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十方道》迦陵伽

1、初出

　　杏花枝头俏初春，杨柳堂前绿暖风。
　　东莱山脚，竹海掩映下的东篱居外，正是生机勃勃。
　　瑞草灵芝，争相竞秀；灵鸟异兽，世间稀少。
　　白玉为阶，正是隐居者之无暇品行；琉璃为瓦，正是隐居者文采之璀璨。
　　山石嶙峋，造神工之景；流水淙淙，荡尘世之魂。
　　莺鸟绕梁，唱稀世之音；明灯高悬，照隐士之心。

　　屋内是另一番景象了。
　　罕见的温润的南红玛瑙，雕着终南山的景色，随意地放在案桌上充当摆件。上好的整块鲤鱼龙门纹翡翠充当屏风，隔开了内室与外间。
　　用料世间稀，字画市那寻，清贵之气扑面而来，却也毫不奢靡。

　　朝南的窗口似有人影，靠近了还能听到人声。

　　“春日晴方好，正是悠然时。早起毁一天呐。”
　　说话者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缺氧的感觉使得头更疼了。

　　即便面色倦意不改，却也能看出这青年眉目间尽是风采。
　　双眼睁开，摄人心神。
　　绀紫目色，是黑中红，红中黑。阳光照射下，眼中金光流转。睫毛整齐而不乱，双眉间甚至有细微的白毛。

　　正是十方琉璃，前朝阁老君子齐德之子。

　　琉璃掀起被子，转身伸腿探出，从床头随手拿起一件苎麻青衿深衣罩上，摸索着穿鞋下床。

　　“顺你个头的自然！就你这水平还扯中庸。照你的平日作息，等到了朝夕不改，怕是考试时间都过了。脚步虚浮，脸色疲惫，那有点读书人的气质。”
　　君子齐德先是肃着一张满面皱纹脸训斥一番，然后话锋一转。

　　琉璃整理衣服系带的手一顿，然后伸到一旁的金丝楠木架上，将昨日挂上的对襟褂拽下来套上。
　　探头对着镜子理了理青色的头发，她顺着爹亲给的杆子下爬：“爹亲——您别乱猜了，我可是女子，哪来的半夜乱事。”

　　“哼，女子又如何。我春风化雨教出来的学生，怎么可能比别人差。”
　　君子齐德更是不高兴，轻哼一声，随后叮嘱起来：“这次去朝夕不改……”

　　唉，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
　　爹亲声称自己是寄情山水，隐居于东莱山，但目前看来，多半是被迫退隐，恐怕心有不甘。
　　罢了，父亲有愿，作为独女，自当是服其劳。

　　梳洗一番，拿上文房四宝和其他行李，步行下山又快马加鞭，十方琉璃竟是在巳时前便赶到了朝夕不改。

　　作为中原最著名的儒门学府之一，朝夕不改有着独特的脾气，推崇者称道他继承旧时风骨，批评者骂他“死要面子活受罪”。
　　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朝夕不改要求儒生无论早晚都保持自己的精神风貌。因此，不同于其他书院，朝夕不改的入学考试时间是第一天的申时至第二天的辰时。
　　六个时辰，要认真对待的不仅是天下学府中第一难的考卷，也不仅仅同为儒生中龙凤的竞争对手。
　　半夜的困意，六个时辰的饥饿，实在难以忍耐。不仅如此，你还要保持优雅的仪姿，以便无论是进考场还是出考场时能在心里战胜人一筹。
　　所以刚下了马、来到朝夕不改外围的十方琉璃，此刻正躲在一旁的桃林里，对着镜子检查容貌，整理衣冠。
　　待会探查考场时要打好心理战，从气势上压倒对手！

