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鸦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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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十二年，冬。
广州港的风向来不大，虽然这一年好像肆虐了些。
巷子里人烟寥寥，脚步声却个顶个地匆忙，两旁的店铺都把厚厚的棉帘放下，暗沉的粗麻布上水渍油渍争相咧着嘴。裁缝店门口的伙计缩着脖子呵气跺脚，远远见到巷口的一大两小三个身影马上绽开笑脸，弓着腰迎过去。
“哟，爷，可算来了，小的一早就侯着您了。”
来人脸色却都不太好，被唤爷的看起来年纪不过三十五六，穿着素色袍子，头戴圆顶锦帽，皱着眉头摸出几枚铜钱丢给伙计，似带着怒意自顾自掀开帘子迈进了这家翰墨制衣，后面跟着两个六七岁的小毛头，个子稍矮的那个面露惧色，在前头撑起帘子，小声唤：“少爷。”
这小小少爷倒是华服锦冠，深紫色的外袍有点褶皱，赭色毡靴上沾了灰尘，狭长的眼里没一丝笑意，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是抬脚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进来后便被侯在里面的“爷”一把拉过，这铺子门面虽不大，但里面设计却是很精妙的，要量身裁衣须穿堂经过一个长长的圆廊，廊子两侧高悬着各式各样的衣裳，拐过一个虚屏，方听见里头长调吆喝“冯师傅，浔州韦老爷量身。”
话音刚落，韦老爷却道：“今天先给小儿量。”来人领了那小少爷去内间，里间的茶室里踱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是冯师傅了。
他推了推眼镜，瞧清来人，笑道：“这是要送少爷逐状元郎了，过几年就有仙鹤锦鸡喽！”韦老爷摇头答：“倒不敢求那方补填衣，鹌鹑都是高攀，如今送去学堂都千般不肯，
夫子的教义到他这儿算是全败掉了。”说这话时笑意却在眼角蔓延成细纹。
到底是小孩子，那边量过身的小少爷出来时神色明显开心了许多，“爹，这位瑞哥儿说我长高了呢！”韦老爷瞥了一眼那厮，摸出几个铜钱递过去，道：“是吗？我年年来这翰墨，却是头一次见这小哥，”说着转向冯师傅，“看着面生，是新来的？”
冯师傅不得已笑笑，“这是我孙子，见天地琢磨着讨油水，跟墨水没半点关系，白白枉费了我这字号的心意。”说着摘下眼睛擦了擦，“我看小少爷倒是眉目清朗，将来能成大器，老爷三日后遣人来取吧。”
出门来已是午时，来时的小厮依然倚在门外，两个小毛头随着韦老爷步入了巷子。巷子里明显比早上热闹得多，身后隐约传来不屑的暗骂：“我呸，叫老爷那是恭维，浔州小儿也敢到广州来装大爷，就这么几个铜板爷还不伺候呢！”
韦老爷眼神微敛，但仍不动声色，三人回到客栈。
下午韦老爷带着两个小厮出门，却被小少爷拦住，“爹，我也要去。”似乎看出韦老爷不悦，忙加了一句“我也可以顺便瞧瞧广州的公子们是如何操行的。”
“也好，那便跟着吧，正好让为父的指教你可为不可为。”说着叹息道，“皓轩，要读书的人，你也该懂事些。”
下午的路要比上午的巷子喧闹许多，韦老爷说，这是要去港口的怡和行，自然热闹非凡。韦皓轩走着走着便累了，拖着一个小厮唤茗哥儿的央着要抱着走，那茗哥儿看了一眼韦老爷，见其挥了挥手，便抱起他走到老爷身侧听教。
“皓轩，你可知道广十三行为何我们办茶回回都来这伍老爷的怡和行？”
皓轩凝眉想了想，“我知道，想必是价钱最便宜。”韦老爷抿唇不语。
到了港口怡和茶行时，天更阴沉了，埠口的吆喝声隔着港边的雾气传来，茶行门口有眼神浑浊的老者衔着烟袋，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好好儿的广州城，天都被这阿片烧得焦灰，一个个真强盗，假洋鬼子……”旁边的烟袋们也发出一阵哀叹。不过这叹息也夹杂着港口的咸腥味儿，飘散在伙计们来来往往的忙碌中了。
韦老爷留下茗哥儿照看韦皓轩，自己带着一众小厮拐到号子里头去了，这边过了一个多时辰，皓轩把埠口的白糖沙翁和笑口枣的小摊铺都吃了个遍，嘴边的糖粘腻腻的，砸吧砸吧，“爹怎么还不来，这里也没个伺候的，我都困了。”
茗哥儿忙抱起皓轩走到埠口的一个茶点棚子，这边都是行号里的牙商或者苦力，棚子自然就只有一个棚子。“我的少爷，您当在浔州哪，这老爷来人家怡和行办茶还不得……”“韦茗！” 茗哥儿的话音还未落圆便被韦老爷喝断，“你倒懂得多！”
皓轩困顿的双眼一下子清明，狭长的眉眼盈满欢喜，“爹爹，事情办完了，我们这要哪里去？”
回去的时候韦老爷带着皓轩遣了辆素色马车坐在里头，茗哥儿和车夫坐在外头。不多时，听得韦老爷隔着帘子唤茗哥儿，说是打从琵琶洲绕回去。路上人声渐稀，茗哥儿却起了兴致，腔调像模像样地哼了小曲儿，“你相貌美丽，我实在爱恋。好心可怜，慰痴心渴念。我地似双飞燕，十足并头莲。” 车夫粗着嗓子问道，“小哥儿还会唱这南戏哪？”
听得帐子里韦老爷轻咳一声，韦茗忙提声道，“嘿嘿，要不是老爷肯操持我，我还在红船上舔人靴底呢！”
不知走到了哪条街巷，听得隐隐的丝竹乐声，又不真切，皓轩直觉得耳根子痒痒，掀开车上的小窗帘想探头瞧瞧，却被韦老爷握了手，缓缓放下，
“爹，这是什么地方？”
“读书人不可来的地方，你得记好了。”
马车突然踉跄一下，韦老爷抱住皓轩，只听车夫开口骂道，“不长眼的畜生，白吃老子口粮。”蹙眉问道，“什么事？”
茗哥儿不悦道，“我家老爷少爷可都在里头，你这是什么架势？”又转身朝车内回了，“天色暗了，牲口脚下没拿捏，惊着老爷了。”
说着，又自顾自道，“原来广州城的天也黑得这样早。”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鸦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