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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斯是求道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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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葬墓海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头顶烈日高悬,散发出灼热的光芒。金色的沙粒吸收着热量又散发出来,蒸腾着地面,让人无法从空中看清远处的景象。
时不时有暴风袭来,卷起漫天狂沙。地下流沙暗流涌动,地面上沙漠龙卷风飞舞。
这里没有任何生机,连沙棘胡杨都无法在这里寻得。
这个本该不会有任何人、任何生命到来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影子。高温蒸腾,连人影都随着沙子温度的散发而不断晃动,看不真切。
但仍然能从身影中感受到的,则是其步履之稳健,其姿态之从容,其本领之高强,其意志之坚定。
疑问从心底里产生些许疑惑,如果这里有人看到的话。
他是什么人?
他为何会来到这个了无人烟的沙漠?
他又为什么能够不受高温、流沙、尘爆的影响?
真是明了的问题,问出了人生最终极的三问。
他是谁?
他从哪里来?
他要往哪里去?
然而并没有人向他提出这些疑问,也就没有人会来解答这些问题。
此人周身气质飘渺出尘。身着月白色绣金色吉祥回形纹沿边的素绉缎长衫,外罩镂金花草纹烟灰羽纱道袍。沙土不能近其身,衣物是纤尘不染。
白色长发胜雪,分成三缕,中间最主要的一缕由银制镂空叶状发簪固定在脑后,两边的头发由白色布带协同牛皮筋一起,束成一股垂在胸前。面部轮廓温润柔和,虽不带笑,但却并不显得凶煞。
最吸引人的便是他那一双眼睛,白底黑瞳,与普通人并无差别。但是仍然有很大不同,因为那从眼底透露出来的温润。
这是一双似乎能包容世间万物、给人以温暖和信赖的眼睛,一双仿佛挂念天下苍生、充满着仁爱与慈悲的眼睛。
如刀的狂沙抚他而过,隐隐的白光从他身上透出来。在这黄沙接天的地方,周身干净无暇的他反倒非常显眼。
他可能比太阳还显眼,可能是这天地间最耀眼的光芒。
他是唯一的明灯,照世明灯。
他停下了脚步。
左手敛起袖子,弯腰右手探地,黄沙以他的手为中心快速退去。
一个宫灯显现了出来。
灯有十面,色泽绀青,全为琉璃材质。色泽透明,可以看出里面并没有灯光烛火。
真是奇怪的一盏灯。
更何况,这样荒无人烟、终年白昼的沙漠里,怎么会出现一盏多用来照明的灯呢。
还是如此精致的应当出现在雕梁画栋、高楼阁宇里的宫灯。
不应当。不应当出现在外风餐露宿之处,不应当出现在没有人烟的地方。
与普通宫灯最大的不同是,这个以青色为主调的透明宫灯有一面是红色的,而且是不透明、不透光的、鲜血一般的红色。
然而来人似乎并没有考虑这些奇怪之处。
他直接捡起灯,抖了抖沙土,将它送到眼前。
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又看出了什么。
“你与慈郎有缘,这是慈郎的缘法,也是你的缘法。慈郎便带你回去吧。”
他变出一根竹子,随手缠绕在宫灯上,然后左手提着灯,化光离开了沙葬墓海。
原来,此人名唤慈郎,乃是来自圣龙口的道教修行者。
平日里他鲜少出门。今日出门,乃是心有所感,便受着这冥冥之中的指引来到这里。
并未告知任何人,慈郎带着十角琉璃宫灯直接来到了住所——万年不熄千灯石。
进入住所,关上门。
整个大殿只有他一人。门窗禁闭,室内昏暗如同黑夜,看不真切。
忽然,一盏竹制灯笼凭空出现。
霎时间,此灯发出万道白光,照亮了整个屋子。
一切都表露无遗。
十分朴素的设施,没有多余的装饰。竹制的桌椅床凳,桌子上放了一套竹制的茶具,另有一个蒲团放在地上。蒲团前是三清老祖画像。
然而还有一处没有被照亮。
慈郎手中的十角琉璃宫灯毫无光彩。
照理说,光线应当能透过透明的九面青色琉璃瓦,在反射中发散出青色的光芒,并且光芒会因为有红色的反映而略微泛紫。
然而没有。
似乎有什么阻挡一般,在白光的映射下,宫灯变成了一个不透明的摆件。
“嗯?”
