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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承(3) ...


  •   第二日周泽楷用过午饭,从门缝里探头望了一望,果然瞥见叶秋站在小巷转角,看到周泽楷,就懒洋洋地将手举到肩膀高,算是打了个招呼。
      周泽楷眼睛一亮,极安心地将头缩了回去。
      再晚一点儿,周泽楷和母亲报备过,也出了门。
      午后日头正好,风懒洋洋地起起落落,是恰到好处的温暖和煦。周泽楷怕添麻烦,近些日子很少往镇里走,现下猛然见到摩肩接踵高声叫卖的热闹景象,很是不适应。但此时此刻,当叶秋同他一道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偶尔拉他一把,或是替他挡住那些手舞足蹈四处乱划的手臂时,那份不适顷刻间便烟消云散,周泽楷甚至觉出了少许不合时宜的悠哉。
      叶秋正侧过头看他,陡然见他盯着自己,还以为他小孩心性,爱争强好胜,便说:“我现在比你强些,照顾你一点是应该的。”
      周泽楷一愣,心知他这是误会了,却并不说破,只问:“若是有朝一日,我更厉害些呢?”
      叶秋正挤开人群,拽着他向前走,听到这话头也不回地答道:“那我只好请你多多担待了。不过我怕你这份雄心壮志,”此时他们已穿过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叶秋得了空,就回头灿烂一笑,说:“今生都要落空了。”
      他站在阳光里,那个笑容周泽楷看得并不清晰,却记得那快要与阳光浑然一体的灿烂热量,笃定的眼神亮得好像会发光。

      叶秋领着他穿过人群,便一头扎进街旁隐蔽的小巷,他带着周泽楷东拐西拐地穿梭其中,也不知走了多久,周泽楷心里估摸着,大概是从镇中央走到了镇北的边缘地带,周遭了无人声,倒是鸟鸣声热闹了起来,此起彼伏地婉转吟哦。叶秋最后钻进一条狭长的巷道中,因为两边的砖墙砌得分外高的缘故,顿生几分高墙倾颓的压迫。于是终于走到尽头时,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光线骤然从四面八方用来,周泽楷拿手遮了一下,过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景象,脚下的青砖路蜿蜒而行,漫不经心地朝前延伸,前方起了一座土坡,约有两人高,坡下被树木环绕,那树木却是歪歪斜斜地立着,只懒散地长了几片绿叶,坡上搭了幢小屋,院墙爬满了藤蔓,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小坡上的青砖路铺得稀稀疏疏,几乎是有些随心所欲地分布,有的相隔六七尺远,有的却紧密地相贴。叶秋身法灵活,脚尖一点,闲庭信步一般轻飘飘地掠过。可苦了周泽楷,他的身法是昨日才粗粗入了门,纵使心里知道大略的诀窍,却是有心无力使也使不出来,只得跟在叶秋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清晨下了一场绵密的小雨,脚下泥土尚有些松软。叶秋三两步到了院门前,回头一看,周泽楷落在后面老远,便朗声道:“这路是屋里那老头为了难为我,有天晚上一宿没睡,特意挖成这样的,说是为了锻炼我的身法。”见周泽楷停下望着他,就又问:“想试试?”
      见周泽楷点头,叶秋应了一声好,便转身寻了块石头坐下,只偶尔出声指点他两句。他也不说多,只指几处关键来,仍是让周泽楷自己琢磨。

      等周泽楷带着一裤脚的泥泞爬上来,叶秋站起身,推开了院门。
      先前诸般景象均是凋敝零落,甚至有几分衰败之感,周泽楷跟着叶秋进了院门,才发现院中别有洞天,满眼的绿叶春花,葱葱茏茏,生机盎然。
      院中搭了座葡萄架,底下有一张石桌。院中凌乱地种了许多花草,只余下一条窄路供人通行。周泽楷一眼望过去,依稀辨别出杜鹃,开到尾声的各色山椿,更多的是将开未开,或发了新芽,或立起了一枚小小的花骨朵,另一角还远远地缀了两棵树。
      这院中的绿植盆栽布局全无章法,更无半点讲究,杂乱地摆放在一起,却反而更多出几分蓬勃生机。
      周泽楷拘谨地站在门边,看着叶秋一路驾轻就熟地在花花草草间穿梭,最后走到石桌旁,替自己倒了杯水,这才转头招呼他:“别害羞,进来。”
      周泽楷本来并无害羞之意,却被他这句话生生惹出了两分脸红。他只朝前迈了两步,就听一声响,房门被打开了。

