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天 ...
-
胡蝶在五湖大学两波校区地缘政治上最边缘的角落——二十三舍九单元一零三已经住了两年,整个寝室共同的白日梦就是搬到宿舍区的中心一享商业街万国来朝、珠玑列市的盛世景象。
久居鄙远之地唯一的益处只有微信步数上傲人的战绩,一役封狼居胥的奥秘在于全天满课、回寝午睡、欲在图书馆治学之时惊觉未携校卡。于是便踱步回营、埋锅造饭,再把那一张小小的卡片归刀入鞘。大开大合地冲杀进图书馆里,挨个审问书架上的诸子百家,逼其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尚且不足,还要用校卡把那些文明灯塔一尊尊地切削下来,关进背包画地为牢。待到夜中战歌一起,满长桥都是得胜回朝的将军。然而战功卓著的将军向来被贬谪流放,于是一零三的四位女将只能苦中作乐,拿着功劳簿互相嘲笑。
胡蝶瞄了一眼今天的战果,算到寝室里目前应有何白露与田晚艳,至于叶桂枝叶姐姐,想必还在图书馆里用功。她挂着耳机听歌,被大数据调教得妥帖知心的手机音乐软件随机到一首哀婉的英语歌曲。女人的声音落在胡蝶的脑子里像一对乌黑发亮的镜子,里面是她自己的脸。
那可不是何仙姑的眼睛嘛!胡蝶一下子想起来,这首叫做《绿袖子》的民谣是何仙姑看了一本爱情小说后倾心了好一阵的循环曲目。椅背靠着椅背,一根耳机线劈开两个入耳耳塞,她俩曾眼对眼同观过这首歌来着!
胡蝶迫不及待地想跟何白露分享这个妩媚的巧合,玛丽珍皮鞋后跟差点跑掉,露出一弯船袜,像黑色的笑唇。她泄愤似的把那弧黑色跺下去,然而楼道里并无人一瞥足上风光。反是鞋跟一磕,竟把一零三的门踢开了。
“吓死我啦。”
门缝渐开,一双和头发一般黑的眼睛、两瓣像脸一样白的嘴唇一起说起话来。
胡蝶赶紧向何白露赔不是。何仙姑素手轻抚,一零三阊阖大开,胡蝶飞进这间冬暖夏凉的琅嬛福地,她把心中的赞美像散花一样讲给何仙姑听。
“你开门要出去吗?外面热得很,太阳像要把我点着似的,打着伞都挡不住它看我,真是登徒子一个。”胡蝶接了满满一杯水,琅嬛福地里那眼装在蓝色塑料桶里的仙泉咕嘟咕嘟地发出无声的抗议。
“太阳大才好晒被子呢,冬天可是来得很快的,你也晒晒被子吧。要不然躺在死硬死硬的被子里多难受啊。”
“可是现在晒了,冬天又没太阳,不还是一团死肉嘛。”胡蝶心里不自觉划过一个古怪的联想,冬天、死掉的被子、裹尸布、僵硬的人、死亡。她端着水坐到客厅里的标配长椅上,坚硬冰冷的长椅披着一身柔软温暖的碎花布罩,胡蝶往后一靠,像是陷在一只暖融融猫科动物怀里。
何仙姑抱着一大叠素白的云朵走出来,胡蝶赶紧移位让贤,和那块方方正正的被子同席而坐。她看见何仙姑一挽对襟上襦的衣袖,把客厅角落里的单杆衣架扛在右肩上,仙人指路似的瞥了眼大门。
“仙姑,你真是林黛玉倒拔垂杨柳啊!” 胡蝶真心诚意地感叹起来,“我来帮你担后面半截嘛。”
“你呀——去帮我把被子抱到外面就行。”何仙姑又对胡蝶身边的白玉台眉目传情,“双杆衣架我是扛不动,单杆没问题。”
于是胡蝶就在树荫下围观了一场织女布云的现场表演。蓝得发亮的天空上绣着浑然天成的云朵,但胡蝶认为院子那块形状规整的小块素色比天上的云更像真正的云呢。
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人学的猫叫,回头一看,发现田晚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宿舍外,拿着逗猫棒花样百出地挑逗那只因流连各宿舍楼下打野食而抢得一身肥膘的胖狸花。然而那只在整个两波校区的宿舍前耀武扬威的猫中霸王只是懒洋洋地躺着,两只前爪揣在胸口,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上下四颗尖牙像闪着寒光的长指甲。
“它啷个回事?上学期还活跃得很。”田晚艳推了推鼻梁上那架斯文又败类的金丝眼镜,口吐洞府中通用的袅袅仙音,脸上的疑惑明显得像逗猫棒尾端上下翻飞姿态迷狂的流苏。
胡蝶回忆了一下小道消息,伸出左手,竖起食指和中指,比划出一把沉痛哀悼的剪刀,“猫哥哥仍然是我心中唯一的狸奴原型,小菊老师难道不爱它了吗?”
