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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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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食堂如开了锅的蒸屉,学生们象发面的馒头个个亲密无间的排着队,他去排队,她去找座位。大学时的老规矩,两人心照不宣,但坐下的时候她还是后悔了。他站在人群里,向她这边望,她站起来,他摆手要她坐,她只看到他嘴在动,却听不到他的声音,她困惑的摇着头,他在晨光里对她微笑,那笑容一如往昔。
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笑着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她还记得他们蹲在火车站外的广场上,他要南下去读研究生,而她呢?她要留下来,留在这个城市里。
嗯,我们结婚。
暑假的时候,我等你。她的手被他握紧着,痛,血流不过去,停在那里。
嗯,暑假的时候,我去看你。她拿起他的行李站起来。
我们在一起。
嗯,在一起。他满足的笑着,象个孩子。
他们不会结婚,他们再也不会在一起了,她比谁都清楚,因为这是她做的决定。
有一束光洒下来,落到她脚边,她回头,面对那座古老的大厦。他也转过来。
再回来的时候这束光还会在这里吗?他问。
她转过头看他的侧影,墨发皓齿,雪色衣冠,而她就要与这个他永别了。
她不想回头了,她是不回头的。五年来她从没想过要回头看,她的人生还会有许多篇章,前面还会有无数的风景,而他,就停留在这一章里面吧,象一张美丽凄婉的照片,夹到叫做青春的书里。等她憔悴白发,人老珠黄时再打开来细细品尝。她那时得意的想。
怎么不吃?不好吃吗?
好吃。
好吃就多吃些,好吧?
他低下头喝粥。他吃饭的时候不说话,只是专心吃饭,就象他走路时专心走路一样。
他和她走在去医院的路上。
我可以和你一起进去吗?
你在外面等我好了。
她坐在外面等。前面是一处回廊。弯弯曲曲的不知通向何方。她的心一点点的下沉,没有了底,他一直没有告诉她他到底得了什么病。电话里只说你来吧,来了就知道了。她来了,他又不让她陪他进去,她越发担心了。
她与他半年前才重新联系上,在□□上,她问他还好吧。他说他有些变了,她已经不再能够了解了,有些事她不清楚,也不能理解。他也不想让她知晓。就这样吧。
她看着这些字,眼泪不知不觉的就流下来了,流得满脸都是,梅在对面问她。怎么了。她不回答,只是敲字,她的整个生命好象都活在这些手指上了。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倒是快说啊。那一刻她才真正看清楚心底里的那个自己,她真正的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
即使他病了,快要死了,她还是要与他在一起。她只想与他在一起。
这是她的声音,这才是她本人的声音,五年前的她就是这样的,五年前她要的也只是这些而已,与他在一起而已。只是那个时候,她被她自己弄乱了。
他走出来的时候她并没看到他,他坐在她旁边,用手在她眼前晃着,轻声的喊:哎,我在这里啊。
她握住那手,握着,不想再松开。
是他甩开的,他碰到一个熟人,两个人寒喧着,说笑着,她站在旁边,那人时不时的看她一眼,他没有介绍她的意思。这时手机响了,梅发来的短信:你还好吗?不开心的话就回来,知道吗?
那人走过去了。
我们去哪里?
去给你找住的地方。
住在你那里不可以吗?
当然不行,不允许的。他轻声笑,笑她的愚蠢。
他把手里的病历本给她,你拿一下。他掏出一根烟,点上火,走在前面。她手里握着那病历本,那里面会是什么呢?上帝会给她怎样的一个结果?她不晓得。
偷偷的打开,全是一些歪歪扭扭的字,她紧张得越发看不清,只是一页一页胡乱的翻着,他的病历记录占满了半本。会是什么病呢,他不直说,难以启齿吗?她又不好问。不是不好问的问题,简直是不敢问的问题。她快速的合上它。
她抬头,才发现他一直在看她。
看完了?