      周泽楷先前曾听叶秋模糊提起过一句,说他是与一位落魄举人住在一起。昨日叶秋说要领他来这里,他夜里也在心里暗自猜想过,大致琢磨出一个蓄着长须粗布麻衣的瘦弱老人形象。
      周泽楷转过去看,正好先对上了那双眼睛,接着看见从门里走出个衣衫凌乱、大腹便便的人来,他体型富态,脸上红光满面,并不显得沧桑,至多是将过了而立之年,与落魄二字更无关联,不看身上皱巴巴的粗布衣服,倒像是养尊处优的员外老爷。
      这人步伐倒是快,几步就跨到石桌旁,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他咕嘟嘟地喝光,之后便大咧咧一抹嘴,语气不善地对身旁的叶秋说:“今天怎么这样早回来?我睡得正香被你吵醒了。”
      他直直盯着叶秋,彷佛是很生气,周泽楷正想出声替叶秋辩驳两句,就听这人接着说:“今天的晚餐不妨就你来解决吧。”
      叶秋看也不看他,直等到将杯里的水饮尽了,才慢吞吞地接了一句:“恃强凌弱、以大欺小可不是君子所为。”
      这人被他抢白了一句,似乎是找不到话反驳回去,就尴尬地转向一边,假意打量花草,他这才看见了周泽楷,大惊小怪地喝了一声。
      他这一出声把周泽楷吓得退了一步,叶秋见状,就说:“乱吼什么?这是我新认识的小家伙,当心被你这土匪做派吓跑了。”
      老举人回望他一眼,道:“我倒觉得人家小小年纪波澜不惊,比你这没大没小的,有出息不少。”
      叶秋不理他,只招呼周泽楷过来坐。
      周泽楷浑浑噩噩地走过去,被那老举人的目光盯了一路,差点吓出一身汗。叶秋请他坐下,又替他倒水,他道了声谢,将白瓷杯子捧得老高,像是要避开老举人的目光。
      只听那人噗嗤一笑,拍着桌子和叶秋说道:“你哪里拐来这么好看的小娃儿?看卖相至少能比早些时候卖出去那个贵两成。”
      周泽楷却并不是很惊诧,只抬起头来看了叶秋一眼,见叶秋对他一笑,就也回他一个笑容,接着埋头喝水。
      叶秋撇撇嘴,做出一个极尽鄙夷的表情来:“你真无聊。”
      那人气结,转过来对周泽楷气势汹汹地问道:“你怎么这么肯定我说得是假话?你看看他就该知道我有多可信了。”他伸出一只手指着叶秋,反而被叶秋按着手指回了自己。
      “叶秋哥……”周泽楷转头看了一眼叶秋,转回来时正色道,“是好人。”
      他说什么都是颇为认真的样子,倒是让那老举人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叶秋开口道:“听到了?服气了?”这句话又激得那人骂骂咧咧地和他胡说八道了一通。
      周泽楷捧着茶杯并不说话,只是脸上的笑容一直也不曾消失。

      叶秋照例送周泽楷回家。
      那老举人问了周泽楷的名姓,却只告诉周泽楷他复姓司马。路上周泽楷问起叶秋,叶秋一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说来惭愧,我两年前负气从家里出走,想一个人闯荡一番,想清楚一些问题。司马先生也算是家父的门生,是个胸怀大略的奇才,却偏生是个性格怪异的,直来直往得罪了不少人,在他身上耍了许多手段,令他会试当天摔折了腿。等他好起来,对这功名就看得愈发淡了。当时恰逢我离家,家父见他有退隐之意,就请他跟着我代为照料,做我半个先生,他便领我定居在了此处。
      “纵是这两年相处下来,我也只知道他姓司马罢了。”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朝周泽楷家的方向走去。
      集市已经散了,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头挨着脚脚齐着肩,恍然像是织成了一张网,树影在其间狼狈地逃窜。有风从远处跋山涉水赶来,轻轻抚上了树梢,而树枝哗啦作响,与风声热切地应和。
      他们正走在摇曳轻舞的树下,跳动的光斑不时与他们擦身而过。
      周泽楷听到叶秋问道:“小家伙,不如你来和我一道念书?”

