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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白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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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鸟雀欢鸣,露水未干。
阮青特意起了个早,想着早些回医馆。
连昭素来警醒,除了伤重昏迷的那两日,几乎日日都听着她放轻的脚步睁开眼。
少年沉默着帮她套好马车,又垂着头站在车旁,眼睛不看她,仿佛就差把低落两个字写到脸上。
杀手小少年脑子里从没有好看的概念,出任务时头发碍事总束得很紧,穿一身短打夜行衣,在她这就十分随意披着她买的外衫,散着头发,很配那副无精打采的丧气表情,却也多了几分柔软和清俊。阮青的目光总忍不住望向他头发——因着前一日洗过,枯黄的发尾都修剪干净了,看上去竟然有点出人意料得好摸。
“别不高兴了嘛,我确实得回医馆,前几日有几个病人约好了今日复查。”
她坐在车架上,刚好能够到少年的头发,连昭抿着唇,僵着身子,挪了一小步靠近了些,阮青笑起来,以手为梳,把他长长的头发梳成一束,再用与他衣服同色的鸦青发带束起来。
初见的时候被他冷硬的头发抽过脸呢……想着她报复性地拽了拽。连昭被她扯得晃了晃,眼神透出点点不解。
小神医放开手,在车上坐正了。
她握着缰绳,像是知道连昭正在仔细看她的脸,刻意端正的神色下面藏着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唇角。
“今天大概不会回来,我总住在城外,医馆来往人多,很容易让人知道些什么,”她挠着头有点为难,又对着他用轻轻的商量似的语气,“昭昭,你在家能不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呀?”
鹿堂的任务多数是在特定的地方领取,极少数由上峰亲自下达,杀手并没有除接受之外的其他选择。
于是这句有点陌生的“能不能”让少年短暂地愣了一会。
上峰不会问他能不能完成任务,若是问了答案也只会是能。
但连昭看着小神医含笑的眼睛,极认真地想了想,什么是照顾好,应当是像她一样,陪他吃饭,喂他喝药,替他换药,还加了一项,帮他洗头……都要他自己一个人了么?
少年觉得有点委屈,还是点了点头,“能。”
阮青点点头,笑嘻嘻,“说到做到,最迟明天傍晚,我要检查的。”
明天下午。连昭轻轻念了念,记下了。
那辆青色的简朴马车逐渐望不到了,连昭才转身回到院里。
只是片刻少年身上就全然没有了一丝柔软,也没有适才的委屈和丧气,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在院子四角寻了片刻,果然在西南处找到一支洁白羽毛,是鹤羽。
连昭捡起那只鹤羽,细细端详着,然后用力揉碎了,细碎的羽毛落到秋日带着露水的草叶上,院中已无人影。
阮青的别院在洛阳城郊,西南是一片密林,小神医确实时常在林中采药。连昭面色冷峻,提气停在一棵柏树冠顶,抬眼望去,满目苍翠,树林在清晨的雾气里显得格外幽深。
忽有破空之声,虽极轻微,连昭仍是快速反应过来,右手扬起飞快截住。
触手冰凉,银色微微闪着光,连昭心头一沉。
他运气跃上一棵巨大苍柏,树下站着一个红衣的女子,正仰头看着他,似笑非笑,一张艳丽的脸上带着点戏谑,“真不愧是廿五,身受重伤差点儿就死了,反应还是这么快。”
连昭冷冷地望着她。
女子伸出手,除了一把仕女团扇空无一物,她以团扇掩唇,露出一双柔媚的眼眸,“我在乱葬岗找了好久,才找到你的面具送来,廿五哥哥都不下来与我说话吗?”
“这都不行的话……就看在这两天,我都未打扰那位大夫的面子上?”
连昭身形如鬼魅从树顶落下,右手成爪,直直袭向女子雪白的脖颈。
莲步轻踏,红色的人影往后退了半步,团扇格住连昭的手。
一击未得手,却也试出这女子并不是星罗教派来直接杀他的,连昭不再尝试退到几尺之外。
“你们鹿堂的人,果然都一样无趣又凶巴巴。”女子叹了口气。
“不过,面具丢了都不去找回来,”她眼带嘲讽地看着连昭额角的刺字,“怕是连剑都不在了,杀手做到廿五哥哥这个份上,倒算鹿堂头一份了。”
“要么……”她眨眨眼,红唇轻启,饶有趣味,“你跪下求求我,我便不把这事回禀教里。”
少年并不答话,冷漠又警惕,像极了退避锋芒却又虎视眈眈的猛兽。
女子倏地收敛了神色。
“若是从前,我绝不是你的对手,但如今我要杀你却不是没有机会,”她低笑出声来,随后四周沙沙,一片黑压压的蛇群与蝎子浪一般从草丛落叶里游来,将少年围在了中间。
阮青回到医馆时馆中大门已开,病患进出井然,她背着药篓同人打招呼,里头是前日采好的草药。
刚往内室走几步,一贯灵活又勤快的小乙就迎上来接她手里的药篓,随意抓了抓准备带到后头处理。
“师父今天采的这么多肯定累坏了……其实哪用得上您亲自去外头采药,但我知道您喜欢万事自己来,下次带着小乙也行,小乙手糙,帮您刨刨土也行。”
阮青听着比她还矮一个头的小姑娘用大人语气絮絮叨叨,哼哼两声,狠狠搓了搓小丫头讨喜的圆脸蛋,“你瞅我手心糙不糙哈哈哈哈,你还小,等明年,你长这么高,我再带你去采药,还摘蘑菇去不去?”