看完了。
那么走吧。
两个人走在阳光下,天气很热。道路两旁的人慢慢的多起来。全是大学生模样的。穿着体恤,骑着脚踏车,男男女女,从一个个宿舍出来,奔向不同的地方。远处是一片竹林,一切都在喧闹着,青春着,一往无前着,只有它,寂寞着。
住女生宿舍要排队登记。
住几舍呢?他问。
两个人看广告牌。三舍每晚十元八人一间,十舍每晚二十五元四人一间。
住三舍吧。她说。
是啊,十舍没有卧具。不方便。他的理由充分得可以做法官。
那么就三舍好了。她说。她让他坐在石阶上,她去排队。
她的前面一共五个人,半小时后没少一个,她到前面去问才知道无论是三舍还是十舍全已住满,她前面这五个人是在等退寝的。
她站在太阳地里,一瞬间不知所措,她是习惯于等待的。即使没有结果。对于小市民来说,就象扯房子,等地角一样,除了等,哪里还有别的选择。
索性她回头对坐在石阶上的他明眸皓齿,灿然一笑,再等等吧,总会有办法,实在不行我住外面的旅馆。
然后呢?
然后白天的时候来看你,晚上回去睡觉,好吧?
她喜欢好吧这句话,那是韩剧冬日恋歌里的女主角对诀别十年的男友说话的语气。天真的笃定的不容置疑。
那是爱情的语气。
早上喝的粥一点一点的向上漾的时候,他站起来说,走吧,不住了。
他拿着那只红色门牌,一天一百三,你满意了吧。那时候她就看到了那个号码,4520。他与前台交涉,她站在旁边伸出一只手指去挖他手里的门牌。
她要夺过来,她想拿到它,拿着它,它是她和他的房间,是他们的家,一个星期的家。
先定三天的吧,然后再续,可以吗?他问。
一样的。她回答。
单人间,一张床,床上一只枕头,一铺被子,床前一只电视,没有其他的空间。
有点小。他去拉窗帘,打空调。
足够了。她拉开卫生间。
她喜欢卫生间。黑丝绒坐垫的马桶,洁白如玉的洗脸池,光可照人的平光镜,松软干净的卷纸。
她喜欢窄小的地方,太大的空间对她没有意义。
他从后面抱住她的时候,她没回头,更没有反抗的意思,他扳过她的脸吻她的时候,她把眼睛闭上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她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平静的迎接它们。
暑假里,老斑鸠教她游泳,室内海水游泳馆。她穿着游泳衣坐在泳池的台阶上。小腿被蓝碧清澈的海水漫过,这是她与海的最完美距离,她会感觉到它的亲切和可爱。这是它们之间最安全的距离。
下来啊,听见没,我让你下来!
她被拉下来,身体平铺在水面上,但两手还是紧紧攥住那男孩子的手。
我害怕。
你的生命我来负责,成吗?他说。
我放弃,不成的,我试了好多次都不成的。她求饶似的摇着头。她怕水,怕这种蓝幽幽的东西,在它里面她摸不到方向,除了沉溺别无其他可能。就象她对他的爱,死路一条的爱。
于是她让自己平铺在水面上,松开男孩子的手。
老斑鸠曾经对她说过,屏气下到海水里,把眼睛睁开,她会发现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美,美到她来不及害怕,也许她就会学会游泳了。
她下到海水里,就象小时候那次,她和爸爸两个人去游泳,那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河水只漫过她的膝盖,还有里面游泳的小鱼,她的胆子总会比小鱼大吧。
她把脸下到海水里,睁开的时候,海水是黑色的,快速的钻到她眼睛里,鼻孔里,那种快速不容置疑,它们只是想让她窒息,让她沉没。她面对它们,她跟本就不知道这种力量来自于哪里,它们又是什么。一切都是陌生的,她无法控制的。
她叫出来,于是海水吞没了她的口腔,灌充了她整个的喉咙,肺部,整个活着的□□。
爸爸把她拉上来的时候,她吓到一边咳嗽,一边大哭。
老斑鸠拉起她,让她回头看海水,它只到她的腰部。
但她还是叫起来,她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痛,即使她屏着气拼命忍着,那痛还是象海水一样黑暗,那黑暗象海水一样不容置疑的吞没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再忍一下,好吗,宝贝。
那痛消逝得很快。
喜欢吗?他问。喜欢。她回答。她是真的喜欢,因为她知道它不会再来了。
