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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蛇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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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转眼连昭休养了近小半月,虽说险些伤及心肺,但仰仗惊人的恢复力,其实已经好了五成。
  不知道小远怎么样,知道自己并未赴约,那孩子一定很伤心。
  连昭会写的字不多,希望那封短短的信能让他听话,骑着黑云暂时躲起来,等他去找他,虽然那时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真的还能活下来。
  往常这样的伤势,他已经能出任务了,但小神医却仍旧紧张得很,除了在院子里微微踱步,阮青什么都不让他做。
  蒋家杀他,自然不会带着他的佩剑,连昭想找根木头来练练。
  阮青捧着医书看的入神,余光见少年往厨房走,只当他是饿了,忙放下医书跟过来。
  “连昭你饿了么?要等等,灶上煨着伤药,我给你端来,吃完之后还要等会我再给你做吃的。”突然发现自己同连昭说的最多的词就是喝药、吃饭、躺下,阮青失笑地摇摇头。
  小神医从后头叫住他,声音里的关切十分自然,同她在医馆时待病人一般。
  连昭却莫名觉得耳朵有些发烫。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总是不自觉想看她在做什么,却又好像有些畏惧对上她的眼神,听见她的声音。
  少年隐约觉得不应如此。
  他知道这是卑劣的,但并不知该怎么控制自己。
  阮青看着连昭有些僵硬地站住了,挠挠头。
  少年只是极快地看了她一眼,就别开了脸。
  别扭,小孩子好像每天都在别扭,也不知原因。
  好在只是片刻连昭就答了:“我想练练剑法。”
  阮青有些不解。
  少年从柴堆里抽出根略直些的细木棍,随意挥了挥。
  他的剑不在了啊……阮青有些难过,那日在乱葬岗并没有发现他的身侧有剑,也是,谁会在扔掉杀手尸体的时候,还好心把他的剑一并带着。
  听闻剑客的剑几乎是身体的一部分,阮青从前不以为然,但她见连昭只是拿起一根简单的木棍,就与方才有了很明显的不同。
  看起来好像并没有那么虚弱了,虽然脸色还是苍白,身形也依旧单薄。
  若只是普通人,阮青一定会阻拦练武,直到伤势痊愈。
  但看着拿起“木剑”仿佛多了几分血色的少年,她不自觉就松了口,“只是练习一会的话,也不是不行”,想了想又皱眉添上一句,“动作不要过大,毕竟胸口的伤伤到内里。”
  连昭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小神医把木椅搬到檐下,施施然捧着书坐下。
  “看我做什么,你练啊。”小神医朝他露出一个笑来。
  少年好像从茫然里被唤醒,还有些怔愣,但从使出第一个剑招开始就不复刚才的僵硬。
  招式飒踏,快如流星,并不是大开大合的路子,阮青虽不懂武功,却也看的出来,与她从前在街头看的偏向表演性质的舞剑不同,这是真正杀.人的剑术。
  一点也不华丽,但避无可避。
  看来,这个世界的武林,远没有她想的这么简单。
  阮青微微皱起了眉。
  从前在鹿堂练剑,绝不会注意到剑与目标之外的东西,但连昭发现几乎是他看见小神医面上忽然带了几分忧色时,手上的剑就微滞了下来。
  少年收住剑,带着些微询问的眼神。
  “嗯?”阮青并不知晓原由,“累了么,那刚好歇息去喝药。”
  她把书随意放下,连昭跟在后头进了厨房,把那支木棍扔回柴堆。
  阮青看了一眼,拿起一旁的布巾正要把药罐端起来,就见连昭伸手握住了罐身的柄手,阮青吓了一跳,又怕自己动作把滚烫的药碰洒。
  惊得声音都尖了,“连昭你放下!”
  连昭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放下了陶罐。
  阮青赶紧掰开他的手指,急的凑到嘴边吹了几下,好在只是红了些,没有很严重的迹象。
  她摸了摸少年的手指和掌心,果然是伤疤和茧子太厚,内侧看来,手指关节是有些微的变形的。
  也不知道是刑罚还是受伤导致的。
  连昭被少女抓着手的那一刻就屏住了呼吸,明明带着那样厚茧的手是感觉不到什么的,可他分明觉得小神医轻柔柔地吹气,让他的心忍不住就颤抖了起来。
  但他几乎下一刻就反应过来,他用这样丑陋的一双手,污了她的眼睛。
  连昭想要收回手,但小神医出乎意料抓得有点紧,还在察觉他的意图后捏得更紧了些。
  “你是真的虎啊连昭,这么烫的东西你就敢抓。”少女仰着头,眼睛因为薄怒瞪得圆圆,想要戳戳他的额头弹个脑瓜崩——但是不敢。
  小神医拖着连昭的手,少年明明一身武艺,却很轻易就被她拽着出了门。
  阮青从药箱里找出一瓶烫伤膏,用手心搓化了。
  “手拿来。”
  连昭有一瞬间的挣扎,还是乖乖伸出了手。
  阮青把烫伤膏抹在他掌心和手指,仔仔细细抹了个遍,手下的触感很粗糙,算不得舒服。
  像连昭的头发一样,这个孩子真的浑身没有一丁点柔软的地方啊,哪里都像被砂砾狠狠磋磨过。
  除了眼睛。
  阮青不自觉捏着他变形的指节揉了揉,少年像要扣紧手指,又竭力停下了,手指在微微得抖。
  小神医肉眼可见得难过了起来,连昭咽了咽口水,嗓子才好像没那么紧了。
  “是练剑造成的……从小练剑的话就会这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会影响到习武,可小神医并没有因为他干巴巴的解释而高兴起来,连昭忽然想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冒出一句,“不疼的,一点都不。”
  “就骗人吧,哼,大夫还能被你骗?”
