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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蜘蛛巢 ...

  •   无论有多讨厌这个小扒手,蒂沃里的镇民都会承认:尤金是他们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之一。他似乎独有一种敏锐的嗅觉,知道哪些人能偷而哪些不能,知道遇上谁可以上去卖乖,而望见谁该转身就逃。这一刻他与贝利尼四目相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神父的凝视令他想到命运之眼,或是罗马人常说的“毒眼”——能带来厄运和病痛的目光。如同一张紧密罗织的网,每一根丝线都代表一重他无法领会的含义,他站在这里,如同身在蜘蛛的巢穴。
      但下一刻他又感到恍惚:难道我会拥有什么他所贪求的么?这个想法太可笑了。他们难得地饱餐了一顿,第一次拥有了整洁的房间和衣袍,短短半日间,神父已经成为了世上对他们最好的人之一。恩里克显然比他更懂得感恩,他看着神父的目光早已充满信任,尤金没法向他解释自己没来由的不安。他们不是已经从世上最□□的地方到了至圣至洁之所吗?这里的人们过着勤勉、诚实、自律的苦修生活,每一天都更贴近神。

      午后他们被领到教堂,修士们日复一日地在这里诵经、咏唱日课,只有少数时候会对村民们开放。教堂内部华美非凡,四处都装饰着典雅繁复的马赛克,尖拱彩窗下,过滤后的光影波澜般流淌在地砖上。男孩们的黑袍缓缓拖行过中厅,尤金向右看去,那里有圣殿中唯一的座椅。那把扶手椅正对着祭坛,椅背前放着软枕,这可不太寻常。蒂沃里镇的教堂里也有些为有钱人准备的座椅,只用一个达科特,就不必像其他人一样站着熬过冗长的圣事。但与那些寻常的乌木椅相比,它显然过分华丽了,仿佛正等待着一位特定的来客。

      他们被带到祭坛后。拜占庭式的巨大穹顶下,光从顶端的孔隙洒落,贝利尼神父坐在一架羽键琴前,向孩子们点了点头。年长一些的男孩们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接过乐谱,唱起一支弥撒曲。尤金注意到,与城镇中二三十人的唱诗班相比,这里成员们的数量少得可怜。神父静静地听着,直到他们结束,才转向新来的孩童。
      “正如你们所看到的,”他说,“这就是你们的第一堂课。”
      “现在我要听听你们的声音,”贝利尼神父坐在琴前,按下了一组琴键,“弗兰科。从你开始,重复我的琴声。”

      他确实是一位唱诗班指挥。男孩们在胡桃木的唱诗班席边按高矮站成一排,最前方的男孩开始歌唱。神父点了点头,没有评价,抬手示意第二位上前。男孩们轮流开口,贝利尼的神情始终如常,尤金却直觉他并不满意。直到神父将目光转向他。
      他照做了。
      有一瞬间,他看到贝利尼弯起嘴角,那是一个混合了太多复杂意味的笑容。余下的男孩们一一展示了自己的声音,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尤金身上。如影随形。
      结束之后,他终于望向众人。“如你所见,这就是你们的第一课,”他说,“我会从你们中选出唱诗班成员,再选出能在弥撒上为我们吟诵《信经》的人——有些人也会叫他‘首席’。”
      “也许你们正在猜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纪律与祈祷是所有修院共有的核心,而在此之外,最著名的那些修院都有自己的特色:一些修院注重藏书,图书馆与缮写室中成千上万的抄本保存着千百年来的智慧之种;一些热衷于手工艺,就像托斯卡纳的圣朱斯托修院,他们生产的颜料和彩绘玻璃远近闻名;还有一些修院则出售银器、木雕或陶器,这些艺术品在法兰西和卡斯蒂利亚深受欢迎。
      “——而我们出产天国的声音。”迎着众人的目光,神父缓缓地说。

