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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少知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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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欲晓,天色渐明,通往苗疆的河流之上,一只快舟逆水而行,眨眼间,已将万重高山抛之其后,直奔苗疆而去。
船舱之内,潘安钦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自幼生活在北方,鲜少行船,就连坐船,也不过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悠然行进,如何赶得上现今?再者,那时的他,有美人相陪,有美酒入喉,有歌舞可看,如何比得了现在,佳人不睬,晕眩无力。
李乐邪似乎也瞧出了潘安钦的心思,他停下擦拭琴弦的手,淡淡的道:“不舒服的话,出去吹吹风或许会好些。”
这本来是一句关切的话语,但在李乐邪说来,真没几分关心的意味。
潘安钦扯扯嘴角。
他自是想在李乐邪面前表现出几分男子汉的气概,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从而……但如今的情况,他还是出去吹吹风的好。
“我出去站会儿。”
潘安钦掀开船帘,一阵冰凉河风扑面而来,混着水汽,竟是有几分刺骨寒人。他打了个颤儿,顿时精神许多。
他回头,望见李乐邪又在擦拭那把凤鸣琴,不觉失落。
在他心里,他这个人怕是还比不上一把琴。
潘安钦长叹一声,放下船帘,将寒风隔绝,迈步来到船头,只见群山俊秀,河水澄碧,山尖白雾缭绕,气象万千,令他倍感愉悦。
若不是为了李乐邪,他怕是永远也不会离开北方。
想到李乐邪,他心里又有几分不满。
他是横行北方的采花……咳咳,名声虽然不好,但仗着英俊的容貌和细腻的心思,多少家的姑娘少女为他疯狂,甘愿献身于他,若不是慕容青和白潇坏了好事,他今日岂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话虽如此,潘安钦对慕容青二人却并无怨恨,倒是那时的白潇风流潇洒,与他颇为相投,令他倾心不已,遂与之相交,但他也看出来了,慕容青对白潇的感情并不单纯,至少……慕容青已不单单将白潇当做兄弟。
而白潇呢?
不知他是装作不知,还是真不知晓,每每在慕容青面前提及哪家的漂亮姑娘,向他送秋波的少女,总是惹得慕容青一阵尴尬。
或许,还有几分难过。
但他掩饰的很好,白潇从不曾发现。
潘安钦总觉得白潇是个正常人,断不会有这分桃之癖,龙阳之好,但他与慕容青二人只相处了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其间的大多数时间都在针锋相对,你追我逃,对白潇的了解就更少了。
当他知晓白潇与耶律齐的关系,除了惊讶,还替慕容青感到不值。
他不知道白潇是否知道慕容青的心意,他只知道白潇变了许多,他自己也变了许多,换做从前,百花环绕的他岂会为了一个人放下自己的一切,更何况,这人还是个男人。
不,是老男人。
他和李乐邪都已不再年轻,纵然他看上去与二十年前并无多大分别,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但他的心,确实已经老了。
所以当他发觉自己对李乐邪抱有的异样心思,着实犹豫了许久,犹豫之后的结果,就是他死皮赖脸的要跟着李乐邪回苗疆。
他本以为李乐邪会一口回绝。
在他同李乐邪相处的日子里,他的殷勤对待都遭到了李乐邪的漠视,他从不会因为潘安钦而乱了自己的步调。
一如既往,严谨的叫人发疯。
但想不到这次,李乐邪居然答应了他的要求——带他一起回了苗疆,而此刻,苗疆隐隐在望,潘安钦的心里却感觉不到任何欢喜。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答应自己跟来呢?
潘安钦想了这个问题想了很久,所谓庸人自扰,便是他这般吧。
“呵呵”
潘安钦自顾自地笑了声。
这般小女儿的心思可真不像他。
潘安钦极目远望,两岸青山不断自眼前划过,河水澄澈青碧,似琉璃通透,他忽地心中一动,大声吟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啊!”之后,便是一阵放声大笑,引得船尾撑船的老丈一阵吆喝:“公子可真有兴致!”
潘安钦大笑道:“游戏人间,可不得有兴致才行。人啊,果然要活得潇洒痛快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
老丈也跟着笑起来。
潘安钦笑了一阵,忽地想起一件事:“诶,老丈,还有几日我们才能到达苗疆?”
老人家的声音提得很高:“公子别急,再有两日,我们就可以到达苗疆了。”说完,呵呵一笑,继续道:“外面风大,公子还是进舱内歇息吧。”
潘安钦点点头,道:“多谢老丈关心。”吹风也吹够了,想也想够了,确实该进去歇会儿了。这么一想,他顿觉困顿。
晚上与李乐邪相对而卧,要压抑住心中那些邪恶的心思,可真不是件简单的事。
潘安钦掀帘钻进船舱之中,摸到李乐邪身边坐下,笑道:“听老丈说,再有两日我们便可到达苗疆。”
李乐邪依旧在擦琴,从琴弦到琴柱,从琴头到琴尾,每一处都不放过,而且,这一擦,就是数个时辰。潘安钦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累,但李乐邪却依无所觉。
李乐邪擦琴的手微微一顿,道:“你觉得很难受?”
