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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元初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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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有祭祀活动,一般涉及此大多繁琐,待祭祀活动结束已接近午时,但是众人不敢有怨言。今日无风,天气依旧灰蒙蒙的,但因为节日喜悦,心里的最后一丝不悦都不见踪影。皇家今晚在翎山设了灯会,自正月十五到后面的七日之内都有重兵把守,除了百官贵人不见平民,场地空旷与世隔绝,倒显出几分寂寞来。楚青玉在祭祀典礼结束后的小憩上向着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请安问候、祝贺佳节,很是伤神。
午时过半,众贵人都回府同家人吃宴席。绥远侯府的人方才送来正式的请帖,邀请楚青玉酉时到绥远侯府上参加筵席。一个多星期前就有绥远侯的人跑来楚相府,今日这帖子才正式下来,楚青玉淡笑着将帖子接了,却不免腹诽绥远侯府的不拘小节。
楚青玉拖着疲倦的身体、一身厚重的华服回了相府,在招待完来相府拜访的几位客人后一人用了午膳习惯性地睡了个午觉,醒来的时候已日映。重新装扮一番,喝了一会茶见天色渐渐暗下又乘着马车去绥远侯府。绥远侯府和楚相府相隔得不算远,都在禧年坊内,只不过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禧年坊都是长安权贵的聚居地,宽阔整洁、行人稀少,这里几乎看不到节日的氛围,除了大门前挂着的灯笼。
未到绥远侯府的朱红大门前,就见贵人们的马车已经排好远。楚青玉的马车被绥远侯府的人领到了前面几辆马车的后面,算是插了队,有人探出头来皱眉打量,见那华贵马车马上认出了车内人的身份又沉默着将车幔子放了下去。
梨瓷轻轻抬起手往前方看了一眼就了然,轻轻放下幔对楚青玉子道:“小姐,前面是白氏的马车。”
楚青玉微微点了点头,又不赶时间,等就是了。
绥远侯率领的虎门军常年镇守于西北要塞北庭,北庭又与龟兹国国王木塔尔所管辖的领地接壤。这白氏两位公主来长安一年有余从不屑于与长安的贵族交往,一直与皇室走动密切,他们今日参宴,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小姐,据说白氏的两位公主长得极其漂亮,说不定今日在绥远侯府能见到。”穆雪找话题为楚青玉解闷,穆雪是个十分内向沉稳的婢女,能让她主动说话实属不易。
“我似是见过,……确实貌美动人。”听完楚青玉不禁露出沉思之色,想起什么后扯出一个淡淡的笑:“不过那性格颇不好相与,与佳成县主有一比。”誉王的掌上明珠佳成县主李蔓那可是长安城出了名的嚣张跋扈。
穆雪哑然,佳成县主这四个字在长安可是赫赫有名,至于是美名还是恶名那可不好说。梨瓷在侧笑而不语。这事还要追溯到三个月前宫中的宴会上,梨瓷跟着楚青玉进宫时在宴会上看见了那两位公主。论相貌确实娇媚,是同长安女子不一样的美,可是若论及性格,那可不敢恭维。穆雪当时未调到楚青玉身边做事,自然无缘进宫,更无缘见到那两位有传奇色彩的美人。白珠和白月是双胞胎,两人虽然长得很像,气质和性格却截然相反。姐姐白月稍微稳重些;妹妹白珠美丽活泼又嚣张。
楚青玉脑海里浮现出白月那一双魅惑而深邃的双眼以及如蛇一般又细又柔的腰肢。楚青玉曾见过白月白珠两位公主在皇宫大殿上的献舞,当时被二人高超的舞技小小震撼了一下。在皇宫那样一个美人如云的地方,她们二人仍然美得出类拔萃,可想而知这两位来自龟兹国的公主到底美到了何种地步,倾城倾国都毫不夸张。
龟兹国国王的本意是希望献上两位公主给皇帝以巩固本国统治和两国友谊,不过皇帝似乎对这两位美人不太上心,一直以公主礼遇二人从不私下传唤。皇帝对龟兹国的龟兹乐和龟兹舞更感兴趣,这让龟兹使者大感意外。
不过一会就见白氏装饰华贵、满是异域风情的马车内下来两个衣着相似的女子。白氏姐妹皆身穿袍子,头戴七彩宝钻玳瑁宝冠,梳着高发髻,颈上佩戴镶嵌着玛瑙的金环,腰间环着一圈的玛瑙珠子。因为有些冷,手臂上还挂着雪白的狐裘。
有人远远瞧着这姐妹两,露出惊艳之色、震惊之色。
白氏两姐妹下了车在车旁边停顿了一会转过头朝楚青玉马车这边看了一眼。她们许是好奇身后的这辆华丽的马车上坐着的是什么人,有婢女上前附耳说了几句,两人面露了然之色。随后二人便收回目光进了绥远侯府,见那两姐妹进了府内,楚青玉在众侍女的搀扶下也出了马车。