  阮青翻了个白眼,跑到厨房去端药,连昭有些委屈地看了她一眼,跟在后头。
  因为不敢把手上的药蹭掉,少年只好有些笨拙地两只手掌夹着碗喝药。
  想起初见时候尖锐狠厉的刺客,这样的场景,好像换了一个人。
  原来脱掉那张面具,是这样的孩子。
  她想着想着就叹了一口气。
  声音微笑,但连昭耳力好,抬眸看着她。
  阮青帮他把碗接下来,语气有点严肃;“连昭,你今天做错了事,在我们医馆吧,病人不听话要罚的。”她仗着连昭没有求医的经验开始乱编。
  少年一瞬就直了身子,四下望了望,把方才丢掉的那根木棍捡了回来,双手伸到她的面前。
  “?”
  “用刀具你会害怕,这里没有鞭子,这个木棍是最趁手的。”
  阮青头顶飘过几排问号,看连昭神色不像开玩笑,反反复复纠结了几番才确认连昭的意思。
  小神医拧着眉毛,表情变幻,最终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你让我用棍子打你?”
  连昭并不觉得哪里不对,鹿堂的刑罚向来五十鞭起步,她这样不会武功的女孩子,怎么罚都不算什么。
  但他看着小神医脸上越来越重的怒气,又一次慌乱起来。
  小神医气得想拍桌子,用的力气很大,却没觉得疼。
  手下触感温热,是连昭伸了手,垫在了桌子上。
  她愣住,刚刚满肚子的怒火好像一下子熄灭了。
  和连昭生什么气呢,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人。
  她从连昭手里抽回那支木棍,用力折了折……没能折断,于是把整根塞到了灶洞里。
  连昭一动不动,只是一双眼追着她的身影。
  阮青走近来,发现少年紧紧咬着下唇,脸上半是惊慌半是低落,像惶然觉得自己会被丢弃的幼兽。
  “你在想什么呀,我会真的罚你么?”她伸手摸摸他的脸颊。
  少年紧咬的唇松开了,眼睛好像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以前有人罚过你么?”
  连昭点了点头。
  他看见少女望着他的眼神越来越难过,她好像非常非常心疼和怜悯他。
  于是连昭把本来要说的“但很少,我出任务未曾失败过”咽了回去,比起少年人心里那一点点的好强,被这个柔软又温暖的女孩子怜悯和疼惜,才是真正的,让他四肢百骸都好像浸在热水里。
  那是他往前的十几年,未曾享受过的温暖,是他并没有抢夺,天赐的宝物。
  明明又酸涩又疼,可他上瘾了。
  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微微垂着,但他嘴角好像很努力扬起一点点,像是怕她因为他的事难过。
  连昭和祁远都是一样的,懂事,怕给别人添麻烦的好孩子啊。
  我得再对他好一些。
  阮青默默地想,然后她伸手抱住了连昭,少年的怀里出乎意料的温暖,同初见的那个夜里背上的感觉完全不同,虽然她感到连昭一瞬间就僵硬了,呼吸声完全消失,可心跳却像擂鼓一样剧烈地响起来。
  她只抱了抱就从他怀里退了出来,又捡起一缕他的头发,“本来是想说给你洗头发的,怕你不答应,才说要罚你。”
  “昭昭……我能这么叫你么?”
  连昭被这句温柔的昭昭叫得红了眼睛,两只手在袖子握紧,指甲陷到茧里,并不能感觉到痛,所以连昭并不能分清这是臆想还是真实。
  他随着小神医的眼神点了点头。
  小神医高兴起来,“那我给你洗了?”
  连昭僵着身子点了点头。
  阮青被乖巧点头的少年逗乐,把洗脸架子和铜盆搬到太阳底下,又指使连昭把小凳也搬来。
  她解开少年束着的头发,把连昭按在凳子上,撩起一捧水轻轻打湿那长长的黑发。
  连昭眼前都是水雾,有什么细小的光从眼里流出来,和着头发上淋下来的水落在铜盆里。
  少年坐在她身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但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一小截浅粉色的衣带,像要把那一点轻薄的布料揉进掌心的血肉里。
  不会再困惑,也不会再犹豫,他是这样的心悦她。
  阮青看着铜盆里迅速变黑的水,决定给连大侠留几分面子,默默换了一盆水来,直到最后变成清水。
  有点累,但着实很有成就感。
  小神医给自己点了个赞。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风把浅黄色的叶片卷在地上,少年散着半干的头发晒太阳,一双眼毫无避让地望着她。
  阮青愣了愣,对着他笑笑。
  但连昭看见小神医身后院子的墙角无声地爬过一条青蛇,这个季节很少见蛇了。
  只有星罗教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