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近藤勇》川崎百合

1、凶事

　　一位佚名的古人曾写下和歌：“一切人间事，临头总是空。”世间事正是如此。

　　东照权现（德川家康）创立江户幕府时何等威风，两百余年转眼过，到了十四代将军德川家茂的时候，幕府已然风雨飘摇。美利坚、英吉利等蛮夷纷纷来犯，天皇也借攘夷名义试图重夺权柄。各藩的尊王攘夷派们纷纷上京，与忠于幕府的佐幕派兵刀相向。古都京都成了修罗场——在每个漆黑的夜晚，无论通衢大道，抑或背静小巷，随时可能有凶案发生：刀光闪动，鲜血标出，古老的青石板路被染得斑斑驳驳。

　　文久三年（1863年）五月二十日，攘夷公卿姊小路公知从天皇御所出来，已是夜深人静时候。他沿着御所围墙缓缓行走——他的宅邸在御所北部，路并不远，两名护卫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静静的夏夜，空气中混着草木清香，偶有飞虫掠过，羽翅拍打出细微的声音，更显得静得出奇。姊小路公知低头沉思，护卫安静地跟着，连脚步声都几不可闻。

　　突然，一道刀光划破了漆黑的夜。护卫之一中条右京发出一声惨呼，顿时站立不稳。他蹲在地下，两手紧紧按住右腿，似是受了重伤。姊小路公知急忙抬头，只见前方立着两名黑巾覆面的刺客。刺客出刀如风，姊小路公知躲避不及，肩部被重重斩了一刀，鲜血汩汩流出，转眼间浸透了几重绢衣。

　　姊小路公知按住肩头，迅速退了一步。他是公家贵第出身，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眼看命在顷刻，他决心和刺客拼个你死我活。他的刀在另一名护卫铁轮左近手里，他大喊“拿刀来”，却不见回应。转头寻找，却见铁轮左近已把刀丢了，正踉踉跄跄逃往远处。

　　姊小路公知咬了咬牙，只好用手中的铁骨折扇与刺客对战，几个回合下来，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他靠在墙上，胸口上下起伏，似已无力再战。

　　两名刺客渐渐逼近，长刀映着月色，射出刺眼寒光。中条右京见主君危急，扶墙站起，拼尽全力挥出一刀，砍中了一名刺客。中条右京情急拼命，两名刺客对视一眼，迅速消失在夜幕中。中条右京见刺客远遁，心中一松，向主君喊了句：“请快逃走！”，随后晕倒在地。

　　刺客逃走前丢下把刀，奄奄一息的姊小路公知以刀作杖，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刚进家门，姊小路公知便没了气息。

　　这便是震惊京都的“姊小路公知暗杀事件”。如今时局混乱，各藩浪人络绎不绝进京，出个命案不算什么。可姊小路公知身为公卿显贵，竟在御所周围被杀！天皇降下雷霆之怒，严命尽快缉拿凶手。

　　近些年尊王攘夷风潮骤起，京都治安也每况愈下。去年江户幕府新设京都守护职，由会津藩主松平容保兼任，全权负责治安。松平容保手下有一支精锐的武士团队，因驻扎在壬生村，得了“壬生浪士组”的称号，后因立了大功，改名为“新选组”。他们身披浅葱色外衫，袖口染出白色山型纹样，不分昼夜在京都街头巡逻。他们刀术精湛，下手也狠辣——遇见形迹可疑的浪士，一律拘捕讯问，若遇抵抗，格杀勿论。如今姊小路公知被杀，京都守护职松平容保难辞其咎，新选组也领了死命令：尽快抓住胆大包天的贼子。

　　凶案发生六日后，松平容保忽然把新选组的头领召了来，喜气洋洋地说：“凶手已经抓住，正是那萨摩的田中新兵卫。”

　　新选组局长近藤勇应了一声，忍不住与副长土方岁三对视一眼。近年来京都暗杀事件频发，田中新兵卫是排得上位次的杀手，手上颇有几条人命。好事的京都町人特别选了四个人，将他们封做“四大人斩”，田中就是其中一位。