“我小时候被咬过虎口,我也没对它们做什么呀。对咾,浮蝶儿——遭畜生咬了要及时打针。”田晚艳站起来,语重心长地拿捏起腔调,“莫天天跟小动物玩。”
胡蝶感到无比震惊,世间竟有如此恬不知耻的女人,简直是专横跋扈到了极点。不由得悲从中来,决定恨小菊老师三秒钟,便从自己的鹿儿眼上吹下几次眨眼,关了田小菊三秒黑禁闭,她被释放出狱的时候竟顶着乌黑的三七分短发,单手插兜向狱守的方向问起好来:
“蒹葭,等会儿一起吃晚饭么?”
何蒹葭露水似地奔腾到蜜珠色的田晚艳身边,她们一高一矮并肩消失在一零三的门框里。胡蝶望着那对背影,像是看到了一对兄妹,然而将现实一对照,便从善如流地将自己的比喻改作姐弟。她把裙子收茶叶似的捋进腿弯,就势蹲在胖狸花旁边。狸花儿金灿灿的眼睛一睁一眯,起身走开,跳上单元空门边配电箱,继续揣手做玉皇大帝了。
胡蝶腾地一下站起来,气势汹汹地冲到狸花猫面前开口欲骂,话到舌根化作一声轻嗔:
“你这死猫,早晚吃了你。”
她在单元门口没骨头似地靠着,看见何蒹葭打着一把双十一半价买的蕉下仿古伞从边上飘走了,田晚艳跟在一侧,马丁靴上蝴蝶绳结一跳复一跃。阳光晃得她发困,闭上眼打了一个比狸花嘴里的黑洞更壮观的哈欠。
胡蝶睁开眼睛,惊见叶桂枝站在她跟前,表情凝重地伸着一根手指:
“天都黑了,你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点外卖?”
她看着一片朦胧的夜色,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宿舍门口饿着肚子站了个从白至黑,连忙对一零三的王母娘娘拜谢起来,问其欲食何等珍馐美馔。
一次性筷子插进茶几上塑料盒里红艳艳冒菜汤里,捞食裹朱翡翠菜、缠锦白玉卵是胡蝶于饮食最喜。她端着餐盒啊呜啊呜地吸溜,像只抱着松果啃食的松鼠。
晚夏的夜是闷生生的热,在沉寂的睡梦之前,胡蝶睁着眼睛望着蚊帐和天花板。一丝窗外的光从窗帘里流泻进房间,保安的手电筒和几声猫叫一起从胡蝶的耳朵里滚过。
她在不安不宁的夜里勉强睡着了。
…………
胡蝶多梦,且多清醒梦,梦里多光怪陆离的故事和人像,忽而登仙,忽而见鬼,忽而游历,忽而冒险,今夜也不例外。入睡前她脑子里旋回着下午在图书馆里仔细烂嚼个中滋味的外国文学必读名篇《大师与玛格丽特》,昏昏沉沉地念着结局那银河倒悬般垂下的月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是一片混沌的黑暗里开始出现白云揉碎般亮堂堂的银白色,一轮巨大的弯月悬在天空,胡蝶在梦里真像一只蝴蝶似的踮脚立在弯月轮尖。清冷的月河、月潮和月浪淹没了她。
假如胡蝶学过杂技的话,或许就不会从不堪一立的月尖上跌落,然而她并没能被幸运女神垂青,而是左右摇晃几下,便惶惶然地跌落下去。
所幸胡蝶反映机敏,两只手死死地抠着月牙儿的边缘,这轮柔软的弯月像一块刚从烤箱里端出的香蕉蛋糕,被胡蝶下死力撕碎了一大块。
胡蝶抱着这团柔软的淡银色往下方坠落,却没有被这种突如其来的高空坠落吓醒,反而像是在太空无重力的环境中悠悠荡荡地漂浮着,落在了一片杂生淡黄小雏菊的蔚绿草地上,一群绵羊挨挨挤挤,纯白几乎蔓延到远处的山坡。
羊群前站着个清风青松似的少年,微微侧脸低头,有希腊神像般高挺的鼻梁,神情莫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