“小姐,小心。”梨瓷和穆雪二人扶着楚青玉下了马车,绥远侯府的总管走上前向楚青玉问安,客套几句后命一直侯在身后的侍女们领楚青玉入宴。
说来也巧,楚青玉席位旁边就是白月和白珠的上位席,楚青玉向二人行了一礼,白珠先白月一步说了一句‘免礼请起’。
“楚小姐近来可好?”白月在旁侧问到,她今天似乎起色不大好,说话有气无力,奈何美人终究是美人,气色不好也遮不住她的美好。她别在耳侧的孔雀翎垂下条条翡翠挂坠,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晃着。
“一切安好,多谢公主关心。”楚青玉答到,到嘴边的关切之词又被咽了回去。白月白珠二位公主对楚青玉的印象也不深,只知道她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哥哥。楚青玉见两位公主无意攀谈说话,遂告退自顾自入了座,而白月和白珠未理睬继续低声聊着天儿。
入席的贵人越来越多,身份越来越贵重,宴会内气氛慢慢变得有些许严肃拘束。后来时有人上前为白月白珠二人行礼,白珠有些烦了,再有人上前不论何人不加理睬,惹得有几位客人尴尬。宴会上有第一次见白氏姐妹的客人,见这二女如此无礼心生愠怒之意,可又不敢做什么,只好把这一口气咽下去。对这白氏姐妹有点了解的则见怪不怪,面上不见表情。
殷彩珠稍微晚些才到,今日她带着殷婉织一同来的。殷彩珠一眼便瞅见了坐在白氏姐妹旁边的楚青玉,因想到和楚青玉搭话还要同那白氏姐妹行礼问安,就牵着殷婉织就座。楚青玉那时正靠在枕席上半眯着眼睛假寐,还不晓得殷彩珠的到来。
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后金钵被敲响,意味着宴席将开。客人们已经全部到场,侍女们已经站成几排,手端着佳肴候在一旁,歌女舞女入场,宴会最上席,绥远侯在众人的目光下落座,他身后跟着小侯爷和六名将士。小侯爷多年没有回长安,同少时伙伴大都疏远,此次参宴的除了军中相熟的军官及其家眷,只有汾阳王的三公子到场。本来小侯爷还有几位相熟的友人要来,不过都被家中要事留住了,不便出来赴宴。
“上元佳节,共度良宵,各位能够应帖到场,我不胜欢喜。好了,本侯也不再赘言,宴开罢!”绥远侯双目炯炯有神,气势骇人。换下了铠甲穿上了锦服仍然给人一种上位者的压迫感,许是心情不错今日面带微笑,让人不那么胆寒了。
话毕,侍者再一次敲响金钵,这一声意味着可以上菜了。
侯府的侍女们端上热水、手帕和漱口用的茶水,梨瓷和穆雪伺候楚青玉做好用宴准备。丝竹管乐之声渐渐响起,舞女扭动着腰肢、挥舞着薄纱在毛毯上翩翩起舞。
梨瓷跪坐在楚青玉身侧,为楚青玉夹饭菜。吃了一会楚青玉就觉得有些饱,就命梨瓷退下,自己半躺在席位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玉佩。往绥远侯那边一瞥,不禁眯了一下眼睛。绥远侯旁侧正是小侯爷宋世。宋世方才走在绥远侯的右侧,再加上有将士跟在绥远侯后面,楚青玉没有看到。
按道理说,楚青玉同宋世是认识的。在大学士振文出的府邸内设有专门供他们这些名门望族子女的私塾,宋世十六岁之前一直在那里读书,楚青玉自然也在。在振学士府邸读书的那几年,楚青玉虽然同宋小侯爷没什么亲密交集,却一直知道他。
后来宋世跟随绥远侯到北庭历练,没想到这一去就是整整六年,绥远侯教子苛刻,小侯爷期间从未回过长安同侯夫人团聚过。宋世的母亲据说最近得了风寒,已经卧病在床数十日了,所以此次上元宴会她没有出席。
宋世穿着流云滚金暗红色圆领袍,腰间佩戴这样一根绣着花样的腰带,又佩戴着象征着绥远侯府的玉佩。宋世少年时就很俊秀,时隔六年,俊秀之外更增添阳刚之气和野性。今日的宴席并不正式,所以宋世头上的缨冠很是简单。据说宋世此次回来将不再去北庭,此后小侯爷不仅仅是小侯爷,他还多了一层身份——御前侍卫。绥远侯作为皇帝的亲信之一,他的儿子也得到了皇帝的器重,这让绥远侯很满意。
许是盯久了宋世有所察觉,楚青玉见他稍微转了一下头看向自己。宋世瞥了楚青玉一眼转过头喝了一口酒,突然想起什么又朝楚青玉这边看来,楚青玉和他对视,宋世竟然笑了一下。
楚青玉面上不露声色,对着宋世微笑着点了点头。虽然二人毫无语言上的交流,楚青玉的直觉告诉她他应该是认出自己了。
耳畔是靡靡之音,绥远侯下了上位席走到几位特别尊贵的客人旁侧攀谈,宴会气氛变得轻松些。其他人都在边吃边聊着,楚青玉这里属于女眷席位,右边是白月白珠二位公主,左边是尚书省右丞刘业的几位家眷。她们各自聊得火热,楚青玉一人坐在那里低头进食。楚青玉对歌舞音乐不太喜爱,再用了一些糕点水果后实在无趣意欲离去。
“现在几时了?”楚青玉朝梨瓷问道。
“回小姐,约莫两刻后就戌时了。”
