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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君妾莫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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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早晨,沁媛埋首睡在床边。
素白的外衣一半已因睡姿不正滑落,另一边犹披在肩上,露出明黄龙袍。
阳光从殿外散落,抚在沁媛脸上,恬静的面容,失却了叱咤九天的凛冽。
嘈杂的脚步声惊醒了沁媛,沁媛抬头,只见一抹人影沿着那一条绿荫小道,从殿外走了进来。
沁媛望着他越走越近,近到她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嘴角不知不觉间挂起一丝微笑。
行礼,祈煜对沁媛问候道:“皇上万福。”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才可以听见。
“承王安康。”她笑望着他,带着揶揄和嘲弄。
他对她笑了笑,低头看了看床上躺着的段愁封,不再直视沁媛。
良久,除了入殿时的那句问候,两人都不再讲什么,只默默的守护着床上的小人儿。
“今天,皇姐又递了折子,要求入宫照顾段儿。不过,朕没应允。”沁媛抚着段愁封的额头,没事找事地说道。
“段儿向来亲近长公主,熙凝长公主担心段儿,无可厚非。”祈煜低低回道。
“段儿自幼无母,又遭朕连累,被刺客伤到。朕心里虽过意不去,但皇姐此举,朕是万万不能应允的。”沁媛说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祈煜谈论这些。或许,只是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罢了。
祈煜领悟地笑了笑。
沁源看向另一边,亦沉默了下来。
他不需要她的抱歉,她亦不需要他的谅解。他们看的彻底,猜得彻底,也做的彻底。并不需要他人指示什么,一切就迎刃而解。
沁媛相信,祈煜他总可以找到回去的路。
午膳时候,御医入内替段愁封诊治,沁媛因近日陆邵峰诛杀劭州晋王党羽之事,未等待,只吩咐了几声,就带着宫人匆匆离去了。
杜君逸目送沁媛离开,转身入了殿内,与祈煜目光想触,各自微笑。
“你来了。”祈煜开口道,或许因为沁媛的关系,四位翰林供奉中,祈煜与杜君逸较之别人总是亲密些。
“君彦今日离宫,承王大人可愿送小人一程?”杜君逸嬉笑道。
“君彦出宫,本王自是要送的。”祈煜起身,对御医嘱咐几句,便随杜君逸离开了。
“入宫几月,如今离开,倒真有几分不舍。”杜君逸说道。
“若想留下来,本王可代君彦向皇上承情。”祈煜正色,一脸严肃地调笑,惹得杜君逸哭笑不得。
“承王大人还是饶了小人吧。”杜君逸连忙推脱。
祈煜回以一笑:“你倒自由了,宫外海阔天空,总有君彦一方天地。奈何本王身陷缧绁,自由不得。”
“多少人争破脑袋也求不得的位置,也只有承王一人看得开吧。但是,这很不好。”杜君逸以一个朋友的立场,说道,“当你是兄弟,我才说的。这真得,很不好。”
祈煜看着杜君逸,不语。
“你若不争,什么都没有。”杜君逸说道,“你以为单凭守护,就能换来你想要的一切吗?”
“至少,她不会受到伤害。”祈煜坦诚以告。
“王爷,你太天真了。”杜君逸不以为然,“昨天那两个在你面前嚼舌根的奴才,你知道去了哪里?”