　　不过，第一仗似乎已经开始了。因为有人已经前来，似乎还是特地前来。

　　“春色满芳园，人面相映红，不知人与花孰娇。吾友琉璃，美姿仪也。”
　　不知从何处而来一名青衣儒生，左手拿着烟斗，右手握住袖子背在身后，沿着石子路缓缓走来。
　　此人身着白底素衿苎麻深衣，外罩深赭云纹排穗对襟半臂，头发由白色发带高高束起。
　　深与浅的对比，眉如横剑，目若明星，英气无比，给人十足的冲击。旁人见到定是暗暗称赞，气宇轩昂。

　　“久见了，点风缺前辈。”
　　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收到了袖子里。十方琉璃双手身前合拢，身体微微前倾作揖，恭敬回道。

　　有点风缺在，这朝夕不改的第一名最终会花落谁家，怕是已经毫无疑问了。

　　“诶诶诶，吾友，你这样喊吾全名，令吾心有戚戚啊。”
　　点风缺上前扶起十方琉璃，笑道：“吾友也来考试，吾压力倍增啊。”

　　“前辈不要说笑了。以前辈之能，也要来此处学习吗。”十方琉璃说道。

　　“哎呀，这个问题真的是有失水准，吾友。作为春风化雨真传的你，难道也要到这书院进修吗？”
　　点风缺假意没听出语气区别，避而不谈，悠哉抽了口烟，将话题反抛回去。

　　十方琉璃微微一笑，没有回话，也拿出了一根竹烟杆抽了起来。
　　两人并排站立，静静地看着桃林。

　　满山粉色，风吹飞扬，月影婆娑，华灯初上。参加考试的学子，相继来到朝夕不改接受检查，进入考场。
　　只准携带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乃至于经常有人在这考试中因为饥饿而晕倒，被抬出来。
　　进门时仪表堂堂，出来时却是被抬出来。发丝散乱，衣冠不整，即便是朝夕不改愿意接受，这位学子也会被门外好事者记下这一面，也不会有颜面再来参加考试了。不过如今已鲜有此类事情再度发生。

　　“缺兄，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啊。”
　　考毕，十方琉璃取了行李，从中抽出扇子轻摇，转身回头对跟在后方点风缺出声打趣。

　　点风缺眉毛轻佻，快步上前，揽住十方琉璃的肩，絮絮耳语道：“吾友步履从容，甚至还有闲情取笑吾。看来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之中呀。”
　　“不敢在缺兄面前托大。”
　　温柔的气息扑面而来，声音的振动使得十方琉璃耳痒，“告辞了，父亲还等着我回去做午饭。”
　　“琉璃还有这等手艺？有机会定要尝尝。”

　　“缺兄，请了。”
　　并不搭话，琉璃将包裹背在背上，合扇拢手道。

　　“请。”
　　点风缺在后方抽着白丝烟，笑看十方琉璃落方而逃。

　　告别点风缺后，琉璃取了马，给了小二十个铜板做赏钱。
　　她并没有快马加鞭回去。
　　做饭只是托词。
　　一来家中实则只有她一人无法离开五谷杂粮。
　　君子齐德不仅是儒门隐士，更是一名接近先天的高人，自身已经达到了辟谷的境界，并不是非进食不可。
　　二则是以此为借口离开点风缺罢了，虽然这个借口十分拙劣，拙劣到一眼就能看穿。

　　点风缺何许人也？儒门青年中最出色的一名才俊，当朝阁老、大儒令格物之高徒。多智而近妖，且锋芒毕露。
　　你若看着他，特别是看着他透亮、深邃的眼睛，会觉得寒毛耸立，似乎一切都被看透了。
　　而自己的父亲君子齐德乃是致仕退隐的前朝阁老，虽然与令格物之间还间隔了两个前任，但不能不防也。

　　鲜少出门，十方琉璃也并不急着回去。

　　绿树抚堤岸，迎春送绿波。
　　山影移行走，村庄复还来。
　　一路向东，走走停停，却也是悠然自得。

　　到了东莱山已是深夜。
　　月上山头，周围真的是静悄悄的，一点虫鸣声都没有。
　　这安静不是人境却无车马喧的静，也不是风动闹竹林、自然背景声的静，而是一片全无生机死静。