快戌时了?那差不多可以去繁湖看灯会了,也不知道今夜在翎峯台会遇到哪些熟人。楚青玉心中如是想。今夜绥远侯在府邸的后花园中也设了小型灯会,据说灯会要宴会结束后才开始。今日是上元佳节,大部分人要玩到子时才会回去。但对于楚青玉来说,她更想像往常一样巳时不到就入寝。
“你去同绥远侯府的刘总管说一声,我先告辞了。”穆雪上前将楚青玉扶起来,并为她整理一番衣衫。
“是,小姐。我这就去。”梨瓷马上转身离去。
楚青玉尽量不惹人注意,就连坐在她旁边的白氏姐妹都没察觉到楚青玉已经离席。绥远侯府的刘总管亲自送楚青玉到了门口,一番寒暄。
“楚小姐当真要走了吗?不多留会?一会准备了精彩的烟火表演,楚小姐可以期待一下。”
楚青玉摇了摇头:“总管好意,我在贵府用膳颇为愉快。我哥哥还在繁湖等我一同赏灯,实在不能耽搁了。”楚青玉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谎。
刘总管面上露出可惜之色,但最后还是道:“那好吧,我去同侯爷禀报一声。楚小姐慢走。”
楚青玉淡淡一笑,然后上了自己马车朝繁湖驶去。刘总管站在绥远侯府门口朝着楚青玉马车望了一会又回到宴会之中。
宴会仍然热闹,并没有因为谁谁的离开而显得凄凉。这边,宋世正同汾阳王的三公子刘启扇闲聊,余光瞥见总管低头正同绥远侯说着什么,隐约听见‘楚、离去’,下意识往楚青玉的座位望去,座位上已经空无一人,心中已几分了然。
“我是真的好奇,今日竟然能在贵府见到龟兹国的两位公主。”刘启扇往嘴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他闲适地背靠身后的真丝软枕上。在他旁边还有两个美貌婢女为他揉肩捶背。今夜能来绥远侯府参宴的肯定都是些达官显贵,他并不意外,但是这龟兹国的两位公主也来,若不是亲眼瞧见刘启扇是万万不相信的。这两位公主心高气傲,来长安有些时日了,可没见过这二人参加过非皇室举办的宴会。
“我也没想到。”宋世笑眯眯地又喝了一口酒,他余光落在左边那两姐妹身上,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总觉得那边有视线。
“哎呀,詹台,不如让本公子猜一猜这两姐妹今日拜访所谓何事?”刘启扇风流地一把摊开自己手中的扇子,笑得轻佻。
詹台是宋世的字。
“好,你且说说,我洗耳恭听。”宋世道。
“难道还是那件事?想要北庭都护府放宽北庭和龟兹商业贸易权?诶?可是不对啊,绥远侯虽然掌控北庭军权,但是北庭不是军政两权分割吗。你父亲掌控军事权,行政权却是以大都护贺台易、副大都护蒋单免为首的行政官员所把持。这白氏姐妹怎么找到你们父子二人头上来了?”刘启扇吊儿郎当地边说边将一颗水晶葡萄扔入口中。他侧脸抬手勾了勾身旁美貌侍女的下巴,那侍女羞红了脸仍然不敢放肆,毕恭毕敬地继续为刘启扇剥葡萄。
听到刘启扇这般说,宋世假装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错,此事龟兹国大臣帕勒塔洪三个月前就同贺台易他们商榷过,只是好像出了点分歧,最后不了了之,听说贺台易拒绝了帕勒塔洪,至于原因恐怕是暴民和税收问题还没得到解决。”宋世戏谑道:“我虽然刚回长安不久,从旁人耳中听到有人称呼你为长安四大纨绔之一,今日一看,却是夸张了些。”
刘启扇冷哼一声没有理睬宋世后面的那几句话:“看来这白氏姐妹希望得到你父亲的支持,在此事上能给贺台易压力。陛下在北庭和西域通商这事上,并没有给龟兹国多少自由,此事朝廷上下都晓得。据说陛下将此事全权交给都护府的人来处理,龟兹国的使者只能来找你们这些人了。”
宋世不置可否:“龟兹国的使者今晚也要来拜访。”
刘启扇扬起左边的眉毛:“噢哟?私下啊?”
宋世摇了摇头:“这里毕竟是长安。为了避嫌,龟兹国的使者会‘大张旗鼓’来拜访绥远侯府。” 刘启扇诡异地看了宋世一会,有些好奇这‘大张旗鼓’是什么个意思。但是他又不太方便问,刘启扇忍住了到嘴的话。
“对了,你这去北庭历练一去就是六年,如今定然对长安当前局势不知。你可去给那几位老家伙们打招呼?”
“有些事情,该你知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晓。北庭虽远,但长安的形势我们一直在关注。有些事情我知道的你未必知道……”宋世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自然,回长安的当天我就去拜访了。老师们还是跟以前一样。”
刘启扇突然笑了起来:“振老头和刘老头是不是还是跟以前一样罗里吧嗦的?让本公子猜一猜?你被他们啰嗦了多久?”
刘启扇朝宋世挤眉弄眼:“两个时辰?”振文出和刘江奎之唠叨有多烦,刘启扇在大学士府读书的时候早就领教,如今想来当年读书的种种往事心中仍然烦躁。这两个老头真是可恶的紧!
