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漩涡 ...
-
接连三日,天气依旧阴沉,这一天,更平添了浓重的雾气。
韦皓轩在客栈里憋闷了三日,只觉广府的点心都没了香味儿。总算在早茶时听到韦老爷要去取衣裳,顾不得嘴里还塞着热腾腾的蟹黄肠粉,从木凳上蹦下来,“爹爹,衣裳可是那日给我做的?”
韦老爷听着他边咀嚼边吐出的含糊词句,微微皱眉,“自然是你的。”
旁边有小厮插话道,“老爷,是翰墨制衣吧,小的去不就成了?”韦老爷摆摆手,“那不一样。”
皓轩赶忙一本正经地接茬,“自是不同的,这可是我要拜夫子的衣裳,”说着拿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小手,“所以,爹爹,皓轩也应当去的。”
一旁还在往嘴里塞点心的另一个小家伙慌忙问道,“那,那少爷,我也得去吗?”
看着小大人模样的少爷和只顾着吃的“小书童”,小厮们在旁窃笑,韦老爷无奈笑开,“那便一道过去吧。韦俊嘛,留在客栈吧。”
拂袍转过身道“只一样,”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韦皓轩,似乎轻叹一声,“要懂事些。”
再次走在那条满目棉帘的巷子,三个身影减做两个,韦老爷依旧素色袍子,外头披着个墨色大氅,皓轩今日着靛色衬袍,外头又套了一件暗紫夹袄,看起来俨然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皓轩数着到那个“翰墨制衣”的距离,他还不识字,但总记得是来广州城瞧见的顶难写的几个字就是了。
门前依然有个小厮,但许是雾气重的缘故吧,不及那日冷。那小厮躬身讨好道,“哟,老爷今天来得倒是早,公子眼瞧着越发挺俊啦!”皓轩不禁想起那日说自己长高了的小哥儿,这个好像也不曾见过的。
韦老爷背着手,下颌微扬,摸出几文铜钱递过,没有答话。
以往去制衣店都是暗紫、靛蓝、赭色和墨色四套,各有袍、褂、袄、衫、裤,今日却多了一件亮红色外袍和宝蓝色黄边夹袄,上面细看还有绣线着出的暗纹,瞧着却像是花草的纹样。
冯师傅把眼睛摘下来,轻轻置于案上的流纹木椟内,笑道:“正所谓‘不饰无貌,无貌不敬,不敬无礼,无礼不立’,小少爷自当是称得起这兰桂齐芳。”
韦老爷闻言朗声笑开,“我最盼望着他能读圣贤书,不像……哈哈,罢了罢了,皓轩,还不快谢过冯师傅。”
韦皓轩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像模像样地做了谢揖,才和父亲去了,制衣店派了个小厮送衣裳跟在后头。
回来的路上,韦皓轩瞧着巷口的烤红薯滋滋作响,轻轻扯了扯韦老爷的大氅,却不言语,只是瞧着那卖红薯的老汉。韦老爷瞥了一眼,提步往那红薯摊子旁的糕点铺子去了。皓轩和制衣店的小厮都不知当不当跟着时,韦老爷只提了个油纸口袋出来了。“当街吃红薯像什么样子,买了水晶蛋盏,回去有的你吃。”
多年后,韦皓轩想,总归是有命定这一回事的,毕竟那天,眼瞧着就快到客栈了。
一行三人渐渐听到前面人声熙攘,大不同前几日的冷清。道旁的茶楼、果子铺也都掀起了棉帘,像是有难得的热闹可以瞧。
韦老爷皱皱眉头,拂了拂衣袖,似是要绕到道路另一头去,却见围着的一圈人突然四散开来,夹杂着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细碎的唾骂声,“哎呦,动了动了,还没死哪!”“当心染了脏病,到底是窑子里出来的。”
那叫骂声韦皓轩听不真切,听真切了也未必听得懂,却还是感受到了不同。看到人群骚乱,韦皓轩被父亲一把拉到身前,两手护在皓轩肩上,但在人群散开、叫骂声传来时,皓轩分明感受到了自己肩上双手的气力加大,疼得他不禁呼了出来,“爹!”
韦老爷却拉过皓轩向那堆物什快步走去,走近几步,才发现那蠕动着的一团灰黑破布竟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披围着的也不知是破碎的旧袄还是哪里的陈年被褥,在冬日里萧索的巷头颤抖。那里面的裹着的看起来是个妇人,长发披散下来,乱糟糟地遮了半边脸,露出的嘴角凝着紫黑色的血迹,费力地抬起眼来,目光浑浊。
制衣店的小厮皱着鼻子小心上前,“爷,咱还是甭管了吧,这广州城成日里死的人多着呐,哪儿能个个心善理会去?”
韦老爷呆愣了很久,不,也许只是片刻。
然后回过身,依旧面无表情朝小厮伸出了手,那小厮更是愣住,顺着韦老爷的目光低头看见自己手上托着的包裹,那里面是叠得平平整整的新衣裳,虽是不解,却也只好怔忡地递过。
韦老爷蹲在那妇人身侧,一把扯开那墨色包裹,急切的动作却在手触到里面的亮红色布料时有一丝的停顿,虽然未曾抬眼看韦皓轩,但韦皓轩就是感觉到了那停顿,那停顿耗了多久?
如果他肯听话早些去私塾拜夫子,他就会知道,那样的停顿时间,叫一瞬。
韦老爷抽出了一件靛蓝色外袍,裹住那不住战栗的一堆,那妇人却突然大肆挣扎起来,之前仿佛连气息都没有的人,硬是生了好大的力气推开韦老爷,接着竟从那破布下掏出一团小小的破布出来。韦皓轩看那团小“破布”也动了一动,硬是吓得后退几步,揪住身后小厮的一角。
再定睛瞧去,看到韦老爷的手和那妇人的手连在一处,没有抓握,只是连在一处,韦老爷的另一只手抱着那团破布,眉头皱紧又很快放松。
韦皓轩小心翼翼上前,之后的许多细节多年后便是再努力也无法忆起,无法忆起自己怎样从父亲手中接过那团破布,无法忆起自己怎样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团破布,单单记得那一双蓝,最深的海和最明净的天空,有多深就有多明净,偏偏这两样六岁的皓轩都不曾真正见到过,他只觉自己要囫囵个儿地被那双眼吸进去了。
直到韦老爷为一声高亢的啼哭皱眉夺走皓轩怀里的襁褓,他才发现那双眼中汩汩流出晶莹的泪滴。原来,小皓轩只是做出了一个六岁孩子对珍爱事物的第一反应——用手指去触摸那幽蓝的瞳仁。
一同被哭声惊到的还有仍蜷缩在地上的妇人,她瞪圆了眼瞧着韦老爷怀里,尽管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口里却溢出“呜呜”的撕扯,毕竟,那是这个生命正式到来的声音,来自天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