“有必要吗?”祈煜自然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沁媛的手段一直是残忍果断的。
“有人想要利用皇上和那人的过去来破坏你们之间的关系,我以为你知道的。”这回轮到杜君逸不明白了。
“有时候,身不由己。”祈煜苦涩地回道,“本王也想过,可以不在乎的。”
“可以试着放开,王爷。”杜君逸对于男女之情,虽懵懂,但也不是一无所知。
“君彦以后有了心爱的女子,或许就会懂了。”祈煜苦笑,他早已不是那个风轻云淡的男子了,自从入宫那天,就已不是。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杜君逸气急下用了一极为不雅的比喻,惹得祈煜侧目。
“好了,本王心中有数,君彦你就不必过忧了。”祈煜不再打趣杜君逸,回道。
两人说着已经走出承恩宫,半月型的拱门之后,承恩宫的金字牌匾已开始黯淡下来。
杜君逸转身,遥望宫门层层,深不见头。
“没想到,这么快就离开了。”杜君逸苦笑,“当初入宫时,六人结伴。如今,只剩下司晨璀仍在。”
祈煜伸手搭在杜君逸肩上,感慨地说道:“改变不了的,永远不是我们。所谓无不散的宴席,君彦不必杞人忧天。”
“只是感慨而已。”杜君逸回道,“如今,赵阔奉旨外放,温清远新婚大喜,蔡霜离回府侍奉汤药,周傅轩随父编民入户,我亦擢升为吏部侍郎。人生际遇,凡人莫能猜透。”
“确实,当年若非无醉阁的机遇,亦不会有今日的承王。”祈煜顺着杜君逸说道。
“王爷是天命所归,注定的凤凰命。”杜君逸又用他那万年不变的怪调子,打趣道。
“那君彦岂不是凤凰底下的梁檐君子?”祈煜早就习惯了杜君逸并无恶意的调笑,有时,他也会反讽几句。
祈煜也曾想过,杜逸正人君子,风度翩翩,怎会教出这样一个油腔滑调的儿子。
“王爷冤枉。”杜君逸不满地反驳,“王爷这话若传出去,小人怎还在自荐府中立足。”
“连凌国状元郎都请得动的当朝吏部侍郎,又怎会没有威望?”谈了一会,昨日的不愉快,也在杜君逸的幽默下潜移默化。
“王爷心里明白,又何必打趣下官。”杜君逸难得严肃道,“那闷石头,岂是下官压得了的。功劳是下官揽了,但实际上,下官愧不如君。”
“君彦自谦了。”祈煜展颜,“人有长短,君彦只是不擅劝人而已。”
杜君逸亦揽过祈煜的肩,如江湖儿女般豪气地说道:“彼此彼此。”
祈煜并未理睬他,只是说了另一件事:“出宫后,代本王探望下蔡太傅吧。四朝元老,蔡太傅着实劳苦功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蔡老性子倔,怕是劝不回的。”杜君逸叹息道。
“蔡太傅此举,只怕会惹怒皇上。你和明哲兄弟一场,能尽力就尽力吧。”祈煜亦是无奈,“皇上出兵在即,谁也挡不了。”
“蔡老门生千万,这次联名上书若真上呈御案,朝凰又给好一阵热闹了。”杜君逸一脸兴奋,唯恐天下不大乱。
“蔡太傅主和亦是为了朝凰,只是稳健了点,并无大错。”祈煜说道。
杜君逸猜测:“王爷不想皇上将来后悔?”
“皇上或许愧疚,但是不会后悔的。”祈煜摇了摇头,他太了解她了。
“下官会尽力的。”杜君逸说道,微微扯动嘴角,不知是哭是笑。
祈煜轻轻垂下了眼睑,掩住了眼底所有的颜色,再抬起头时,所有的神色已经被抹去,只余下平静。
“就送到这里吧,承王殿下。”杜君逸松开手,向后退两步,行礼道。
“走好。”祈煜轻言,风抚过两人的长发,垂落。
入夜,更漏声起,宫人悠长的报时声传来,竟是三更已至。
沁媛坐在榻前紧紧握着段愁封胖嘟嘟的小手,脸上苍白一片,鬓发也有几缕脱离金冠的束缚,垂落下来。
祈煜坐在桌前看见沁媛憔悴的样子,不由皱着眉头。
连续三昼夜未曾合眼,不仅要照顾段愁封,还要批阅奏章,沁媛确是累了,奈何无人劝得动她去休息。
眼见一夜又过,祈煜按奈不住,起身走到沁媛身旁,伸手拉过沁媛的身子,让沁媛直视他:“段儿吉人自有天相,皇上龙体为重,还是先去休息吧。”
“朕无碍,承王不必担忧。”沁媛淡淡地回道,带着疏离,“皇姐身份碍难,不得回宫照料段儿,朕当替皇姐照看。”
“长公主若知晓皇上的心意,定会感激的。但若为此,皇上病倒了,对长公主,对朝凰,无疑有害。”祈煜继续劝导。
沁媛冷冷扫了祈煜一眼,闭口不再看他。