宋世叹了一口气,伸手比了个三:“……三个时辰。”振文出还想留他在大学士府吃饭,宋世废了好一番功夫才脱身。他这次回长安必须去见振文出和刘江奎,他毕竟离开长安多年,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请教这二老,所以万万不可轻慢。
刘启扇笑得更欢了,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他拿起紫檀桌上的玉杯,里面盛满了佳酿:“罢了罢了,今日上元佳节咱们就不去想那些无趣的,来,干一杯!”
宋世一笑:“好,干一杯。”
话毕,宋世仰头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长安街人潮涌动,为了方便贵人们到达皇家私苑看灯火表演,官家特别开辟了一条路。楚青玉坐在车上将车幔子拉起,伸出头朝天空望去,夜色浓郁化不开,烟火在水墨中漾开来。烟花爆竹的声音时远时近,一会将南方的天空点亮,一会将东边的天空点亮。长安的楼阁都是以朱红色漆木为主,如此点上灯火之时这整个长安城的建筑都是明艳华贵的金色和橘红色。
穆雪和梨瓷得了楚青玉的允许坐到了车前看烟花,二人今日似乎很是兴奋,毕竟是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和举世瞩目的上元灯会。
“小姐小姐,快看!”穆雪指了指东南面。
楚青玉顺着穆雪手指的方向,那边的烟花比较集中,有群星闪耀之景,有人间烟火气息,每一次烟花绽放都绚丽多彩,每一声响都伴随着人们的欢声笑语,这便是繁华的长安城,迷离扑朔,如花似梦。烟花扩散的彩辉映着楚青玉半张脸,楚青玉抬头望去神情却很平静,但是她嘴角微微扬,不难看出心情不错。
马车在京兆府官员和士兵的疏通下慢慢走了几条街,楚青玉耳畔渐渐嘈杂起来,有胡姬的歌声从车子后方传来,车外嘈杂的交谈声中能模糊听见一些外族语言,楚青玉晓得这是要到了。
翎山周边有很多胡人聚居。这些年胡汉之风相互交替、借鉴和融合,长安大街上随处可见外族人,你甚至还能看见身穿袍子的汉人。中原服饰也吸取了胡服的一些特点加以改良,一些新式胡服上也能捕捉到中原民族服饰的影子。
随着国力的空前强盛,周边许多小国朝贡称臣,还有一些则选择将子、侄送入长安为质,龟兹国就是其中之一。但是龟兹国同其他小国不同之处大概在于,这个国家并不孱弱,所以白氏姐妹才会那么高傲。当然,皇帝对龟兹的态度在其中起了决定作用,皇帝喜欢龟兹的文化。
另一方面,皇帝频繁任命外族人为长安官员,大量外域人入驻,加快了这种胡风扩散速度。近十年来长安服饰、饮食和娱乐一系列的领域都发生了重要改变,尤其是西域舞和外邦乐器的盛行,生动改变了长安的面貌。
马车停了,楚青玉被扶下马车轻车熟路往翎山的大门去,这皇家私苑她并非第一次来。私苑门口全部是禁卫军,往前走才看见宫女们提着宫灯在旁侧照明等候。还没进苑中,楚青玉已经听到了掺杂着喜悦和欢快的笑声。私苑门口有马车陆陆续续到达,一眼望过去不见熟人,楚青玉便一人开始了赏灯之旅。
今年的花灯依旧美丽,翎山有一段石梯路,一步一步登上去,前方人渐多。路上偶有人上前找楚青玉闲聊,倒也不算寂寞。沿路行,高雅的丝竹之声不曾断绝;石栏边酒水茶饮、点心干果皆备得齐全,宫女一路提灯照明,即使夜色浓郁四周依然明亮如昼。
翎山并不高,楚青玉从翎山下来,就见前方平地上全是人,好生热闹。
那处平地叫‘翎峯台’,平时专供皇室子弟休息娱乐,今日上元灯会难得对所有官员及其家眷开放。一个时辰前皇帝携百官畅游,此刻都去皇宫参加盛宴了,官员们的家眷则留在翎山自行赏玩。上元佳节在皇宫举行的盛宴不单单是庆祝佳节、犒劳百官,还涉及到许多朝内之事,自然不便女眷参与。
翎峯台中间为亭,亭四周栽有各式各样的名花贵草。方圆之间,有路有桥还有池。石栏之外便是繁湖的水,水之上还泊着三四画舫,画舫上教坊舞女翩翩起舞,旁有奏乐者,一片祥和喜庆。
而贵女们则身着锦衣华服,头戴各种各样的步摇簪花,琳琅满目,珠光闪耀,每一个人都那么美丽动人。有四、五贵女结成一队半蹲在湖边放花灯,有几人坐在凳子上闲聊,又有几位贵女成群结队在嬉戏打闹,还有十多人聚到花灯前猜灯谜,十分热闹。
长安的贵公子哥们是不屑于来翎山消磨佳节时光的,等到百官进宫参宴后,三三两两约了人,跑到民间的歌舞楼台、酒楼花楼内潇洒去了。若来得晚些,翎峯台上是必见不到这些纨绔贵公子。
