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和尚遇见道士》冯山

1、第1章

　　“施主，请问……这条鱼怎么卖？”
　　“一两银子一条，不还价！”
　　“啊？……哦……好好好……”
　　轻声细语的和尚似是被这价格吓了一跳，眼珠子虽还粘在那尾活蹦乱跳的鱼上，却也只能黯然离开了。
　　然而还没转过身，便听那卖鱼的摊主高声奚落：“哼，转悠了半天，连条鱼也买不起，装什么大头蒜，这穷酸！”
　　旁边卖蟹的也咯咯笑着附议：“王大哥，你说也奇怪，这年头的和尚竟然都公开喝酒买肉了，不知道回去杀鱼的时候会不会一行杀着一行念‘阿弥陀佛’？”一行说着还一行摇头晃脑做和尚念经状。
　　“哈哈哈……”那卖鱼的和卖蟹的笑成一团，一边笑一边睨旁边手足无措的小和尚，见他满脸涨红，一只小白鹅突然从他挎着的篮子里探出头来嘎嘎直叫，更是狂笑不止，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和尚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生的腼腆文静，被人围观着，挺秀的鼻梁上很快就沁出了汗珠。他听见篮子里的小鹅就要狂躁的跳出来，只得把它从篮子里扒拉出来，手忙脚乱的抱在怀里。
　　那小鹅说也奇怪，被人抱着便一声不吭了，两只黑豆似的眼睛带着怒意扫视众人，只是那怒气混着懵懂的湿意，便像极了小孩子发脾气，——毫无威慑力了。
　　那小鹅看众人纷纷笑它，几个胆子大的还想上来摸它，突然抻着脖子大声“呱”了一声。
　　当时空气突然安静，随后便是哄然大笑。
　　清秀的小和尚脸上几欲滴血，他把头越埋越低，紧紧地束住怀中的小鹅，便要转身逃走，不防却撞上了一个柔软的身躯。
　　“空羽小师父，拿去吃吧，不要钱的。”
　　被唤法号的空羽和尚慌忙抬头，只见一个女人正站在他面前盈盈笑着，水蛇腰还一扭一扭。
　　他认得，这是常来寺中送放生鱼的杨二姐。有一回雨天路滑，她过来时摔伤了，他还为她向寺中长老求过药。
　　“杨二姐，看着那俊和尚就走不动路了？”卖鱼的王汉冷笑道。
　　“老娘愿意，要你管！”杨二姐不甘示弱的回击道，瞥了一眼王汉，翻个白眼嘲道：“自个儿长得丑还不回家躲着，净出来影响市容。”
　　“你！”王汉怒发冲冠，上前一步便要揪采杨二姐。
　　空羽忙闪到二人中间，双手合十念佛号。
　　“阿弥——”
　　他全然忘了自己怀中的阿物。一语未了，那小鹅就掉在地上，扑扑腾腾跑了。
　　“哎呦，鹅！”小和尚顾不得身后的女菩萨，连忙去追脚力非凡的鹅。
　　哄笑的围观群众中，杨二姐悄悄蹲下，把鱼塞进了地上的竹篮。

　　傍晚的清风吹起山路上新生的枝叶，轻轻缠住月白的衣角，似在挽留。只可惜留不住归心似箭的行人。
　　空羽在这深山里疾行着。
　　摆脱了乱哄哄的闹市，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让他格外放松。
　　此时天边的晚霞正好，几只鸟雀从林间飞过，低低地叫了几声，还巢去了。一阵阵清风挟着桃花微骚的暖意直从面上吹进心里，撩拨的人心神荡漾。
　　春天真好，春风也是醉人。
　　可空羽无心欣赏。
　　他提着篮中的鱼，抱着怀中的小鹅，步履匆匆奔向自己山中的小屋。
　　空羽今年17岁，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因九岁那年在法会上凭借灵敏的嗅觉闻出了少林主持无相大师杯中的酒味异常，被无相大师破例收为弟子，赐法号“空羽”，留在身边教习。他生性喜静，悟性很高，一身“如雪乱”的轻功更是独步武林。只是不知为何，迟迟到现在还未剃度正式入门。

　　离家将近，空羽忽然闻见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凝神仔细寻找了一番，终于在旁边的一朵野花中发现了血迹。
　　他蹲下身来，只见那娇嫩的花瓣沾血的一边已经枯萎，另一半兀自在温暖的春风中打颤，瞬间脸色煞白。脚下不觉便运上了几分力，竟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朝小屋奔去。
　　宽大的白色僧袍袖着春风瞬时鼓胀起来，远远望去，倒像是一朵漂在绿海里的云。