来此,沁媛并不如看起来那么单纯。
宫里宫人万千,贴心的亦不少,即便垂死,亦不必沁媛亲手照料。但沁媛却是来了此,也亲自不睡不眠的看守了三日光景,即便有长公主的请求,亦不必给那么大的面子。
所以,没人猜得透沁媛在想什么。
沁媛的想法,向来莫讳。
其实,沁媛的想法恨简单。除了皇姐翊怡岚的嘱托外,沁媛不过想调和一下朝堂的势力分布,让皇姐翊怡岚的门户门庭若市。再加上蔡征之列阻战的奏章不断上呈御案,沁媛不耐烦,索性搬到后宫,将一切抗议无门可入。
但对于最隐晦的一个原由,却是连沁媛自己也不知道的。
那晚的不愉快,在两人心底留下了影子。隐隐地,不知后退。
段愁封浑身发热,不断梦呓,沁媛伸手握住床前茶盏,不料触及一片温润。
沁媛抬头,看见紫色蟠龙纹章衣摆,顺着往上看,祈煜一脸坚持。
僵持片刻,沁媛松手,任由祈煜喂段愁封喝水。
“朕回去了。”沁媛无奈的起身,转身背对祈煜说道。
不妨祈煜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
指尖传来的温度,淡淡地,却成了一辈子也无法消褪的记忆。
“留下来吧。”祈煜第一次开口恳求沁媛,他从不是多要求的人。
沁媛诧异的转头,看见祈煜一脸的真诚,终未在动半步。
“是你要朕走的。”沁媛冷漠地说道。
“皇上亦可在此休息,不必离开。”祈煜垂下头看着段愁封,回道。
“承王究竟想怎样?”沁媛薄怒。
“皇上怨本王不争,但争了又如何?”祈煜伤感地回道,“皇上会怎样?”
“你不该要求你得不到的东西,朕给不起。”沁媛冷笑,息息嗦嗦的又一阵低语,听不太真切。
“皇上多虑了,我们是夫妻,总是在一起的。”祈煜朝沁媛笑笑,“这与给不给,没有关联。只是,愿不愿而已。”
“一直逃避的,似乎是承王殿下。”沁媛嘲讽。
“现在还来得急,在一切还未结束之前。”祈煜接受了沁媛的说法。
“为什么?”这回换到沁媛不明了。
静静地坐着,窗外衰落的枯叶飘进殿内,祈煜微微用手接住,似乎是诧异,也似乎仅仅只是接住了而已,“因为喜欢,够吗?”
沁媛沉默,然后离开,但祈煜握着她的手却是越来越紧。
“放了吧。”沁媛淡淡地说道,一语双关。
清浅的叹息声,祈煜一步步走到沁媛面前,撩起沁媛散落的长发,凝神注视。
“祈煜。”沁媛对祈煜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黝黑的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池水,讳暗不明。
祈煜身子微微一愣,旋即,他的脸慢慢贴近沁媛,男性阳刚的气息回旋在沁媛唇边,极度的暧昧。
最后,祈煜双唇轻轻地落在了沁媛的脖子上,让沁媛全身阵阵颤栗。
微愣过后,沁媛轻轻地抚摸过祈煜的脸,摸索着吻上祈煜的唇,如蜻蜓点水般。
祈煜更紧地拦住沁媛,彼此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给对方。
沁媛与祈煜像是相互取暖的小孩般,温柔的唇齿缠绵,熟悉而陌生的感觉。
感觉到沁媛的窒息,祈煜才放开对沁媛的钳制,微微抬起头,望进她充满雾气的双眸,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说道:“我会守着你,无关皇位,无关权势,无关家族。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
沁媛有一瞬间的感动,但激情过后,却是更加的冷漠。
转身离开,殿内幽幽飘散着一句话。
“皇上,就算不为了臣,台面上,暨阳王到底不能好过。杜大人所言即是,望皇上多加考量。”
沁媛皱眉,若在包庇陆邵峰,谣言不断,确是危害到了祈煜的威严,动摇国之根本。
但,真能如此待他?
他,为她背负了末世罪名,杀将罪名的人。
回望幽幽深宫,沁媛感慨,何必如此逼她。
而当初之择,是否有误?
承恩,承君之恩,却未必要报君之德。
祈煜,传世珍宝,却未必是帝王之福。
回到谕政殿,沁媛锁眉,朱毫握住手间,却是久久不下。
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处决,她无比清楚。
可阻隔了她的,是什么?
