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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少年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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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几人兜兜转转行在山间道路上,突然间跳出一只仓皇的野兔,像一团棕色的影子,从众人面前一闪而过。康王当即弯弓搭箭,可惜那野兔狡猾,一箭落空,野兔转瞬之间已然不见踪影。
康王正懊恼叹息,余光一瞥,却看见周莺倒有点灵敏,似乎也发现了那只野兔,正举起手中的弓箭,只可惜箭还未上弦,野兔就已经跑走了。
周莺当时正保持着这么一个呆滞的姿态,一时间有些支支吾吾,但还是灵机一动,一边说着:“它怎么跑那么快……”一边坚持不懈地发出一箭——毕竟如果就此收回,显得她愈发愚蠢,总要借此机会展示一下自己的灵活。
只见那箭势如破竹地……歪了十万八千里,斜斜地射到了地上,但实际上力道是足够大的,射出很远一段距离。
皇帝不由为这怪力少女侧目,发现她虽然是个新手的样子,姿态竟然十足标准,认真而标准地把弓拉满了。
只是她好像惧怕箭离弦那一刻的后座力,上身向后平移一大截,在马上表演起来柔韧度极高的高难度动作。
此刻的周莺真的想为自己赞叹鼓掌——竟然射出去了,竟然射的还这样远!
肩背部的肌肉绷紧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本来因为害怕放箭那一瞬间力量回震的感觉而不敢松手。但是松手之后,感受着手臂上轻微的酥麻感,反而忘却了腿上的伤痛,心里轻易地被震撼。
如同她冲开了某个笼子。
皇帝看她力道不错,便好心指导道:“你不要往后躲那一下,盯着鼻尖、指套、你的目标,当他们成一条线的时候便放箭。”
“没什么好怕的,绝不会受伤。”少年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周莺见这一回虽然自己射箭还是歪歪扭扭,但竟然没有人嘲笑自己,皇帝还给予亲切指导,嘴角情不自禁泛开一个笑容。
又一次弯弓搭箭。
只听“咻”的一声,箭飞了出去。
正中树干。
皇帝拍掌:“孺子可教也。”
康王也连忙称赞。
周莺正是自得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好像召唤一样,呼唤着更多的力量聚集。
这时却见迎面跑来一匹萧稍马,马上一位英姿飒爽的女郎,见到两人,热切地招手呼唤起来:“五弟!七弟!”
她身后不远还缀着一位女郎,看到皇帝康王二人,如出一辙地热情呼唤。
康王不由慨叹皇兄料事如神,果然遇见四姊五姊二位,想来因为这对姊姊虽然看着大大咧咧,但实际上都是十分谨慎的人,因为骑术也算不得高明,便能在外围跑就不入内围。
皇帝便引见了周宝林与两位公主,两位公主为人阔达意气,当然要帮兄弟这个忙,周莺也连忙挂上笑容,与二位公主见过礼。
二位公主见她虽最初略带窘迫,但很快便适应,且行止有度,便心生些喜欢——当朝惯从小户选妃,小户之女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其中许多人往往适应得慢,给人一种不太大方的感觉。
但周莺却不这样,她很自然。
于是二位公主携着周宝林便说要教她骑射,几个女孩儿玩闹成一团。
皇帝和康王丢了周莺这么一个大包袱,就合计着比一比谁马骑的快、谁猎的猎物多。
于是,皇帝双腿一夹马腹,座下骏马便奔驰起来。
一时间,皇帝觉得无比恣意,也许速度真的可以给人以快乐,秋风在耳边呼呼吹过的时刻,冷意灌入衣襟、血液却沸腾,他感觉自己身处急流,好像已然超脱了身份、超脱了躯壳,只剩下一具空白的灵魂。
只可惜当日的结果却让人吃惊,皇帝皇后夫妇双双将猎物献予太后,而皇后的猎物倒比皇帝的还要多。
皇帝不遗余力地嘉奖皇后的勇敢英武。当年这位皇后就是太后一眼看中了的,果然就是合太后的心意啊。
而那边厢,皇后才收了弓箭、理罢仪容,便要去拜见太后。
毕竟皇帝是否是太后的“佳儿”还要打个折扣,但皇后的的确确是太后的“佳妇”,一向跟太后娘娘感情要好。
太后怜爱皇后,拉着皇后的手,那曾经吝啬展露的温柔如今却全数拿了出来,甚至为皇后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鬈发。
皇后衣摆上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到的血迹,如刚刚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面色仍然带着潮红,不像在宫里时有些厌厌的端庄慈和,却像一个刚在外面玩闹完家去找娘亲的小孩儿。
“阿娘,您可发现,今日陛下身边没有了张公公。”
太后的慈祥在那一刹那冻住了,张有德是从她年轻的时候、从她初入宫闱的时候便追随着的老人了。
她想:有些东西确实是不能捅破的,捅破了就会发现底下的伤口永远不能结痂,如此荒诞、又如此无情。
她看着皇后,叹了一口气,那只手还捉着皇后的手,只是越来越紧,脸上仍然维持着原来的表情:“箫娘啊,难为你了。”
那只手的力度和热意让皇后觉得一条紧紧的纽带正缠绕在两人之间。在猎场上恣意飞扬的心情果然只是短暂,该被收回匣子里去了。
只是,皇后又想到宫里那徐才人没了后,自己屡次劝诫皇帝,皇帝却听过则已。后来的宋美人,还是无缘无故的消失了。
她只能无奈地看着太后:“儿尽力而为,只是陛下并不与儿亲近,儿恐怕有负阿娘所托。”
太后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揉了揉太阳穴。
皇后只能暂时放下那边厢,可心道:“阿娘可是不适?儿为您揉揉。”
太后又自己揉了两下:“人上了年纪了,多少有些小毛病,不劳烦我们箫娘。”
“阿娘怎么会老呢?”