　　“嘭！”
　　空羽一手推开了大门，却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群蜜蜂“嗡嗡”的围着篱笆上的迎春花胡闹。
　　他咽了口唾沫，屏住呼吸，缓缓走到房门前，颤着手轻轻推开了门。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也是他回来的日子。一年一次。
　　他来了吗？他还好吗？
　　怀着这种期盼而忐忑的心情，空羽深吸一口气，探进头去，可还未及细观，一股劲风便裹着茶盖飞了过来，其速度之快，劲道之大，让空羽根本无法躲避！
　　“砰！”
　　茶盖在空羽的额上碎成了细片，血在空中爆开了一朵红花。空羽被血和热水浇了一脸，狼狈的急退几步，还是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他目眩良久，方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迎面正撞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那双眼睛静静的看着他，下面的唇却动也不动。
　　眼睛的主人立在门框中，像是被框住的一副画，带着压抑的气息和无法挣脱框子的戾气。
　　空羽捂着额头，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无端被人发作的怒气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下一点自嘲的心酸。
　　他勉强笑道：“义父。”

　　空羽设想过很多遍今年再见的场景。比如在某个花枝初绽的早晨，或是春和日丽的正午，他做好了菜，温好了酒，等待着这位恩人的降临。他想过千万遍第一句该怎么开头，但说来说去，临了不过是一句：最近还好吗？
　　每年都是这样。
　　今年竟连往年也不如。

　　空羽收拾好了碎瓷，简单处理了一下额上的伤口，便想去做饭，走出门外却又停下来，忖度半晌，还是先奉了杯新茶进来，试探着解释道：
　　“昨晚寺中来了盗贼，经书差点被偷去。寺中忙乱了整整一天。方丈命我主持检点藏经阁，所以才回来迟了。”
　　良久，那男子才冷哼了一声，懒洋洋地道：“能让少林派的老和尚们如此紧张，想必来的不是一般人，偷得不是一般书吧。”他一行说着，一行自顾自地闭上眼睛养神，并不看空羽一眼。
　　空羽听到自己敬爱的师父、师叔们被人叫做“老和尚”，又是滑稽又是尴尬。可这话是从自己平生最敬爱的人口里说出的，他也无可奈何。便点头称是，
　　“来人武功奇高，我们摆了十八罗汉阵，都困不住他。”
　　那男子闻言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瞥了一眼空羽，嗤笑道：“压箱底的罗汉阵都困不住？天下间竟又冒出来这样的高手？我行走江湖十几年，可一点也不知道。”
　　他这话夹枪带棒，甚是刺耳：一来讥讽少林派空有虚名不济事，二来嘲笑空羽夸大事实没见识。
　　空羽如何听不出来，只是自小讷言，也知道该怎么反驳好，耳根子便一点点红起来。
　　他说话就是这样可恨，永远不给人留余地，仿佛天下间就没他瞧得上的人。
　　更可恨的是，自己拿他毫无办法。
　　那男子见空羽红着脸，抿着唇，一言不发，知道他是真的不高兴了，心里就陡然生起气来，抬手就想打，却见他额上的血透出纱布来，那一点艳丽的红衬得脸上的隐忍格外动人，一时就愣住了。
　　春光从他的脸上侧漏过来，虽是傍晚不甚清晰，但那圆润的弧度和匀净的肤色无不诉说着少年的新鲜与美好，叫他想起了遥远时光中难以忘却的那张笑脸。
　　男子心中有一瞬间的恍惚，欲落在空羽脸上的巴掌便卸了力道，迷迷蒙蒙的就落到了他受伤的额上，直到掌下的人一阵轻颤，才猛然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竟走了神。
　　眼前的哪里是他呢，只是一只俯首帖耳的狗罢了。
　　如何能比？
　　那男子心念电转，瞬间便收回了手，意兴阑珊的挥挥手，示意空羽出去。
　　然而等了半天，空羽却没动。
　　男人皱眉回看空羽，却见他正怔怔的瞧着自己，清澈的大眼睛呆呆的望着自己，里面一片湿意。黑亮的瞳仁里映着自己一张不耐烦的臭脸。
　　那眼神如此熟悉……又触着了他的心事。
　　于是他心底越加烦躁，不耐烦的喝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像个女人一样！”
　　他这一声暴喝终于震碎了空羽的美梦，眼泪便碎成一片掉了出来。
　　他本以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17岁，他会对他好一些。以前给过自己的那个随时可以兑现的承诺，他已经想好了，本来鼓起勇气打算今天提出，可现在，连开口的必要都没有。因为那片刻的温柔，都是天大的奢侈。
　　怪谁呢，只怪自己痴心妄想罢了。
　　空羽匆匆抬袖抹去了眼泪，抬步便往外走，走到门边时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终是放心不下，回过身来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无碍，我自会疗伤。”