      他们用一天中接下来的时间发现,属灵生活果真不是这座修院的重心,至少在贝利尼接管后是这样的。这样下去,他们将在识字之前首先认学会读谱。男孩们隐隐意识到这并不寻常,但没有人敢私下议论——幽灵般的菲利波修士总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修士沉默的目光中,他们如同牧羊犬看管下的羊羔,很快学会了一言不发地被从一处驱赶到另一处。他们将习惯的还有很多。这一夜,烛台冷却许久之后,尤金听见恩里克仍在翻来覆去。少顷后,他蹭到哥哥身旁,小声说:“我饿了……”
      修院夜间禁食,即使对六岁的孩子也不例外。好在尤金早已记住了厨房的位置,这是他来到修院后首先留意的事。他安抚地握了握恩里克的手:“等着我。”

      他无声地溜出卧房。不远处有修士提灯夜巡,在他走过转角前,尤金已飞快地离开了门廊。他像墙头的猫一样轻盈灵巧,在黑暗中穿过一条又一条迷宫般的回廊,手中握着一根从烛台上取下的铁丝。四周十分寂静,修士们早已入睡,他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厨房的门锁,橱柜半掩着,他拿出了一小块羊奶酪与面包干,将一切伪装成老鼠所为——这是他早已掌握的技艺。

      “尤金,”就在他即将转身的一刻,身后的声音说,“我没有记错你的名字吧?”

      黑夜里,他的脊背刹那间一阵发麻。亮起的烛光在他身前投下一小片光晕,他将食物藏在袖子里,僵硬地转过身去。
      “相信我,你一定不会愿意去见菲利波的。”贝利尼神父柔声说, “陪我走走吧。”

      *

      尤金一言不发地跟上了他。神父提着一盏铜灯,在迷宫般的岔路与回廊中自如地穿梭,习惯使然,尤金在心中默默记下去路,但不一会儿就在森然的黑暗和毫无装饰的走道中失去了方向。他维持着紧张的沉默,神父的神态却始终闲适自然,如同他们是漫步在春日的花圃中:“你喜欢哪一种称呼?尤金还是吉诺?”
      “尤金。”
      “也许我应当把礼仪放在第一课,”贝利尼说,“回答我时,你应该加上‘先生’。”
      稍顿,他听见男孩低声回答:“抱歉,先生。”
      神父微笑起来:“很好。”
      他们来到了修院的正殿。夜风穿过两侧的窄窗,风声如同低咽,他始终垂着头,看着神父拖动的袍摆,如同某种漆黑的长尾。直到来到地窖边缘,贝利尼回头望向他:“我希望你不害怕墓穴。”
      “我不怕,先生。”
      贝利尼点了点头。他推开入口的铁栅门,修院的地窖似乎格外深,十数级石阶之后,昏黄的烛光照亮了空旷的石窖,夜风吹过铜链悬挂的烛灯,石壁上圆形的光晕顷刻破碎,如水面上的月亮。寻常的修院地窖多是修士们的墓地与供奉特殊圣物的礼拜堂,但这里并没有壁龛与诵经桌。石墓与圣油室的另一侧是一扇厚重的橡木门,门前摆着一座尤金只在神庙前见过的青铜净手台。贝利尼拿出一枚长柄钥匙,对他说:“洗手。”男孩照做后,他才打开门,示意他入内。

      尤金怎么也没有想到,门后会是一间乐器室。
      它的装潢风格是与教堂如出一辙的华美,显然都是近年修缮的结果。四壁贴满了马赛克,中央悬着一盏精巧的吊灯,就像故事里城堡中的宴厅。室内布满了十数架大大小小的乐器,其中的大多数他从未见过,甚至不曾听过它们的名字。后来,他会知道那是扬琴、维奥尔琴、鲁特琴、雷贝克琴与西滕琴,旁边的是两类风琴,置物架上的则是铃鼓与塔波鼓。在未来几年中,他将一一了解这些乐器的方方面面,熟悉它们胜过熟悉自己的掌纹。而正对着他的是一架比教堂中更壮观也更华贵的羽键琴,桃木琴身表面贴金,镶嵌着玛瑙与象牙。他情不自禁地走过去,紧接着,上方悬挂的画像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中有一架与下方一模一样的羽键琴,一位少年倚着它站在地毯上,身着黑色的天鹅绒长袍,胸前绣着家族的白鹰纹章。他身形高挑,脸色苍白而略带病容,而一双正迫视着观者的绿眼睛灼亮夺目,如同两团深碧色的火焰。尤金在他的视线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同时意识到了另一件无法解释的事——画中没有一样关于基督的事物。
      没有十字架,没有福音书作者们的化身,也没有经卷与教堂的象征。或者说,这间地底的房间里,没有一处能让人意识到它的主人是一位神父。