上元节期间各个家族对子弟的管教会有所松弛,不仅仅是公子们会到民间去游乐,贵女们参加完指定的宴会后也可以乔装一番,和普通长安百姓那般参加民间庙会、灯会,对于这群一直被娇生贵养的女子来说,民间的玩意儿既有趣又新奇,这个夜晚充满无限欢乐。
翎峯台亭中央许是坐着什么重要人物,那里侍女仆从进进出出,不似亭外那般无序。又因为有锦幕遮掩,看不出来是谁。
楚青玉几乎想都不用想就晓得亭子内都是哪些人,她深呼吸一口气后重重地一叹。那亭中必然坐着那一位老夫人。
“小姐怎么了?”梨瓷好奇问道。
“无事,走吧,我们去亭中。”看楚青玉的神色似乎已经知道亭中坐着什么人,梨瓷和穆雪只好恭敬跟在楚青玉身后。
亭前有女官守着,女官朝楚青玉拱手弯腰行了一礼并和气地笑了笑:“楚小姐贵安,您可是要向夫人们请安?那容我到亭中为诸位贵夫人禀告一声。”
楚青玉朝那女官也行了一礼:“劳烦女史大人了。”
女官朝着楚青玉又行一礼后朝亭中走去,不一会就出来了:“楚小姐,请吧。”
两个宫女上前为楚青玉拉开锦幕,一进亭中,就见三四位贵气逼人的夫人按照品级次序坐在一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两边。
不像之前在方家帐子内那般从容淡定中带着一些不在意,楚青玉很是慎重地朝那几位身份尤崇、在长安赫赫有名的几位妇人行礼问安:“晚辈楚青玉给勋国公夫人、姜夫人、长孙夫人、国太夫人请安。”一眼望过去,楚青玉心中纳罕:真是稀奇,勋国公夫人和姜夫人竟能同在一个屋子内和谐安然地喝茶。
“免礼罢。”这几人中最上座的国太夫人身份最为尊贵,她最先发话。太夫人已经八十遐龄却依然精神矍铄、满面红光。今日太夫人受诏入宫见太后所以穿得非常隆重,出宫的时候天色已晚,又必须要来翎山看看所以还没有来得及回府换常服。勋国公夫人等人本打算在翎山随意逛逛后就回府,不在翎峯台多逗留,此时此刻皆在这亭内坐着喝茶聊天,十有八九是看在国太夫人的脸面上。
太夫人将楚青玉唤到跟前来,将楚青玉的手拉到自己怀中,太夫人虽然上了年纪,那一双眼睛却依然犀利明亮,但是因为所视之人是个小辈,面上就变得非常和蔼可亲:“听闻你身子最近有些不适,如今可是好些了?”
“多谢太夫人关心,只是食欲不振罢了,闹得身子虚了些。”楚青玉露出笑容:“您今日这盛装让我不由得想起当年太夫人的风华英姿。”国太夫人出身显赫,年轻时是轰动长安的名门闺秀,她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有着男子一般的气魄,武艺也很高超。
“你呀,小嘴真甜。最近风大,玉儿可要注意着身子,我那新得了一副补气血、提食欲的方子,你带回去罢。”还未等国太夫人语音落下,平嬷嬷已经从旁侧侍女手中拿出了一张写满了药方的黄色信纸向楚青玉身后的梨瓷递过去,梨瓷恭敬上前小心收着。
“谢太夫人。”楚青玉又行了一礼。
太夫人温和地笑了笑:“说起来不巧,瑶儿和玲儿两个已经出去玩了,方才还在我跟前念叨你呢。呵呵,罢了,今日晓得你们顽皮,去吧,出去和姑娘们去玩儿。记得拿上暖炉,别冻着了。”听了国太夫人的话,楚青玉心中松了一口气。若国太夫人还要拉着她在亭内闲聊,她怕是难逃一次被众位贵妇人调侃的境遇。这姜夫人和勋国公夫人极为难缠,而且又不能得罪。
‘瑶儿’和‘玲儿’分别是镇国将军府的二小姐和三小姐,这两姐妹同楚青玉素来交好,国太夫人可能以为楚青玉是来找杨淑瑶和杨玲的。既然国太夫人都发了话,其他夫人也不方便留楚青玉。
“谢太夫人,那我先告退了。”楚青玉先朝国太夫人行礼,后对着其他夫人行礼告退。那几位美丽的贵妇人都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勋国公夫人盯着楚青玉的背影看了一会,若有所思。
坐在她身侧的姜夫人早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她放低声音、说话带着试探:“那位江都楚氏的小姐是一位不错的女子,若哪户人家娶了她,想必是一件可喜之事。”姜夫人还是很欣赏楚青玉的,出身门第显赫,性子也软,乖巧听话,虽然算不上大美人但是那模样堪得上‘贵女’二字,而且双亲早逝,直接少了娘家的麻烦,别提多省心了。
