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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番外(六)(二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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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想到,最后同意为海氏一族平冤昭雪的居然是当今圣上。
太子虽想为海氏鸣冤,却也知道有些事要各退一步,有些话也不能说尽说绝,就算是要将海氏灭族因由大白天下,也得再三思量,谨慎措辞,说一半留一半,好歹要给君父留些颜面。
可几天的周旋转圜,彼此算计,几度争吵,却是皇帝定了主意。
“他这是自知大限将至,想赎罪积德?”沈清玉的话说的很不客气,眉目之间也是一片冷然。海氏族人世代行医,仁心济世,却落得个身死魂不安的下场,也不知当今皇上这么多年是怎么睡着觉的。
郑锋挑眉笑笑,没作评断。这些日子在乾泰殿中,他看着皇帝一天天虚弱下去,心里也并不算好受。
昔年君臣之义到底是存在过的,昔年的维护提拔,虽各有私心,到底也是君臣一场。
“他要亲往万罪山,赎己身罪过,化解万千杀业。”郑锋给沈清玉穿好衣裳:“回家住一段时日,此间事了,咱们就和这里无甚干系了。”
沈清玉乖乖张着手让他给她着衣,听了郑锋的话,心口一空,虽不至疼痛,还是牵扯出唏嘘离愁。
她知道郑锋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而太子也默认了郑锋所为,此后,他们是当真自由了。
寒城之事,终究牵涉甚多,当年北胡能如入无人之境,还亏了废太子截了北胡军费,私自屯·兵·炼·武,勾结边城守将,中饱私囊,使北地·兵·力不足,最后为北胡铁蹄所踏。而那些与太子同流合污,贪图军费军粮之人,有几个曾在北胡一战中立下大功,还有几个甚至为国而死。
未究清其间因由时,大家都是过命的弟兄,有几个还能与郑锋说得上话,能同饮共醉,并肩杀敌。可当一切真相大白,牺牲性命的是曾经从中取利的刽子手,过命的兄弟,沙场的战友,都是北胡人手中·屠·戮·大齐百姓的刀,这样的真相,这样的结果,有几人能够坦然接受?
沈清玉仍旧记得那个叫“程叶”的将军,因在北胡一战中有功,是以高爵厚禄,享之不尽。可这样叫人敬仰的“英雄”,却是个躬腰折节的真小人。
他们每一个,手上都沾着大齐百姓的鲜·血,用这样一双手,接过齐家齐国的官印袍服,真的就能一生富贵,永无愧疚之心吗?
旧事重提,还是在这么一个大乱方平的当口儿,无论郑锋今后有何打算,也不能把这个烂摊子直接丢给太子,自己不管不问。
“咱们今天就回去吗?”
郑锋看了看天色,“嗯”了一声道:“宫中非久居之所,早走一天是一天。”
沈清玉还想着要和姚氏道个别,话就在嘴边,她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这趟回来,郑锋显然不愿让她与宫中多有纠缠,如今虽看似处处安全,可郑锋的警惕却丝毫没有减少。沈清玉明白他的顾虑。
时至今日,太子继位只是早晚的事,姚氏也必是皇后的不二之选。人一旦坐在高位,很多事都身不由己,便是姚氏身边都是贴心人,也难免会有人存了不知深浅的心思,想要为姚氏铺路,寻找靠山亲友。
姚氏待她,一片真心,可不管是她,还是姚氏,都知道今日非昨,有些事,她们只能再三思量,谨慎上再加小心。
这宫中之事,纷繁复杂,人心更是诡秘难测,便是枕边人,亲生子,也不得不谨慎小心,彼此有所保留,这般情形下,若心无防备,很容易就会被人利用。
郑锋不愿她掺和到这些纷乱之事中,不愿让她看到人心险恶,不愿让她经过密友疏离,他只想做个小小的窝,把她稳稳妥妥地藏进去,不见风雨,不经寒霜。
到底只能不见。离宫之时,沈清玉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看到院门边上邹嬷嬷的身影,犹豫了片刻,举起手轻轻挥了挥。