      那之后,周泽楷便常常同叶秋在一处了。
      他每日寅时起,行云流水地练一套功法,而后便去厨房生火,待到周母起来水也温了。
      用过早饭后,便与母亲告辞,穿过清晨的潮湿迷雾,从镇南走到镇北。
      叶秋会给他开门,若时间还早,就粗浅地指点几招,直到司马先生摇摇晃晃走出来。
      司马为人师时是截然两样的性格,他将那层嬉皮笑脸的外壳剥开来,露出里头才学卓绝的棱角。他与周泽楷讲文法,讲天文地理,讲上古神话,也说历史古今。那里蕴含着的与国的情感,是全然文人式的爱法,有对家国盛世最深的期许,也有对江山社稷的沉重隐忧。他因着这爱情,痛陈国之沉疴,分封之害,也因着这爱情,笔下书写出更加壮美的山河。

      等过了午后,叶秋就和周泽楷就着一盘沙,几块砖瓦,几颗棋子,两面纸糊的小旗,在那边长起一座沙山,于这端砌起一片城墙,他们在砂砾间布置起千军万马,白子为将,黑子做卒,冲锋陷阵攻城略地。叶秋在兵法上颇有造诣,周泽楷幼年时因着父亲的缘故也是耳濡目染,这几年虽然周母也让他读了父亲的手札,但毕竟生疏,总是早早败下阵来,其间即使偶有奇思,却也挡不住大局倾颓。
      每每此时,叶秋就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对着周泽楷遥遥轻点:“毕竟你还嫩了些。”他的手生得极漂亮,比姑娘家的多一分修长,比寻常男子少几许粗硬,又因他肤白,便更添几分颜色。但因着练武的缘故,虽然年纪尚小,掌心却已覆了一层薄茧,摸上去并不舒服,故此有了一点只可远观的意思。
      周泽楷微微低头也看了眼自己的手,是孩童样子的稚嫩柔软,心里自觉是不如叶秋的。他对输掉一事颇为耿耿于怀,夜里也常常在心中排兵布阵,连梦里也是金戈铁马,他在心里反复回忆叶秋的每一步,日夜思量如何攻破回击。他心底暗暗拔起一座高山,山名叶秋,想攀到山顶与叶秋分享顶峰的风光,却更想超越他。那股倔强的不服输提前撑开了他的脊梁,领着他脚踏实地步步向上。
      但也有些例外的事,他是心甘情愿地自叹弗如。比方说叶秋的手,再比方说,他心底认为叶秋是比他更温润善良的品性,他有朝一日会比叶秋厉害,会成为比叶秋更强的所在,却永远不会是比叶秋更好的人。

      也有些时候,他们也比试拳脚功夫,酣畅淋漓地打斗一场。叶秋身量高过他许多,功夫亦是如此,胜负往往分得更快。周泽楷每次被摔在地上后,下一刹总是更快地从地上弹起来,调整攻势后又再度迎上去。
      司马先生则是捧了本书坐在石桌旁,桌上沏的是雨前龙井,是今年的新茶。每至此时,他就将书盖在眼睛上,做出一番惨不忍睹的态势来。而叶秋则是更快地将周泽楷摔在地上,笑意盈盈地旁观周泽楷从地上爬起来。
      司马于是开口道:“你既然认真教他,就温柔细致一点。”
      叶秋蹲着地上斜眼看他,样子很是不正经:“那是教徒弟的教法。就对敌来说,全天下你也找不着比我更温柔细致的了。”
      “那你就认他作徒弟又怎样?下顿饭我多分你两块肉。”司马嘟嘟囔囔的,他教导周泽楷也许久,周泽楷乖巧懂事,天资聪颖,是个再好不过的学生,加之他少言寡语,年幼却彷佛生就一副凡事都憋在心里的沉闷性格,司马心里很愿意替他说话。他这个年纪,爷爷都做得,心肠更是越发柔软,甚至于看叶秋温书或是练功到半夜,心疼都要多过骄傲几分。
      叶秋道:“那你也问过他愿不愿意啊?”
      “不做徒弟,”周泽楷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身上都沾了不少泥土,打眼望去实在是狼狈。他难得用上如此强硬的语气,让司马很是诧异,放下书专心听他说,“是对手。”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头看叶秋的神色。
      叶秋笑意更盛,大约是真切的高兴,他站起身来,伸手拂去周泽楷衣衫上的尘土,边说道:“我就说吧?小家伙胸怀大志,你这次可算看错了他。”
      他与周泽楷站在一起,身后是开不尽的繁花,团团相拥,绿叶穿梭其间,点点相缀,身旁有春风缭绕,轻摇慢捻,捻出了一缕芳香。
      司马坐在不远处,朝前一望,竟也恍惚觉出了一段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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