“确实。楚家门第显赫,那位楚小姐又是楚氏的嫡女,金贵非常。楚相现在在朝廷的地位已经不可撼动,江都楚氏在江南道和岭南道如此得势。长安这群公子哥儿们中谁若能得此女为妻,必能得到许多好处。……只是江都楚氏还是有太多变数了,子弟如此稀少,而且风头太盛……我看将来是富贵还是衰落还不好说。”勋国公夫人对江都楚氏的评价颇为保守。
“勋国公夫人,你这是想多了罢,我看呀这江都楚氏最起码还如此五十年呢。勋国公夫人,看来十年前琅琊王氏的事情让您心惊胆战呢……”姜夫人眯着凤眼,她抬起手捂住嘴巴轻笑。
勋国公夫人斜睨姜夫人一眼,面上看不出一点不悦:“姜夫人,瞧你这话说得。当年琅琊王氏一事,您的丈夫司元太常伯和您的家族不也是受牵连之一吗……”
话一落,姜夫人带着讽刺的笑容就淡了许多。姜夫人此生做了不少错事,但是在当年琅琊王氏那件事上,她可一点儿都不后悔,但是不后悔归不后悔,琅琊王氏那件事对她和她丈夫司元太常伯打击确确实实可不小,因此最恨有人拿此事来讽刺她,她用此事来讽刺别人另当别论。
姜夫人冷了冷脸色,她优雅地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没有再理会。勋国公夫人也没有因为成功堵住姜夫人的嘴而感到高兴,此事对于勋国公府来说,也是一件不快之事。
楚青玉出了亭子,此时迎面跑来一个裹得厚厚的小团子,她边跑边发出‘咯咯’的笑声,左手拿着拨浪鼓在到处跑。她身后跟着数个婢女,跟在小团子后面慌乱无措,嘴里喊着‘小小姐,慢点儿’、‘小小姐注意脚下’。那小团子不管不顾,笑得天真可爱,屁颠屁颠、摇摇晃晃跑进了亭子中。
楚青玉收回目光,如果自己没认错,那小女童应该就是国太夫人的曾孙女。
这翎山楚青玉来了数十次,这山上的一草一木、一楼一阁皆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楚青玉在翎峯台上百无聊赖地散了会步,朝着泊在繁湖上的画舫走去。往画舫里头一眼扫过去,楚青玉挑了一下眉毛。
中间的那画舫内,几个贵女聚在一起谈笑,那群人从左数第二个竟然是方家的那位小小姐方盈盈。方盈盈朝着楚青玉礼貌一笑,楚青玉点了点头也回一笑,然后就往方盈盈左边的那画舫走去。
坐在方盈盈旁边的一贵女见着了,拉着方盈盈衣袖颇为好奇地问道:“盈盈,你同那楚家的小姐认识?”其他几位小姐也停下了交谈,向方盈盈投去好奇的目光。
那神情、那语气,竟然表现出了两三分的谄媚和羡慕。
方盈盈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这倒不是,人胜日那天楚小姐曾应我家的帖子来玩,见过一面罢了。”方盈盈人胜日那天和楚青玉话都没说上一句,早闻江都楚氏的那位小姐内向,那日见了之后才晓得这传闻也有当真的一天。
方盈盈旁边的那几位贵女听完方盈盈的话都收拾了自己面上的表情,复变得矜持起来。
“原来如此呀,我还以为你同那位认识呢。”一位粉衣女子颇为失望的说,这般直白惹得她身旁坐的贵女忍不住皱起了秀眉。
方盈盈有些疑惑,问:“那位小姐很……”方盈盈仔细着自己的措辞,未等她想清楚如何表达,已经有人抢了话去。
“唉,该如何同你说呢,盈盈才入长安这上流圈子,有些事你还不懂。”坐在这群人中间的女子好心解答:“楚青玉的哥哥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本来有这样一位厉害人物撑腰就很厉害了,偏偏江都楚氏这个姓也高贵得很。楚青玉虽然双亲皆逝,却由萧太后亲自带在身边抚养了几年的,她自小认识的都是皇族子弟、世家贵胄。这翎峯台一般的贵女也就这样的日子能来一回,她却可以在这里出入自由,你说呢?”
此时的方盈盈对于这圈子里的事情还不甚了解,乍听上去似乎很厉害,方盈盈却心中空荡荡一片。方盈盈记得第一次见楚青玉的时候她静静站在殷国公府的二小姐身后,能有多不起眼就有多不起眼,没想到她在这些贵女眼里这般尊贵傲慢。
另外有一个叫徐娴的少女马上接话道:“只是这楚小姐清高得很,不屑与我们这般普通贵女交往。你瞧,她身边的那些人个个都是世家的嫡小姐呢,背景雄厚、出身不凡。身边的人哪有我们这般出身普普通通没有大家族撑腰的,也没有多厉害的族谱供着。”徐娴说这话也没错,她徐家确实是平民出身,她父亲当年考上进士入了仕途,因为能力超群、为人机警好学、正直贤德受皇帝赏识才被升了御史中丞的职位。这御史中丞可不是个小官,但是因为徐家家底浅薄,纵然徐大人再有才有德,这长安城内数不清的大势力、小势力面前还是束手束脚、不少人暗地打压。好在也有还有不少人明面上、暗地里支持他,朝中日子才不算难过。