高处不胜寒,只有身在局中之人才能彼此取暖作伴,姚氏此生都离不开这座皇城。爱也好,恨也罢,总得给自己找一条活路。
回到国公府,不管是真惦记还是做样子,总得给郑长泰请个安问个好。
虽早就得了消息,可看着两人怀中空空的样子,郑长泰还是忍不住失望地叹了口气。他也想见见小孙子,这会儿看来,都是妄想。
上了年岁,总爱儿孙绕膝,年轻时那些热闹的荒唐的心思都淡了,以为永远都难以忘怀的执念也已经算不得什么。可等他知道回头,想与妻子儿女共享天伦之乐时,这个家已经散得干干净净了。
郑长泰也是活到了这把岁数,才知自己的糊涂优柔到底给自己的亲人造成了何种伤害。他这辈子,糊涂的不是时候,清醒的也不是时候,要么一开始就知道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并拼力保全守护。要么,就索·性·糊涂到底,也免得像如今这般,日日夜夜为悔恨所折磨。
“孩子起名了吗?”郑长泰对着自己这个一身冷峻·杀·伐·气的儿子也实在摆不出什么谱儿。儿子小小年纪就有主意,父子俩生分了二十几年,再来叙父子之情,两人都难免尴尬。而且,他也没有脸拿父亲的身份来压人。
“尚未起名。”沈清玉见郑锋没什么说话的兴致,索性接过话去,恭敬道:“孩子年岁小,有道人说怕压不住,等两年取名才能保孩子一生平安顺遂。”
郑长泰点了点头,没忍住又问了一句:“孩子长得像谁?”
这句话就是句没什么意思的废话,郑锋搁下茶盏,笑笑道:“像我多一些。”
郑长泰遗憾又不甘心地点了点头,还想再问,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渐渐沉默了下来。
再坐也没什么意思,郑锋便带着沈清玉告辞·欲·离。
“你母亲她……她现在如何了,何时回家来?”郑长泰小心翼翼地试探,心里已经知道了结果,还是想再争取,确认一回。
他这辈子,没真正守住什么,儿女跟着他不少遭罪,本该养尊处优的儿子也小小年纪进了军营,只为了早一日立起,给母亲和妹妹遮风挡雨。只看这满京城里的王爵之家,只怕再没有一个比自己的儿子活得还要辛苦的了。
郑长泰越是想,就越是颓废懊悔。他是想留住妻子的,可时至今日,他自知就算自己使尽浑身解数,也再留不住这个家了。
“母亲甚好,父亲不必挂念。”郑锋点头为礼,牵着沈清玉的手回了北院。
一路上沈清玉都乖乖让他牵着,一直都没有说话相扰。她知道,他的心里绝不似面上这般平静。血缘亲情,不是说断就可断的,它在·骨·血·里,在·魂·灵中,一旦牵扯,必然生痛。沈清玉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只知道要这样静静地陪着他,他需要她的时候,她一直都会在他身边。
何晏已经带着人将北院收整一新,分明是很熟悉的地方,此时看来,却有一种淡淡的陌生感。
此次回京,沈清玉身边带了丛月丛星,丫头只带了春兰一个,秋菊和冬梅留在长宁城,帮着白氏一起带孩子,理家事。
进了屋子,侍候的人都先退了出去,屏风后摆着能容两人的浴桶,温热的水还在腾腾地冒着热气。
郑锋转头,轻手轻脚地给沈清玉更衣,他摸了摸她的脸,柔声哄她:“沐浴过后好好休息,晚上让人做个牛肉锅来吃。”
他是极了解她日常习惯的人,知道她在宫中吃不好也睡不实,更知道她认·床·爱洁,在不是自己地盘儿的地方,纵然表现得再从容,也总是没那么惬意闲适的。
沈清玉伸出指尖轻轻拨了拨浴桶中的水,顿觉身上一松,这时候,才真正彻底放松了下来。
美玉映寒泉,寸寸如香雪,郑锋抱着她,背靠在浴桶沿上垂目细赏。
“皇帝要亲自赎罪,那……”沈清玉觉得这个氛围很不对劲,为了一会儿能安安生生睡觉,忙不迭地寻了正事来说。
沈清玉做母亲没几个月,怀孕时的丰腴并未完全消弭,如今这般,倒更像是颗甜甜糯糯的小圆子。
“嘘。”郑锋摸了摸她肉呼呼的小脸,似笑非笑的看她:“这会儿不准提旁人。”
沈清玉防备又紧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认真道:“正事要紧,早办完咱们早回家,你不想圆子吗?”
