这朋友口无遮拦惯了。”
　　小药罐摆摆手，随后写道：好。祝福。
　　苏幕：“？”

　　“你们往常就是这么坐而论道么？”相里瑜接过她手中的信笺，放在指尖轻轻一捻，“如此上等的苏杭明前墨宣，被用来写这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可谓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的还有信笺上的墨迹：原本架构精妙，笔力锋刃的字，却偏偏被人用笔锋藏了起来，如此走笔写意，必是别有一番用意。
　　相里瑜没有点破。

　　“只是偶尔清谈一番。”苏幕说着，弯腰继续收拾散落满地的纸张，怀中的栀子仁冷不防滚落一地。
　　有一颗不偏不倚到了相里瑜脚下。
　　待附身拾起，相里瑜忽然变了脸色，“幕儿，你明日不是要走么，先回营帐收拾行李，我和‘你的朋友’有事要谈。”
　　“你们不是才认识么，能有什么好谈的？再说他……”
　　相里瑜将苏幕手中的山栀一颗颗夺过，柔声道：“回去，乖。”
　　苏幕本来并非低眉顺目之人，只是不想听相里瑜这么拉长了嗓子说话，便转身走了。之前还不忘给小药罐递个眼色，示意他小心行事，熟料后者却并不领情，只是披着月亮的清辉，在淅沥的雨帷中萧索地站着。

　　月至中空，林间只余二人。
　　“紫寒殿视若珍宝的回魂丹，你就这么裹在山栀里，竟不觉得可惜。”相里瑜举着山栀，继续在鼻尖轻嗅，他熟悉这味道，是因为见多识广的相里微曾经给他配过，经过多方求取药引，才最终仿出世间珍稀。“我来的路上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人能从紫寒殿盗取宝物，还能安然无恙地混入燕国俘虏中。”
　　语毕，手指一弹，山栀擦着树干往密林深处去了。
　　小药罐神色如常。
　　“既然阁下雅量，那我便替你全数撒了吧。”

　　颗颗散落的山栀如同流星坠地。
　　那些日夜碾磨的粉末、精心贴合的叶瓣、舍命夺下的药材尽数消散殆尽。
　　“莫要、欺……”

　　相里瑜未理他说了些什么，只是听见他干裂的嗓音，便笑得前仰后合，“你竟然成了这副模样，果然天道好轮回。不过你拿这么好的药材给她做什么，你瞧瞧你自己现在病秧子的模样，已是泥菩萨过河，还好意思逞什么威风。”
　　小药罐不理会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匐在地上，捡拾散落如齏粉的山栀。

　　“够了四殿，你装什么装。”
　　“褚殿下，抬脚。”

　　“哟，还真被我猜中了。”
　　他并不答话。

　　“你果然没死。”相里瑜不免生出几分敬佩，“听说你中了楚医的毒，竟然还能身披盔甲大杀四方。如此勇将，却为何诈死呢？让我猜猜……”
　　他一边说，一边用白玉扇撑住下颌，“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对，燕军此次孤注一掷，恰逢大败，再无回转的可能；因惧兵败临阵脱逃？也不对，你打小就辗转数国做探子，心智已非常人所及，恐惧二字无从谈起。方才见你形容，我便忽然福至心灵，懂了些许。”
　　小药罐轻轻吹散手中的灰，将他的话当做耳旁风。

　　“你是想要金蝉脱壳，以新身份替燕国征伐四方，顺便，想要接近苏幕。莫离，我说的对也不对？”相里瑜很是沉醉在自己的一番推演中，半晌醒转道：“不过你大可放心，这些呢都是妄念。一则，燕国已危如累卵，想翻身已无可能；二则，苏幕恨你入骨，若是被她知晓了真相，你以为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能保你到几时？”
　　莫离清了清嗓子，感觉压制在喉咙数日的不适已然散开，声音又恢复了往常：“晋国势起，魏国难道能独善其身？”
　　“你果然是入戏太深，都已经两耳不闻窗外事了。”相里瑜笑道，“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何能如此轻易地到了营帐中，还是如此堂而皇之的模样？”
　　莫离神色一凛，这些日子他被困在此处，暗卫们早已身首异处，确是对外界疏于了解：但若是以他离开宣樊的情形来看，偌大晋国仅凭一位不成器的裕王把持，定然容易受到冲击，难道？……
　　相里瑜饶有兴致地举起左拳，倏忽张开，好似一朵火焰炸/裂，“晋国啊，变/天了。”

　　不对，若是晋国有变数，那为何俘虏营并未出状况？
　　似是听到了莫离心声，相里瑜又道：“你再好好想想？”

　　莫离瞧一眼远处的三孔石桥，对面不远便是燕国国境。
　　若是在此处闹/事……
　　莫离眉头一皱，“殿下高招，这是想一箭双雕。”

　　“你还是太小瞧人了些，我还想再射一支。”说着，凭空张起一把弓，弓身拉满，蓄势待发。
　　“幕儿不会同你走的。”

　　“幕儿？”相里瑜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同她这么亲近了？往常不是要她生要她死的，今日这模样，怕是入戏太深了些。”
　　“褚渊，说起入戏，当是我承让你三分。”

　　相里瑜背过身去，良久不说话，片刻后才道：“她走不走是她说了算，此时相辩并无什么用。”
　　“褚殿下怕什么，这么心虚，当日就不应该杀了苏琰，还嫁祸到本王头上。”莫离轻轻拭去脸上的画着的疤痕，露出塞雪的肌肤，柔弱和善的小药罐模样已然消失，留下的是一贯的狠戾与倨傲。
　　“什么苏琰，我听不懂。”
　　“苏琰想要带苏幕回柳国，我本不欲阻拦。但是你竟然杀了苏琰，还将苏幕拖入晋国泥淖中，让她无端流了那么多泪。你可对得起她？”

　　“你莫要血口喷人。那箭羽可是特制的柳国四公子式样。”
　　“哦？”莫离冷笑一声，“殿下明察，正是特制。”

　　知晓自己说漏了嘴，相里瑜顿了顿，又道：“你又没有证据，何必在这里胡诌，就算你说予苏幕听，她会信你么？”
　　莫离不答，仰面让雨点落在面颊上，也落在心里，他盼望着洗去污垢，却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苏幕不会信他，不管他曾经倾注了什么，只因一朝身不由己，过往的一切便都消散如云烟，再无痕迹。

　　“怎么，不敢答了？”相里瑜得意道，“本王早就说过，这是一箭‘三’雕。”
　　莫离轻轻拭去雨珠，忽而朗声大笑。

　　“你笑什么？”
　　“笑你终是将苏幕当做砝码。”

　　相里瑜像是被拆穿了般怒不可遏，双颊染上绯色，“来人！将他绑了送去紫寒殿，看那群老妖婆怎么把他的筋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