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他问。她从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到他翘翘的长睫毛,她是熟悉它的,孩子气,湿漉漉的望着她。
不要离开我,好吗?她恳求道。嘴里咸咸的。
他忽然叹了口气。我去洗澡。他离开她。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赤裸着身体。
她洗澡,他看电视,电视里正播肥皂剧,刘若英的《涩女郎》,他不时的咯咯笑出声来,浴室里好大的流水声也能听得见,她站在喷头下面,用手一下一下的抹掉镜子上的水汽,她想看清楚那里面的那个人,擦掉了又模糊了,模糊了再擦掉,一轮一轮的,好象下雨天里车上的雨聊。
她包着湿漉漉的头巾出来,躺在他身边,与他盖同一床被子,与他一起看电视,一起看刘若英那只假造的暴牙,一起咯咯的笑。深蓝色的卡其布窗帘挡着,分不清是正午还是黄昏。幽蓝的光洒在房间里的任何一个角落,也洒到他们的脸上,象空调里的冷气,嗡嗡的,被人冷落着,漫无目的的散步或者踯躅。终于那电视结束了,主题曲从零乱的画面里跳出来,是那首《一辈子的孤单》。
很好听,是吗?她想听完。
他拿起摇控器,关机。吃饭去。我饿了。
他要了一桌子的菜,开始旁若无人的胡吃海塞。大学时他就是个美食家,他是AB型血,不好吃的东西饿死了他也不会碰一口,即使是一块茄子,他认为也应该是大观园里的鸡味茄子。他会做,也会吃。
但今天这个吃法让她顿时没了胃口,她想骂他,骂他的吃相,不,他简直不是在吃,而是在吞,让她想到在《人与自然》里看到的那只鳄鱼,用巨大的牙齿把活物的□□拦腰斩断,然后和着污淖的河水一口吞下去。她的喉咙哽住,不得不拿起水杯喝水。
他们坐在角落里,满大堂的人也只有她坐在他对面。只有她一个人是他的观众。她终于明白,她骂他跟本毫无理由。
她放弃了骂他的想法。拿起筷子,去拣一块鱼肉。
你终于会吃东西了,我以为你是天上的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呢。他拿起牙签剔牙。这是条西湖鲤鱼。
她把鱼肉放到嘴里,轻轻笑,细细的嚼。
四点钟有一场球赛。他说。
那你去看吧。
你呢?
我在外面等你。
她坐在传达室的一个靠背椅上等他,他在旁边的放映室看实况转播,一大群博士围着一台小电视大发激情,她头一次看到这么有意思的风景。他在对着电视大发激情,她拿过来一张报纸,留意着杭州百货十一期间有哪些东西要大减价。
她在耐心等待,她知道他总会出来。她坐在这里等他,对于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有些东西她是笃定的,有胜算的,有些东西则相反,她没有把握。比如她并不知道自己会等他多久。
一个小时后,两个人回房间,她去洗澡。他脱衣服,开电视。继续看肥皂剧。她打开水龙头,听到他在外面咯咯的笑。她光着湿身子走出去,夺过他手中的摇控器,换台,一个披头士正在唱摇滚,她把音量放到最大。
他在身后说。吵。
她把音量放小。
还是吵。
她回头。我喜欢披头士。
他从上到下打量她,一脸坏笑的说,我喜欢淑女。
她回头,把电视关掉。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暗下来。
摇控器给我。
不给。
他用被子盖住头,不出声了。
你除了睡觉和看电视再不会干别的了吗?
你除了睡觉和洗澡之外还会干什么?他把被子揭开,呼一下坐起来。
好极了,大家总算还有共同点,要睡觉吗?她问。
我们谈谈。他的声音软下来。
光着身子没法谈。她回答。
她不管不顾的俯在他上面,她什么也不在意了,反正她还是她,他还是他,一切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喜欢与我做吗?她问。
喜欢。
你爱我吗?
爱你。
我真开心。
我在撒谎。
无所谓。
他推开她,拉开浴室的门,光着脚站在那里,忽然说:你干净吗?没有什么病吧,比如AIDS什么的。
谁让你不用避孕套,做这种事情之前一定要先想清楚,什么样的后果都要自己负责。
妈的。他在浴室里吐痰,一边便溺,一边笑骂着。
妈的。她躺在床上喃喃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