　　不妨闭上眼睛感受一下。
　　你一直生活在一个亲近自然、鸟语花香的环境里，终日与虫鸣、莺歌为伴，与自然的风声，洒洒的溪水声为伴，与生命的气息为伴。
　　忽然有一天，或者是一刻，一切都静止了、消失了。你不知道是他们全部灭绝了，是自己进入了其他空间，还是自己失聪了。
　　绝对的安静是带着阴森恐惧的寂静，能把人逼疯。
　　好在还是有声音的。

　　大多数人在形容安静的时候，会说“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但是，当一个人听到羽毛落在地上的声音之后，便不会再想到去用针来形容。

　　她听见了。
　　羽毛落在地上的声音

　　不对劲。不应当。不妙。

　　“阁下为何不现身，是要吾琉璃出手请你吗？”
　　十方琉璃高声说到。
　　并不担心爹亲的安危，毕竟能被自己感知到的杀手，相比也不会是什么高手。

　　可若是杀手故意让她知道呢？
　　年轻人，还是江湖经验不足呐。

　　一道葱色身影在空中显现，从无到有。

　　“钱货两清，才是好买卖。小娃儿，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然后转身离开。”

　　“嗯？什么意思？”

　　琉璃蹙眉大惊。
　　不对劲！
　　为何要我离开，难道……

　　“不错，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十九双收钱消灾的杀手的手呢。”

　　十八道人影从他身体中一字化开，形成一排。说是人影，但却个个有影子，个个有实体。
　　一模一样的衣着，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模一样的姿势，十九道人影围绕着琉璃，飞速移动，似乎毫无破绽。

　　“今日我就当买一送一了！”

　　十九道人影，分不清哪个是本体，哪个是分身，一同向中间汇聚冲来。
　　十九双手同时举起十九把羽刃，十九个指尖轻微发力，羽刃从四面八方飞来。
　　十方琉璃竟不知如何分辨来向、先后，更不知何处躲，何处藏。

　　十九道人影最终会于一道，立于她身后。

　　书命十九行的背后并没有站里的身影，因为唯一可能站立的人已经倒下了。
　　双手捂住胸口，心血四溅，残忍，淋漓。

　　“这十九刀可是真真实实的十九刀，并不是影子。十九道致命伤，不直接取你命了，就当是打个折。”
　　书命十九行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块手帕，细细地擦着暗器，又对着月光看着琉璃，“你要是能活下来，下次可以找我。我免费再杀你一次，就当是做公益了。”

　　“这个冷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琉璃开口，体内四处流窜的郁气似乎有了出口，一下子吐了一大口血。

　　“鲜血染唇，即便身负重伤也风姿绰约，面若好女。可惜了，这样能诱惑众多无知少女是面孔就要被收割了。”

　　“别开玩笑了，要杀要剐还不动手。”
　　苟延残喘之势，即使被留一口气，也活不了多久吧。

　　“美郎君，不要如此着急。今日放你一线生机，下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身影一闪，竟是突然离开了。

　　一个成名已久的杀手，绝对做不出有违公平买卖的事情，除非——

　　除非像现在发生的——

　　地生巨变，凭空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裂缝。
　　什么都看不出来，只知道一切都被吞噬，一切都无法从中逃离，包括光。
　　巨大的吸力扯住琉璃，拖着她在地上挪动，扯着她进入裂缝。

　　十方琉璃忽然明白了书命十九行为什么突然离开。
　　毕竟谨慎的杀手，从来不希望面对近乎百分之百的死亡可能。
　　但是她身受重伤，避无可避。

　　浑身的伤口被撕扯，又不停有石子沙土渗入其中。
　　“啊啊啊啊啊啊——”
　　终究因为忍不住疼痛而叫了出来。

　　半身被吸入的痛苦，满衣血污，满是尘土，满身疼痛。

　　琉璃究竟能否存活，裂缝又会将她吸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