　　“呱！”“呱呱！”
　　院中传来的一阵聒噪叫声把他从坐息中唤醒。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紊乱的气息已调理的差不多了。心情顿时好了不少。鼻边嗅到米粥的清香，他方觉得自己饿了。
　　能不饿吗？斗智斗勇整整三天，几乎水米未进。
　　信步走到了院子中，一阵温暖的春风夹着新生花草的味道直冲胸怀。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睁眼看见那深蓝的天空。原来已经是深夜了。星斗缀满天空，璀璨如前。只是同在星宇下的人总是在变，难得永恒。
　　一阵怅惘袭上他的心头，细细回味，苦中却又夹着丝甜。
　　“风里是什么花的味道？”他的心中突然一动。
　　“杏，杏花。”空羽满头大汗从地上站起来，陪笑道：“你先坐着，粥已经煮好了。还有一只鹅，我这就做……”说着就要去房里搬凳子。
　　“呱！”
　　一声鹅叫却从他的怀里传出，接着一个白色的东西便掉了出来，张着翅膀就往前跑。——可惜没跑几步便被人捉着脖子吊了起来。
　　那男子用二根手指夹着小鹅的脖子，不可思议的打量着腮边粘着的鹅毛的空羽道：“小和尚，你要宰了它给我吃？”
　　空羽搓着两只手，握了又放，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尬笑。
　　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那男子也不逗他了，“我今日不吃荤腥，你且去盛饭吧。”说着笑着拨了拨鹅头，见它歪着头看自己，懵懂湿亮的眼神酷肖其主，颇觉好玩，便从佩剑上解下剑穗，拴在小鹅脖子上。
　　那剑穗虽软，可却是用玄铁圈拴在剑柄上的，硬邦邦的一个黑铁圈子套在小鹅洁白柔软的脖颈上，对比出一种残酷的美。
　　小鹅很是不适，左右晃着脖子想把铁圈甩掉。那鲜红的穗子就一根根的飘了起来，像把小刷子梳着小鹅胸脯上稚嫩的绒毛。
　　男人把铁圈又箍紧了一些，看着这小畜生吓得疯狂甩动的情景，哈哈大笑起来。
　　空羽从房里出来，看此情景，无奈笑道：“你何苦捉弄一只牲畜。”
　　那男子却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空羽，道：“我捉弄的可不是畜生。”说着运起真气，吹了一口气，竟把小鹅直吹到了空羽怀里。
　　空羽下意识的便张开手，还没反应过来，怀中一热，小鹅便稳稳地落到了他的怀里。他和小鹅呆怔的黑豆眼四目相会，不由一愣。待他反应过来，那男子已大跨步走到饭桌前，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鄙视：
　　“就你这样的呆头鹅，还杀鹅呢。”

　　空羽厨艺不错，为了今天的这顿饭，各色食材更是准备了好久。所以菜式虽然简单，但味道却是绝佳，连搭配的碗筷都是配套的，足见其用心。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于是这顿饭便吃的安静而温馨。
　　饭将吃尽，空羽转身为男人盛汤。那男子望着他纤瘦高挑的背影，愣了一下，不知是感叹还是疑问：
　　“你似乎长高了？”
　　空羽拈勺的手便顿住了，微微的打起颤来，竟不敢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半天方才低声接道：
　　“今天是我的生日。”
　　“哦。16岁了，真快……”
　　“是17岁！”空羽忍不住叫出声来。
　　听见空羽忿忿的语气，男子似乎也觉得有点理亏，默了一晌，方道：“是我疏忽了，你说说有什么愿望，我定当补偿你。”
　　空羽酝酿了几年的愿望几乎立刻便要脱口而出：我要跟着你走遍天涯海角，而不是永远的在这里等待。
　　但他想了又想，还是忍住了。
　　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情绪有点激动，不是一个好时机，他要再仔细整理好措辞，争取一套话下来不能让他拒绝。
　　见空羽挣扎着说想想的表情，那男子微微一笑，也不以为意，随口换了个话题，问今日潜入寺中的那人偷得是什么书。
　　不料空羽却干脆的摇摇头。
　　因为方丈特意叮嘱过他此事勿要外传，自己和整理经书的师兄弟们都跪下发了誓。空羽是个守信的人。
　　那男子却像是被吊起了兴趣，又问了一遍，空羽还是摇头，且避开了他强势的眼神，站起身来收拾碗筷，低声道：“您别问了，我不能说。”
　　他没注意到男子逐渐阴沉的脸色。于是话音刚落，肩膀就被狠狠钳住了，男子低下头来：
　　“你敢瞒着我了？嗯？”
　　几缕掺白的头发直垂到空羽脸前，空羽的心一阵阵刺痛，他闭上了眼睛。“我若违此誓，必为世人所弃，永堕轮回！”这誓言叫他害怕，他不敢违背。
　　“说！”
　　肩膀剧痛，痛的几乎流出眼泪。
　　“好，好，好。”
　　三个“好”字落地，钳住肩膀的那股大力便突然消失了。空羽猛地睁开眼，只看见那男子往外走的身影，血从他的背后不断滴下。
　　他的背后有一道深深的血痕，伤口极长，几乎呈一条斜线贯穿了他的整个背部。
　　空羽慌忙唤他，他却睬也不睬，只顾往外走，转眼间便出了大门。
　　他这一走，是不是再也不来了？他的伤要不要紧？
　　这两个问题瞬间占据了空羽整个的心。他的心很小，再也无瑕顾及其他。
　　“是《伐髓经》！”空羽绝望的大叫。
　　他果然停下了，蓦地掉过头来，黑色的发带扑在脸上。

　　“《伐髓经》？”他喃喃念了两遍，望着空羽，脸色似笑非笑，十分奇异。不一时，他走上前来，目光灼灼盯着空羽，抬起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脸。
　　“空羽，我要你做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