“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妖精鬼怪?”太后笑了笑,“不会老,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如果真的永远年轻,或者一次又一次重新活过……”
太后止住了无谓的感叹:“箫娘,好久没陪我下棋了。我在嘉鱼山哪儿都好,就是缺一个箫娘陪我下棋。”
皇后被太后逗笑了:“阿娘,若您召唤,儿愿意在嘉鱼山陪着阿娘,绝不叫阿娘有一丝寂寞忧愁。”
太后一边叫人摆着棋,一边笑道:“瞧你这贫嘴的,若是你来了,我的嘉鱼山可没有清净的时候咯。”
如果那伤口注定无法痊愈,便将它遮掩着遮掩着,等时间让它溃烂,或者被忘记、那么它就像不曾存在一样了。
至于这边厢的皇帝,其实有一点小小的生气:自己的皇后居然抢了自己的风头?连那看上去娇娇弱弱的周宝林都是个怪力少女?倒显得自己柔弱非常。
当即喊到:“张有德,给朕端碗鹿血膏!”
一个机灵的小黄门应了声“喏”,便给皇帝端鹿血膏去了。
皇帝见应声的不是那个熟悉的声音,才想起影子一样的张有德已经不在了。
白天或许能够忘记,夜晚,一切罪孽便无所遁形。
张有德的死还是他……亲手做的。
他五岁那年的夜里,杀红了眼,宛如魔鬼附身般,众人见之生畏。但实际上,第一次沾血的小男孩在清醒过后也是如此的害怕,他不是真正的魔鬼啊,只是一个被寄居、被侵占了躯壳的普通孩子。
他瑟缩着,却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是张有德用袖子裹着他,将他带回了当时的皇后、他的母亲身边。
后来,他跟着母亲上朝听政,他的父亲中宗——那时还是瘫软在床的太上皇,也只是给他留下了一个瘫软的烂篓子。
这就是他的王朝。
下了朝,他不知所措也害怕,和母亲置气吃不下饭,怀疑自己是否可以担得起山河的重量。
然而母亲却满不在乎,只让他不要懦弱畏惧,似乎这可怕的重担与枷锁在她眼里只是玩具。
只有张有德、秦女官温柔地劝他好好吃饭。
他一路走来无数的艰辛,实际上只有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注意着、铭记着,他在臣子将军、妻子妃妾面前,永远不能露怯。
当他神思不属的时候,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甚至有些懦弱畏缩的老人也插不上话,只是用平和的眼神望着他。
张有德只是按着规矩一日又一日喊他上朝,天还未亮,张有德就喊着:“陛下。”
其实这些早都可以交给那些小黄门们,用他们年轻清亮的嗓子替代张有德日渐干枯的一把嗓音。
只是因为张有德知道,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害怕迟到和缺席,只想要规规矩矩、循规蹈矩地走在属于他的这条钢丝上。
张有德便愿意做一个□□的人。
这样,皇帝就会觉得,他勤政、他努力了。
然后,他就慢慢可以扛起祖宗基业、可以担下千千万万条性命。
与此同时,那女人手中把玩着的虎骨木制成的、涂抹一层层桐油的坚固命盘上,出现了一条裂缝。
殷勤的小黄门已经将皇帝的鹿血膏端来了。只是皇帝想到已经出家的秦女官,或者是已死了的张有德,他便不想再吃。
黑暗里,鹿血膏渐渐凉掉,血腥的味道浮在空中,营帐外的声音慢慢地消停,只剩下风呜咽的声音。
一个女人的影子从黑暗中凝聚出来,她生了一张熟悉的脸——弯月一般的眉毛、时常含笑的微棕的明眸、翘着的红唇。
只是这一次,没有那些或温柔缱绻或清丽动人的香味了。
她袅娜地行走着,或者说漂浮着,来到皇帝的床榻前,竟没有一丝声响。她只悄悄依偎在熟睡的皇帝身边,缓缓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如同情人的爱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