“徐姐姐莫要妄自菲薄,您的父亲可是正五品上的大官,徐家在长安也绝非普通人家。”方盈盈连忙对着方才说出此话的女子道。
“噗,谢谢盈盈。罢了罢了,其实我呀已经看淡很多了,出身毕竟是改变不了的。做好自己就行了。其实我们已经比寻常女子好多了。”徐娴摆了摆手笑道。
徐家这些年也算有所成就,徐娴的母亲是个好强之人,自从丈夫升官之后极其渴望徐家能入长安上流圈子,对待子女的教育上也渐渐学起了那些世家来,徐娴如今也算个贵女,长安内有一部分名门贵胄的子弟已经认可了她。
因为争取过,所以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你努力就可以得到的。内心深处不愿提起的过往又慢慢浮上徐娴的心头,徐娴心中难受却还是强笑着。
随后众人不再讨论此事,不知为何方盈盈觉得这一番讨论之后,原先还有点距离的那几位贵女同自己稍微亲近一点。楚青玉当然不知道她们在背后讨论自己,就算是被讨论楚青玉也习以为常。本想登上画舫听会曲儿,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选了一处石凳坐下,望着繁湖水面上漂浮的花灯发起呆来。
楚青玉记得当年双亲还在时,每当上元节那夜,她会骑在父亲的肩上去民间看灯会。她小时候很喜欢吃冰糖葫芦,母亲因顾忌她吃太多伤身体,所以每次只允许楚青玉吃一串。楚长歌也会回来,母亲牵着楚长歌的手,父亲则抱着楚青玉。
后来他们都不在了,楚青玉再也没有去长安街上看灯会、吃冰糖葫芦。
所有的美好都烟消云散,这份珍贵的回忆到后来反而成为了累赘,一想起就会难受很久很久。
楚青玉拨开自己鬓角的青丝,抬起头来往繁湖对面湖堤上望去,那里灯火璀璨、火树银花,游人缓慢地移动,鞭炮和烟火的声音一阵一阵传过来,耳畔尽是欢闹之声。楚青玉只觉得无趣。
“走吧,回府。”楚青玉毫无留恋地、只想要打道回府。
今夜长安城个个道路上人海汹涌,朱雀大街上更是人山人海。楚青玉的马车即使绕偏路仍然寸步难行。京兆府为官员们专门开的道路只能单向行驶,意思就是来的时候可以畅通无阻,官员们及其家眷回去则只能自己慢慢挤。不少贵人颇有微词,但也只仅限于私下说道。京兆府如今的新任长官年纪轻轻却不是个好惹的人物,据说背景很深。
相府已经派了人去疏通道路,如今看来收效甚微,今夜人和马车都太多了。
楚青玉微微掀起马车的帘子探着头往外面看,车外人头攒动,马车行得很慢,走一会,又停很久。楚青玉有些不耐烦,这马车一走一停有些恼人。梨瓷见楚青玉脸色有些不太好想了想建议到:“小姐,不如我们下车去逛一逛吧,这街上人太多了,马车不好走。”
楚青玉转过头看了梨瓷一眼竟然‘嗯’了一声。
梨瓷喊停了马车,车夫马上把马车靠在旁边,梨瓷和穆雪扶着楚青玉下马车。楚青玉往前方扫过去,多少有些恍惚。上一秒还像个看官一样坐在车内瞧着这长安夜景,下一秒便入了这画中。
“就让梨瓷随我去,你们在此等候罢。”街道拥挤,人带多了行动不便。
侍女们颔首称是。
楚青玉好歹在这长安待了数年,长安这错综复杂的道路、鳞次栉比的房子,还有隐蔽在不知名处的巷弄多少知道一些。下了马车往周围一看楚青玉就晓得现在所处的位置,她迈着步往马车头的反方向走去,很多人也在往那方向去。
楚青玉行得缓慢,过了一条街道就看见了护城河。她靠着护城河边走,往前方再走五十步左转就可以远远看到禧年坊的牌楼。
近些年坊市制度日渐松懈瓦解,坊市相连不再同昔日那般严格。但是兴庆坊和禧年坊却一直保持着严格的坊市制度。楚青玉多次看到左右金吾卫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巡逻视察,每年这个时候京兆府的官员压力都极大,这个时候会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人进入长安城、鱼龙混杂、审查难度加大,工作量剧增。
确保长安一切井然有序要花不少力气,若没有真才实干没人敢揽下京兆府尹的重担子。细说起来,这已经是今年第四次京兆府长官被换掉了。不知道这位新上任的京兆尹能干多久呢?
