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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天 ...

  •   ——胡蝶有个上海滩风情的名字,相貌也生得好。若是早生九十年去闯上海滩,说不定沪上影坛要传一段“大小胡蝶”的佳话。
      ——要是照你说的,莫不是只能在盘点民国美人的群芳录上看到浮蝶儿的相片?
      胡蝶对着图书馆卫生间里的镜子补口红,此时是九月初,这个远离市中心的校区像片热得发红的枫叶,胡蝶喜欢这个比喻,因此每年九月都涂枫叶色的口红。她想起寝室夜谈时的只言片语,仔细地打量镜子里的人,实在难以理解室友们是怎么在这张脸上看出上海滩风情的。
      “何仙姑是袅娜风流,小菊老师是芝兰玉树,叶姐姐是铿锵玫瑰,我是——”胡蝶走出图书馆,被燃烧的阳光糊了一脸,赶紧撑起伞来。在打伞的时候,便已经忘了自己还没凑满四朵金花的判词的事实,径直往长桥上走去了。
      五湖大学两波校区的布局是与别处不同的,校区被一条叫做川宁的河裁开,一片湖做了川宁河的邻居。学校造了一条长长的桥骑在大片大片的水域上,却没给桥上加个盖子,一到夏天,长桥就成了几百米的烧烤架,对任何经过它的领地的人和物施以浓烈的爱意和热吻。
      胡蝶换了个打伞的姿势,拿伞面挡住脸,觉得自己像一个拿着盾牌和秋老虎战斗的女战士,她侧着脸去看绿幽幽的湖,瞥见一对水鸭子亲亲密密地上了湖中岛的沙岸,依偎在树荫边。
      这幅小景是可以入画的,胡蝶却微妙地嫌弃起来。老杜明明写的是“沙暖睡鸳鸯”,两只水鸭子算怎么回事?她把脸转回来,眼睛往地上盯,望到了长桥上镶着的黑色字母砖。
      据说长桥上的字母砖是建筑设计师为了纪念自己年轻时无果的爱情留下的,字母拼在一起是叶芝著名的情诗《当你老了》。胡蝶认为这个不知真假的爱情故事相当浪漫,但何蒹葭认为那位传说中爱好英国文学的中文系学姐为了追求自己的剑桥留学梦而放弃爱情的举动更加浪漫。
      胡蝶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惆怅为何而来——她的文学梦是否需要去国离乡有待商榷,但每个少女都共享的,关于爱情的浪漫幻想是绝对没有实现的啊。
      简而言之,胡蝶已经二十岁了,依旧与爱情没有缘分。但她认为自己的单身理由是非常充分的:生在当代的女孩子若是想尝爱情的滋味,有大把大把的文化产品侍候一侧温柔小意,等着从她口袋里赚出几张票子。若是爱那高雅趣味、爱恨纠缠,品一品“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九曲回环韵致,图书馆里多得是名著经典,掩卷时教人心绪难宁、柔肠寸断,恨不能拍断几根栏杆以示对作者遣词造句间替上帝再造一对亚当夏娃的敬意。不必苦求空想与现实重合,也不必为爱而爱,先搁着吧。
      想清楚之后,胡蝶看那对爱侣的眼神就施施然缱绻起来,好像自己是只披灰穿白的鸟儿似的。正当时,湖上吹来一阵风,这是夏天长桥上唯一的享受。她立刻转过身,闭上眼细品这转瞬即逝的清凉。
      胡蝶撑着伞,迎风而立。
      风把她两边的鬓发吹起来,像一对巨大的蝴蝶翅膀。她的绿裙子舒展翻飞开来,似一拢水蒙蒙的烟。
      风停了。
      蝴蝶敛下翅膀,贴着白里透粉的花瓣睡了。青烟在一对似雪如玉的香烛边斜斜地流开一线,突然给剪刀绞断了。
      自入学报到以来,顾清规在五湖大学已经游刃有余地生活了三天。作为一名来自山城的男同学,他以自己严谨的数学逻辑、物理逻辑和生物逻辑作为辅助工具,熟练地掌握了在地处平原的益州大学求生必备的技能:骑自行车。
      顾清规骑着新买的山地自行车穿过长桥,阳光灿烂得就像他的心情。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他的自行车轮正好碾过那阵湖风,他赶上了蝴蝶乌墨、雾烟青碧在风里起舞摇曳、归于沉寂的瞬间。
      在那一瞬间,一种陌生的情绪击中了顾清规,他险些蹬空脚踏板。
      顾清规继续骑着心爱的山地车,下意识迎着阳光向前。他的脑子被刚刚看到的美人画搅得乱糟糟的,青绿是姑娘的裙摆,乌黑是姑娘的头发,枫叶红是姑娘的唇,玉白是姑娘的脸、手和腿——他自认为是个具备人文素养和浪漫情怀的理科生,很是读过些文学作品,因此在一番缜密的推断后得出了一个笃定的答案:
      “是多巴胺啊——”
      顾清规嘴里嚼着一个儿茶酚胺类神经递质的名字。
      车速慢下来,平整的林荫道上突然长出了许多柔软的减速带,上面写着字,顾清规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认出那些字的形状,车轮刚刚压过了“吴带当风,曹衣出水”,马上要踏过“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了。