      他回头看向贝利尼,神父垂首凝视着他,仿佛正在等待他的目光。“是的,”他微微一笑,“是十六岁的我。”
      琴旁竖立着一尊空空如也的谱架,一旁的读经桌上散落着大量羊皮纸,布满他不认识的符号。“这是弗拉芒人发明的记谱法,”神父在他身后说,“你很快就会掌握它。至于这些,”他爱怜地抚摸着纸面,“是我未完成的乐谱。”
      “多年来,我一直在为如何完成它而苦苦思索,就像你见到的,夜游也是我呼唤灵感的方式之一,”他叹了口气,“但是……我老了,头脑已经迟钝不堪。长久地待在一座隐修院里,很少能遇见足以点燃激情的人和事。”
      他的影子落在尤金身前,男孩轻微地绷起肩膀:“您拥有这么多乐器,”他强作镇定地说,“它们一定能帮助您。”
      “哦。”贝利尼叹了口气,“这只是死物。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把它们捧了起来,好像它们才应该是乐曲的主角。我尝试了现存的所有乐器,但是不够,远远不够。”
      “我一直在想,”他望着尤金,“也许最好的乐器是……”
      他没有说下去。
      “不过,感谢主,我的等待是有意义的。”他幽深的绿眼睛凝视着尤金,这一刻,他与画中的形象悄然重合了,“你让我觉得,也许一切都还为时未晚……”
      “我不明白。”尤金的脊背抵上了桌缘。
      “‘我不明白,先生。’”
      “……我不明白,先生。”
      “你拥有了不起的声音,这是神赐予的礼物,”贝利尼说,“我想你也能听出其他人与你的差距。蟋蟀都比他们唱得好听。”
      今早他可不是这样的——大多数人最后都得到了他的鼓励。
      “我只会教授天才,我的修道院也不需要废物,”他的目光落在尤金的喉咙上,“每个来到这里的男孩都必须有这样的觉悟:要么完成我的期待,要么离开。”
      “如果……如果他们没能做到呢,先生?”
      “有人手始终在外为我们寻找男孩,不用多久,更有价值的孩子就会代替他们,”贝利尼弯了弯眼睛,“而对于失败者们,我也有很多办法请他们离开。”
      尤金已经知道,教会不允许修院遗弃他们收留的孤儿;这些身无长技的孩子,在离开后又能去哪里?贝利尼神父始终微笑着,他从中读出了隐秘的冷酷与近乎狂妄的自大,不自主地发寒: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后山飘摇的药草……
      他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抱歉,先生,”他突然说,“我的弟弟还在等我……”

      遇到战胜不了的人时便要逃,这是他在街头领悟的智慧。但那股萦绕的、静默的寒意并未因此远离,一双干燥冰冷的手爬上了他的脖颈,男孩的颈项在他手中,如同植物柔嫩的茎;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尤金的皮肤,令他立即想起了贴地滑行的蛇腹。他浑身紧绷,手指攀上桌面,似乎想要抓住一样防身的武器,但神父悄声劝慰着他,他的声音如同具有魔力,尤金不由自主地仰视着他的脸。

      他得到了一个落在发顶的吻。
      “不要告诉他今晚的事,好吗?这是我们的秘密。”
      “至少你不会辜负我的期待,”他说,“是吧,尤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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