沉吟一声,若有所思。
慈郎双目直视灯芯,心神微动,大喝一声:“去——”
白光应声凝结成为一条银白色的缎带,又如同矫健的白色游龙,冲向慈郎手中的宫灯。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游龙围绕着宫灯,向它的琉璃灯瓦冲撞。
毫无作用。
宫灯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在抗拒着光的袭来。不知道是在保护着自己,还是在排斥着白光。
“散!”
慈郎又高喝一声,一贯温柔的神色之中,竟少见的透出凌厉之感。双眉紧蹙,鬓角微微冒着汗。
是担忧吗?
只见那白光化为十股,分别对准了宫灯的十个角,无数细微的白色丝线相互连接,构成网状。
竟是在宫灯外面又套上了一个光做成的灯罩。
想要渗透进去,侵蚀进去。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白光灯罩越收越紧,与宫灯几乎没有距离。然而随着它的收紧,灯光越发暗淡,灵气也越发稀薄。
灯罩消失了。
可能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了。
这盏罕见的绀青色十角琉璃宫灯或许再也亮不起来了。
慈郎内心惋惜。
正当准备放弃、另寻他法之时,宫灯变化突现。
似有白色光流,化成树枝状在灯壁上飞速地游走而过,又迅速消失隐匿,让观察者感觉这可能只是幻觉。
竹灯笼的白色灯光被慈郎调至昏暗。在近乎漆黑的背景下,宫灯微弱的变化被衬托得十分明显。
无数道细小的白色光点出现在绀青色的灯壁上,如同漆黑深夜里的点点繁星,微弱,但是又出奇的夺目。
光点被某种力量逐渐吸引到中心,汇聚在一起。随着光点的不断注入,一道微小的紫色火焰变得隐约可见。
“你醒了。”
火焰终于亮起,慈郎也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白色的竹制灯笼恢复成了普通灯笼的模样,被他重新提在了右手。
一左一右的两盏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一柄朴素,一柄华丽。朴素的却明亮,华丽的却微弱。
微弱的宫灯又有了变化。
紫色火焰分成了两半,其中一道离开了宫灯,化作了人形。
是一名女子。不错,正是十方琉璃。
她跪在地上,身形颓然。
深紫色的头发杂乱地披散开来,苎麻深衣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尽是血块和泥沙污渍。唯一能看清的,就是她迷茫而懵懂的眼睛,绀青色的。
“多谢前辈相救。”
毫无新意的一句话,被她干巴巴地说出,不带任何感情。
“你的灯,有一面已经变色。”
没有寒暄,慈郎直入主题,切中要害。
她单膝盘着坐在地上,脸埋在膝盖间。并未回话,只是沉默不语。
“你该明白,将来的你会面对着什么。”
慈郎叹了口气,继续说到。
“晚辈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若明白,这灯便不会熄。
慈郎在内心回复,却不再言语。
少顷,又叹了一口气,走上前,蹲了下来,将左手的灯递给女子。
随后,他提着自己的一盏,坐到了桌边。倒了杯茶慢慢地喝着。
无言。
沉默,是将大地吸干。
她真的明白了吗?
微弱的回答,懵懂的眼神,颓然的身影,昭示着她迷茫的内心。
她是谁?
是物非人,是天地灵气所化而非骨肉父母所生,是应当成为一个道者而非是一名儒者。
但是她不知道她是谁。
她觉得自己的过去被否定了。
一个人之所以不同于其他人,是由于他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出身,不同于其他人的经历。
父母给予了他最初的一切,经历塑造了他与众不同的性格与思考模式,最终指向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即便是双胞胎,也会因为微不足道的差异被放大、而有不同之处,从而成为了不同的人。
而她,从最初就被否定了。
她是灯,不是人。
那么过去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她曾经的信念还有意义吗?
作为一个儒门学子长大,她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最高的精神追求。如今却重新知道了自己只是一盏灯,又不仅只是一盏灯。
她有人的思维方式,但又拥有比作为一个人更长的寿命,应当有着更不同的追求。
知道,却不明白,不理解,不坚定。
然而求道心已经种下。但是这样种下的求道心,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的结果。
求道心是执,执于恐惧,执于解脱,执于像。
执念由浅到深,怨念也由浅到深。求道入深,或许终究能够得到解脱,进入到太上境界。
然而她能吗?
疑问。
比执念更危险的,是产生执念的背后原因。
斯是求道心,却已生魔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