潘安钦以为李乐邪是说晕船的事,不无痛苦,感慨连连,道:“我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滋味,真是平生罕见。”
头晕、胸闷、想吐、恶心。
就算他是习武之人也撑不住。
李乐邪淡淡应了一声,停下的手继续擦拭,潘安钦想起李乐邪的琴声,只觉是人间仙乐,难以闻听,但谁能想到,这琴声中竟是暗藏层层杀机,顷刻了结性命。便问:“能弹琴给我听吗?”
李乐邪第一次抬眼看着潘安钦,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映出潘安钦裂开的笑脸:“我只是觉得,你若是能弹琴给我听,我一定会好受些。”他用手揉着额角,皱眉道:“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好。”
李乐邪答应的十分干脆,在潘安钦错愕之间,他已将琴架在膝上,十指齐动,悠扬琴声已自弦间流出,弥漫散开。
这首曲子潘安钦倒是听过。
那日李乐邪去找白潇道别时弹的便是这首。
指尖挑动琴弦,宫商角徵羽,五音错落,忽高忽低,似流水淙淙,又似清风阵阵,柔和的琴曲令人耳目清爽,陶醉其中。
“铮”的一声,却是琴弦卒断!
潘安钦愕然,李乐邪却一脸淡然。他好似一点也不惊讶,一点也不慌张,弦断之事于他来说不过稀松平常:“弦断了。”
潘安钦回过神来,尚不知如何开口,李乐邪却抢在他前:“还要听吗?”
李乐邪肯弹琴给他听自然是好事,潘安钦愣愣点头说想听,李乐邪难得的搭理他:“我换根弦。”
潘安钦看着李乐邪换了琴弦,听着他弹奏的曲子,心中莫名的感到烦躁。
“铮”的一声,弦又断了。
李乐邪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的说:“弦又断了。”
潘安钦揉着发疼的额角,只觉比刚才更难受了,他连忙打断李乐邪,道:“不用换了。”李乐邪换弦的手停下,一双眼直直的望着他。
以前潘安钦总觉得李乐邪望向他的眼里没有什么情绪,但这次他却从中读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他只好道:“我想再听一遍。”
“好。”
李乐邪的声音依旧透着冷漠与疏离,他换好弦,再次弹起方才的曲子,只是曲至一半,再次弦断声消。
李乐邪看着断掉的琴弦,第一次叹息。
潘安钦关切道:“你还好吗?”
他瞧得出李乐邪对这首曲子有着莫名的执着,却瞧不出李乐邪为何会连续三次断弦,他有‘乐邪’之称,岂可能弦断三次!
李乐邪静静道:“弦断三次,我今生不会再弹这首曲子了。”
潘安钦一怔,本能的追问:“为什么?”
李乐邪看着潘安钦,那双水墨画般的漂亮眸子里第一次有了挣扎的情绪,他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告诉潘安钦他这么做的理由。
身为前采花贼的潘安钦岂会看不出李乐邪的挣扎,他正襟危坐,收敛神色,沉声道:“若你不想说,我不会再问。”
李乐邪就这么望着潘安钦,望着望着,一直到两人之间的空气都凝滞沉淀,他才开口打破沉寂:“这是慕容青写的曲子。”
慕容青?竟是慕容青!
潘安钦震惊道:“是他!”
李乐邪点头,他的手指拂过琴身断弦处,缓缓道:“这是慕容青助我取得的琴木,作凤鸣琴,而琴成之后,响起的第一首曲子,便是慕容青所作。”
潘安钦冷静下来。他早就从白槿那里得知了李乐邪与慕容青的关系,只是……李乐邪的神情与语气让他隐隐觉得不安。
李乐邪微微偏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不再继续说下去。但潘安钦却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许多他以往藏在心里的东西。
他不禁一怔,又不由叹气。
潘安钦静静道:“红尘人纷纷,只是少知音。再美的曲子,若是没了欣赏的人,也就没了弹奏的必要。”
李乐邪心弦一颤,他望向潘安钦,而潘安钦却已背过身去掀船帘,他的声音混着河风飘来:“伯牙子期的故事令人欣羡,但若为了昔日一人,而遗弃红尘千万,未免不值啊。”船帘放下时,已瞧不见潘安钦的身影。
红尘人千万,只是少知音。识得曲中意,复能得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