      顾清规的自行车骑行技术有待提高,不然何以会在既没有行人抢路,也不需避让车辆的空旷道路上忽地摔个人仰车翻呢。若是眼前真有磕磕绊绊的减速带倒也情有可原,然而地上只有几片打着卷滚过去的绿色银杏叶啊。
      两列绿色的银杏树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清规,他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拐上银杏大道的,且手肘也不幸地擦伤了一块。少年好看的眉眼对着伤口露出愁苦的表情,笑如朗月入怀的人愁时也如残月照水。
      一片银杏叶像是不忍见他愁眉不展,在夏天割断自己与冬日金妆的缘分,落到他肩上来。
      顾清规手一动,肩上的叶子落到地上。绿银杏叶一腔心意本落进尘里,却又被少年捡起来,它听得少年惆怅地说:
      “我今天遇到一个姑娘,她穿绿裙子的,比你的绿色好看多了。”
      要是叶子长了牙齿,肯定在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手上狠狠地刻两排牙印,但顾清规知道叶子没有嘴,也没有耳朵,所以敢把心事讲给它听。他看看左右无人,像做贼似的把这片掉到地上没人扫的叶子偷来当树洞,蹲在稀稀拉拉的树荫下,连心爱的自行车都没扶。
      自行车也想给主人来一个斗牛冲撞以表愤懑,但是它只是一辆没有角也没有腿的自行车,只能瘫在地上听这个情窦初开的漂亮少年蹲在地上和叶子说话。
      它很想知道为什么立志学医的主人对自己手臂上的伤口视而不见,难道“医者不自医”真是一语成谶,但是想到他只是一名刚刚进入医学院,连一节正课都没上过的小种子后便释然——
      他至少还要茁壮成长十年才能称作“医者”呢,或许五十年后,白发结叶,皱纹拧枝,才学和经验拔地而起直入云霄。顾清规就长成一棵遮天蔽日的通天桂木,枝梢锦旗好似杂金生树,那些“杏林圣手”“悬壶济世”的赞誉在枝头结果,果实落到地上,种子又长出树来。独木成林,众林成森。过往的人都要道一句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好个回春圣手精诚大医呀——
      它被自己的想象感动得潸然泪下。柏油马路烫得要化自行车为铁水一汪。
      顾清规打定主意要找到那个姑娘,但是他不知道找到她之后会发生什么。他猜她应该是五湖大学的学生,她是学姐么?还是同级的女孩子?她是学什么的?她是什么样的人?最重要的问题是——
      “她当时闭着眼睛,根本没有看到我的样子。要是她不喜欢我……该怎么办呢?”
      顾清规突然惶急起来,他读高中的时候,只有寥寥几个女生和他告白,但他一心学习且没对上眼缘,所以都婉拒了。那些女孩子来跟他告白的样子奇怪得很,一早就知道他会拒绝似的,在他绞尽脑汁措辞后都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甚至竟和朋友有说有笑地走了。
      顾清规不知道的是,对有些女孩子而言,即使月亮不向己而来,只要每夜都缀空,有阴晴月色看也很美。
      银杏叶看着少年人眼尾微红的样子,一下消了气,在他手指里跳起舞来,旋转又旋转。它真恨自己没有舌头,不能给他念一支新编金缕曲——少年郎,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青春和红颜流水一样地过啊,莫要辜负好时光。快快地在水一方寻伊人去罢,奴家舞罢拜愿哪。
      顾清规搓捏着银杏叶的梗,心里打定主意要找到她,让心里那个绿裙子的姑娘睁开眼睛。要是她睁开眼睛看看他,说不定会喜欢他吧。
      手臂擦伤的磋痛姗姗来迟,手指按在自行车把手上滚烫的燎痛紧随其后。然而地上的石头和火星打不中天上月,也击不碎水中月。
      银杏叶被顾清规随手扔在地上。它是一片没有生命的叶子,在人类的植物学定义中,或许和树梢相连的叶子才是有生命的。但它好像突然得了一丝灵性,在死后做了一场浪漫的梦。在梦里它是个能作掌上舞的翠衫女,可那少年郎容姿昳丽,却对个惊鸿一瞥的青玉梦动了心。它真希望他能得到圆满的爱啊,因它已被爱折磨得形神俱灭、肝肠寸断了。
      笑如朗月的少年骑着车远去,车轮碾碎了地上的银杏叶,它死亡一般地裂成了两片,尸体沾着月亮的温度。一丝细细的红从右至左,缓慢地爬过主叶脉的中心,在叶片上划出一个纵灰横红的十字架。
      那是顾清规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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