纷纷扰扰而乱,混混沌沌而散。
蘸墨,沁媛提笔,却在看见研磨之人时停下。
“你怎么在这?”沁媛诧异地问道。
“禀告皇上,朱女长官有事离开,走之前特地吩咐奴才来伺候皇上。”莫言谨慎地回道。
“嗯。”沁媛听完也无大碍,继续批阅奏章。
一炷香过后,沁媛将奏章推置一旁,莫言立刻上前收拾,低眉垂目,不往奏章上看一眼,着实安分。
沁媛单手托颔,无聊的说道:“司晨家的事,可处理好了。”
“回禀皇上,处理好了,没有人会为一个背叛了家族的刺客大费周章的。”莫言依言回道。
“是吗?先前的刺客,身手可不逊于你。”沁媛说道。
“那是司晨家主错爱。”莫言三两拨千斤,将问题又丢回给沁媛。
“当初在温家,谁指使你刺杀朕,你还是不肯说?”沁媛问道,“还是想废人般过下半辈子,再也不能习武杀敌,整日靠人保护?”
“主子对奴才有恩,奴才是决不会背叛主子的。皇上煞费苦心,奴才怕是会让皇上失望了。”莫言后退一步,跪地,回道。
“你当那些当真是司晨家的刺客?顶着司晨家的招牌,实是谁的爪牙,你必比朕清楚。”沁媛对于这种愚忠的顽木脑袋,实在没有办法。
“若非皇上对奴才有救命之恩,奴才当随主之意。”莫言毫不犹豫的回道。
沁媛无趣地不再搭话,只是换了个问题:“依你之见,朕是罚暨阳王呢,还是不罚?”
“皇上心中已有论断,又何必为难奴才。”莫言回道。
“也罢,这也不用你伺候了,你去见见蔡太傅吧。”沁媛说道,“上次蔡太傅来时,你见过一面吧。”
沁媛指的是上次进太庙前的那次,莫言心里明白。
“皇上要奴才传达什么话,奴才愚钝,请皇上明示。”莫言恭敬的问道。
“告诉蔡太傅,出战在即,朕意已决,容不得人胡搅蛮缠。谁若再在战前弱将之士气,别怪朕无情。”沁媛顿了顿,说道,“凭朕之才,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在话下。还有,往后,蔡家之事,亦是朕之事。”
“奴才明白,奴才告退。”说着,莫言退了出去。
沁媛笑了笑,然后像空中摇了摇手,方才空无一物的手中突然冒出了一物。
“蔑的身手还是一样的快。”沁媛对着空荡荡的大殿说道。
“皇上的感觉还是一样的灵。”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一抹身影倏然而至,跪在光滑的玉石板上。
“堂堂一名御前太医,好好的正门不走,偏爱当梁上君子,朕拿你可沒法子了。”沁媛状似乎为难的说道。
“皇家的大门,礼数太多,臣可不愿等个一、两时辰。”晨焕延嬉笑道。
“暨阳王的病情如何?”沁媛倒也不想和他拌嘴了,直接进入正题。
“还好。”晨焕延回道。
“还好?朕可不养无用之人的。”沁媛轻轻用手指点着茶座,似乎在斟酌什么。
“解药已经在皇上手中,可无臣甚事了。”晨焕延很不负责任的回道。
“晨大人让朕卖暨阳王这么个恩情,暨阳王未必领会。”沁媛瞟了一眼向这边看过来的晨焕延,略略低语。
“反正缠得够多了,再加一份,皇上不会介意的。”晨焕延面露讥诮道,“只可惜了,承王殿下怕会苦闷。”
“这和承恩何关?”沁媛略有些迟疑道。
“皇上,靖南王最近异动频繁,承王的入宫,让靖南王不安了。”晨焕延小心谨慎的劝谏道,“朝凰需要子嗣,王爷却不得帝喜,可不苦闷?”
沁媛皱眉道:“朕不知道卿有口舌之快。”
晨焕延轻轻抬头,歪着脑袋对沁媛笑言:“这般说辞,皇上想必不是第一次听到,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尚且无碍,臣岂怕?”
沁媛望着晨焕延,眸色如水流转,薄唇轻启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逸出一声叹息。
“杜太傅派你来的?”沁媛无奈,“朕和他的赌约,未曾忘却。”
“杜大人只是酒后失言,下官也不过好奇而已。”晨焕延回道。
“酒后失言?没人比的他心里明白吧。”说完,沁媛倚在那里,动也未动,呼吸轻浅绵长,似已熟睡。
晨焕延闻言,不知如何对答,只能悄然退下。
长叹一声,沁媛疲倦的笑意一点点透过来,如烟波浩淼,虚无朦胧。
提笔,墨色汇成一片,交织成一片锦绣山河。
虽无奈,但沁媛知道,他会明白,暂时的折翼,只为了飞往更远的前方。
可是,她似乎越欠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