“不带就不带,这都几月了,我哪来得及还长这么高,哼!”
小乙年纪不大,年前差点被酒鬼父亲卖作苦役抵赌债,抓人的跟在后头,小女孩光着脚仓惶跑了两条街,哭得慌不择路跑进了她的医馆里,后来就被阮青留下当学徒,每月能领二十文。
说是学徒,但她帮她还清赌债时算是与小乙的父亲说清楚了,那被酒精熏的眼睛通红又浑浊的男人只拿了二两,便乐颠颠与女儿断了关系,于是医馆其实也算这孩子的家了。
站在医馆众人身后的小姑娘平静地看着这一幕,等讨债的与她父亲一起走掉之后,这孩子猝不及防给阮青磕了个头,就叫上了师父,平日里聪明又努力,阮青觉得,这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小姑娘。
有出息的小姑娘提着药篓凑过来,有点神秘兮兮,压着声音说话时还刻意用手遮掩,“师父,你最近总不在医馆,玖爷昨天送了次零嘴来没见着你人,我看了眼,是你喜欢的宝月轩的蜜饯,我接到手里时,装莲花酥的纸包还热着呢。”
……糟糕,忘了与薄玖说。阮青眨眨眼,也半蹲下身子,小声配合着小乙,“然后呢?莲花酥现在凉了?”
“没有,你没莲花酥啦,”小乙也学着她眨眨眼,“玖爷没见着你,把零嘴又带走了。”
“师父,你得罪美人啦!”小乙怕被敲脑壳,笑的贼兮兮一溜烟窜走了。
虽然这美人十日里有五日在生她的气,气了也不算难哄,阮青第一次带了几分忐忑来。
去乱葬岗救回连昭是所料之外,但那样的情况下,她断不会让重伤的少年流干血死在泥土里,从最初打算养好伤就让他离开,到现在她竟然不知不觉生了许多次,想养着他的念头。
这样的话,便需要告知薄玖,他们是知己,亦是微末之时就互相攀者彼此肩膀扶持走到现在的家人,她不能,也不愿对薄玖有所隐瞒……而这个才是美人百分之三百五会生气的,根本哄不好的那种。
于是才回医馆不久的小神医,又暗搓搓跑到了栖凤楼。
她在薄玖会客的厅里连喝了三杯苦丁茶,得到的消息依然是玖爷在小憩要不姑娘再稍等等。
小厮眼含同情斟了第四杯茶,阮青差点哭出来,“呜呜呜阿玖我错了,三杯了,再喝下去我要苦死了,我不行了呜呜呜。”
帘子后头响起一声清越的冷哼,“你不行了,你连日夜不归宿,再没有比你更行的了。”
薄玖折扇抬起竹帘,一身白衣黑发如云,哪有小憩刚醒的样子。
阮青赶紧以十分狗腿的姿势把玖爷扶到椅子坐下,然后乖巧地站在一边。
“手。”
小神医乖乖伸出双手,扇柄从她手心划过,有点微微得痒。
“这次还成,没像以前,被草叶划得满手都是伤,坐吧。”
“那可不,玖爷上次教训的,我可牢牢记着,片刻不敢忘。”
薄玖听她油嘴滑舌,原本带点薄怒的俊脸终于忍不住起了点笑意。
“阿玖,还苦。”
薄玖好笑地看着她,“苦丁养肝明目、生津止渴你不是最懂的吗,喝几杯也有好处。”
“那我想吃莲花酥。”
“没有,我吃光了。”
“我才不信,阿玖吃甜食能超过两块我就跟你姓。”
薄玖闻言微微愣了神,修长的拇指微不可查地摩挲扇柄。
然后他点点小姑娘的额头,终于笑着吩咐人端来一碟莲花酥。
花瓣层次分明,样子可爱,一阵暖乎乎的甜香倏忽钻进鼻子里。
“呀热乎着,阿玖刚刚帮我热着的吗?”薄玖含笑未答,阮青入口便尝出来这酥脆清爽的口感,分明是今天新做的。
是刚刚去宝月轩紧急买回的么……她小口咬着,眼睛有点子湿。
薄玖也从碟中拿起一小块尝了一口,“我虽不爱甜食,但宝月轩的大师傅近日准备回余杭老家,我怕你以后吵着吃不到会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