　　“姊小路大人的英灵庇佑——他拄着回家的那把刀不是凡品，说是萨摩刀匠奥重忠所造。有人认了出来，说是田中那贼子的爱刀。况且刺客还遗下一双木屐，也是萨摩式样。”

　　“田中新兵卫现在牢中？”土方岁三轻声问，脸色凝重，似乎有些不安。

　　“啊，那贼子自裁了。给他看了刀和木屐，他矢口否认，可谁信？未曾想他神不知鬼不觉摸了把短刀出来，一刀插进喉咙里。”松平容保鄙夷地撇了撇嘴。会津藩与幕府将军家关系亲厚，天潢贵胄的他自然瞧不起过着刀头舐血日子的杀手。

　　近藤勇和土方岁三都哑口无言，没想到一代人斩田中新兵卫的人生竟以如此惨淡的方式收场。

　　“鲜血从贼子喉头标出来，淋淋漓漓溅了主审官一身……可见贼子凶悍”，松平容保一脸嫌弃，“好在这事了了。你们都要警醒，万不能再出乱子了。”

　　近藤勇赶紧答应，土方岁三垂着眼，一脸若有所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近藤勇从背后拉了拉他的衣裾，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应了一声。

　　“这事有些蹊跷。”在回驻地的路上，土方岁三嘟哝了一句。

　　“田中自裁的事？”和土方有近十年的交情，近藤勇明白他在想什么。

　　“先不说那个。姊小路大人被杀，真凶也不一定是田中。姊小路是攘夷公卿，田中是萨摩出身，专杀佐幕派，这对不上啊。”

　　“难不成是佐幕派杀了姊小路大人？你我都是佐幕派，会津松平大人更是京都佐幕派的总头领，从没听过一点风声。”近藤勇皱起浓眉，嘴唇抿成一条线。

　　“所以说蹊跷。田中新兵卫是四大人斩之一，杀个公卿还不手到擒来？怎会脱了木屐，还丢了爱刀？”

　　“你说有人故意陷害？田中的仇家也是佐幕派吧。到底是谁呢？真是茫无头绪。”说得兴起，两人都松了缰绳，□□的栗毛马缓缓走着，时不时弯下颈子，吃一口路边的青草。

　　“罢了。过些时候，自然会有线索”，土方岁三甩了甩头，轻声说：“快回去吧。”

　　近藤勇戏谑地问：“那么着急……岛原有人等着吗？”

　　岛原游郭是日本三大游郭之一，也是京都数一数二的烟花地。规模比江户的吉原游郭小了些，却多了些风雅气——毕竟是京女集中的地方，比起江户女子的明朗爽快，京女含蓄内敛，别有风情。

　　土方岁三笑着不说话。他本是眉目俊秀的男子，只是气质偏冷，脸上常带肃杀。笑起来却似春风拂过湖面，整个脸都温柔起来。

　　“被我说中了？难怪难怪……果然是隔三差五收到情书的土方大人啊。”近藤勇歪了歪嘴角。

　　土方岁三淡淡地说：“岛原的深雪太夫也等着局长您啊。”太夫是游女的最高等级，之下是花魁和天神。前阵子近藤勇对深雪太夫十分着迷，还一度有意为她赎身。

　　“一言难尽……那深雪有个老相好，一张嘴甜言蜜语，都是谎话罢了。”近藤勇悻悻地说。

　　“烟花地里寻真情，恰如尊王派里寻忠义——找错了地方吧。”

　　“你……当真从小毒舌，冷面冷心啊，辜负了痴痴写情书的女子们。”

　　“情书算什么？纸上写得千般好，谁知她们心里想着什么？新选组是尊王攘夷派的眼中钉，难保他们不会在岛原安插探子。”土方岁三冷冷地说，脸上线条冷峻刚硬。

　　“如此说来，还是不去岛原的好？一了百了。”近藤勇假作严肃地说。

　　“去是要去的。新选组日日惊险，都是踩着刀尖过活的。除了冲田那小子不解风情，你我都是一样——若没有暖玉温香滋润，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近藤勇哈哈笑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拉紧缰绳，□□坐骑也小步快跑起来。

作者有话说

　　补充一句：文久三年（1863年）“8月18日政变”后浪士组才改名新选组的，此处直接叫新选组，是为了行文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