“还顶嘴?”郑锋掐住她的脸·蛋·儿,看着她不住颤动的睫毛,目中暗沉,又·含·着煦暖的柔意:“害怕了?”
“怕个·鬼。”沈清玉伸出两条雪藕一样的胳膊,两只手把他的脸揉来揉去:“不许胡闹,快说正事。”
郑锋再把她抱得紧了些,无奈地顺了她的意:“吕业遗言,望皇上此生莫要再踏足海氏族人所居之处。万罪山的事有四皇子处置,海氏族人只怕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哦。”沈清玉一个音儿说的抑扬顿挫,幸灾乐祸中又搀着掩也掩不住的讥讽:“这可好了,最后拿来安慰自己,自欺欺人的事儿也办不成了,不能赎罪,无法心安,就算死,估摸着也难瞑目罢。”
这丫头少见如此刻薄冰冷的时候,郑锋亲了亲她的脸,拍着她的肩背无声安·抚。
海氏一族灭的确太过凄惨,太过可惜,皇帝所为,说是泯灭人性,丧尽天良都不为过。如今他还能在宫中良心不安,机心谋算。可海氏全族却早已连个影儿都剩不下了。
“廷安哥哥,你觉得,当今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锋将她迎面抱着,忖了片刻道:“你怕他也是个私心过重,心狠手辣的人?”
沈清玉懒洋洋点了点头。虽然说她这种担忧有点儿狗拿耗子吧,但这天下安定,可耗费了郑锋不少心血,她可不希望这片郑锋和无数兵士用命换来的江山疆土再为人践踏,无辜百姓惨遭屠戮。
“他是个有底线的人。”郑锋摸小狗儿一样摸了摸她的发顶:“还有四皇子在,就算会有私心,也不会翻出大浪来。”
沈清玉几乎是立刻便放下了心。郑锋从不妄语,他既说了,便已无甚可忧。
帐子是很厚实的锦帐。沈清玉近来很喜欢这样的帐子,一经合上,这世上便仿佛只剩了他们两个人。温暖而安全,像一个小小的窝,藏着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
“你说……”沈清玉懒洋洋靠在郑锋怀中,担心地问他:“圆子出生后,那个道士口中所说的‘命贵’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她虽希望儿子此生富贵双全,却从未想过让他如他的父亲般,成为整个大齐的英雄。
英雄是辛苦而艰难的,身负重担,一生难逃。那道士所言的“命贵”教她无端多了些担忧和无措。越是往高处走,路途便越是险陡,命格贵重,登临绝顶,虽不免教人羡慕,可这条路必定荆棘满布,到头来所得到的,只怕还·抵·不上失去的。
“什么意思都无甚可慌的。”郑锋捏起她的下巴,一双黑沉的眸子紧紧盯住她,清冷中隐着藏不住的矜傲:“我的儿子,难道当不起‘命贵’两个字吗?”无论将来何如,他相信自己的骨血,会找到他该走的路。
朝堂之上争端处处,朝野之间俱不安宁。四皇子在四个月之后回返京城,领京中守卫之营,凭借此次在北胡一战中立下的军功,得封王爵。
亲王领兵,辅佐太子,兄弟齐心,毫无猜忌,如此,京中大势已定。
太夫人终究是去了。在她死前,沈清玉未再去见过她一面。郑锋虽有意不教她知道些乱七八糟的事,可沈清玉身在府中,有些话就算不着意打听,也总会往她耳朵里钻。
太夫人死前受了太多折磨,日日汤药,吐完再喂,满屋子的药腥气,直要将人浸成个药罐子。直到死前几日,停药挺针灸,太夫人才活得像个人样。
照说小辈该循礼守孝,可太子却不顾众人之口,硬生生给他们夫妇寻了借口,将太夫人的后事草草办过。
生前生不如死,死后无甚哀荣,纵然曾有闲言碎语,到底也都很快被压了下去。
这次白氏并未归来,可这丧礼已经这般难看,可挑的礼已经挑的太多,多白氏这一个不多,少白氏这一个不少。到了最后,也便草草放过了。
府中撤了白的那天,宫中却传信,请钱老入宫一趟。
姚氏这回,只怕是当真熬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