恰逢佳节,街上衣香鬓影,年轻女子皆是衣着光鲜亮丽,楚青玉这般盛装倒也不奇怪。长安的风气是比较开放的,这种日子街道上有很多妙龄女子。贵族重礼节,梨瓷将宫扇递给楚青玉,楚青玉执着宫扇将脸半遮,只露出一双波澜不起的眸子。这般倒是引路人多看了几眼,只因这妙龄女子执扇的姿势实在庄重极了,像极了话戏本子里妃子面见皇帝、请安的样子。
今日真是热闹极了,再多的话语都无法描述。街道两边的铺子都挂上了红灯笼,有些面积大点儿的、有些钱的,门面前还堆了定制的灯笼,借此吸引来往的顾客。
“小姐快看前面,有扁担戏呢。”梨瓷见楚青玉眉目舒展,双眸有神许多,常年伺候在楚青玉身侧自然晓得这是心情好的迹象。
楚青玉顺着梨瓷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东南方向上有人搭了一个小型的台子,台子上人偶正卖力地挥舞着大刀,亦有歌声从台子帷幕后面一阵一阵传来。台子周围站了许多人,孩童居多,一个两个仰着头聚精会神。有两小子拿着一红袋子出来,周围转了一圈儿,嘴里囔着:“行行好看官们,且赏我们这些个人几个子儿吧。”
长安人出手多大方,不一会儿袋子内就装了不少,那两个小子便喜笑颜开高声道:“谢谢官人儿嘞!祝您吉祥如意嘞!”操着一口外地音,想来是求生计的外地人。
楚青玉站在台子不远处还用团扇半遮住自己的脸,许是盯得久了,有一个小子往这里瞅了一眼,惊艳之色丝毫不知保留。楚青玉惊觉自己手中的宫扇已经垂下来,立马将手中的宫扇又向上移了移,便抬歩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那小子个儿高,他越过面前的看官望着佳人离去的背影,咧了嘴兀自笑了笑,又继续高声向周围的看官讨要钱财。
行了许久,楚青玉到了一条极为繁华的街道。
这里是长安赫赫有名的商业街道之一的古呈街,宽阔的街道两边高大的酒楼、戏楼、茶楼挺立,门铺从街头开到街尾,这条街很长,一眼望不到它的坊牌。商品琳琅满目、小商小贩的叫喝声此起彼伏,人流量空前巨大,道路中间有两支专门的军队在维护秩序、不间断地巡逻。卖糖葫芦的、吹糖人、塑糖人、走马灯......这真叫人眼花缭乱。
有顽童在本就拥挤的道路上前尖叫着、乱跑着,撞着了路上的行人马上嬉笑着跑开去,惹得不少人频频侧目,神情都很不耐烦。
梨瓷瞧着这些倒是觉得新奇好玩,抬起头瞟了楚青玉一脸,却发现楚青玉心不在焉、目不斜视地往前面去,丝毫不被这些有趣儿的东西所吸引。梨瓷不禁收起自己翘起的嘴角,恭敬地跟在伺候在楚青玉身后。
其实楚青玉这反应是正常的,楚长歌宠爱楚青玉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楚相政务繁忙,但凡知道一些有趣儿的东西都会安排到相府哄楚青玉开心,这些年楚青玉虽然鲜少出门,民间的、贵族的流传的一些有趣东西她也尽知,寻常人知道的她肯定知道,鲜为人知的她也晓得点。许是如此,楚青玉对很多东西的态度都很冷淡和平常。
二人又慢慢走了许久,走出了古呈街后到了繁湖区域。从繁湖上吹来的风带着丝丝凉意,散了几许古呈街上的吵闹烦闷。
繁湖同古呈街这种地方是不一样的。这里有数百年的文化积淀,坐落着整个士人阶层的最高学府,这里有来自四海八方求学的莘莘学子,文化氛围及其浓厚。统治者和簪缨世家在背后鼎力支持,这里成为了文化交流的主要场所之一。繁湖及其传统意义上的地区占地约3万亩,包括了皇室私苑及其禁军下设私部、四大名楼、国子监及其下辖机构、翎山和近湖坊市大大小小一百多个分级分区,居住平民众多,商业发达、交通便利,同时也是长安权贵喜于游乐的地方。
这里有游船画舫、湖光山色、琼楼玉宇和才子佳人,不到繁湖一游不知长安风情,这里是长安的‘魂’。
才出了古呈街,映入眼帘的景色就与众不同起来。‘宝马雕车香满路’,耳畔又有丝竹管乐之声乘风而来,各种各样的大小型诗会、酒会正在举办,青年男女集结在此会见、谈笑。这里开着长安好几家有名的百年老字酒铺,酒香味熏得这里的人飘飘然。小商小贩变少,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名贵文房四宝、书画玉器的售卖商铺,虽有附庸高雅之嫌,但并不做作。
繁湖四周的楼阁与其他坊市极为不同,这里的街道宽阔,楼阁结构更为复杂华美,格局更大,参差起伏,‘犬牙差互’。往远处看还能看到四大名楼灯火辉煌、巍峨矗立于群楼之间。能在这周边开酒楼茶楼生意的,都是有点名气和背景的富商大贾,这里的吃食价格高昂,非寻常人家能但付得起,一般人不敢在这里闹事,稍微不注意便会惹到麻烦。
青年男女嬉笑之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上元佳节这里有很多猜灯谜、舞龙鱼灯的娱乐项目,楚青玉对此兴致缺缺,从不驻足观看,便不自觉漫步到繁湖堤岸,沿着白玉扶栏沿湖而行,偶尔转头瞥一眼便懒散地收回目光。
楚青玉沿湖而行去往国子监所在的方向,国子监自上月就修了学,这个时候那边会很清幽寂静,游人稀少。又因为那边还有官兵把守,小商小贩可不敢到那边去摆摊儿做生意。楚青玉觉得自己还是伤心的,要不然今日怎么会在长安大街上四处游荡?楚青玉不明白,明明一切一切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今晚许是走得有点多,楚青玉有点乏累,她走得极慢,梨瓷一眼便看出楚青玉的倦怠,立马道:“小姐可是走乏了?奴婢去叫马车过来吧。”
楚青玉不置可否。
“前面人少点,你一会叫马夫将车驶到那里。”楚青玉已经能看见树木掩映的国子监楼顶。
楚青玉沿湖行了许久,现在这位置已经在人海末尾,游人少了很多,道路不似方才那般拥挤,更方便相府的马车驶过来。没想到这文人的气韵形成了气场似的,国子监周边的烟火市井气息消散殆尽,独留学府特有的安静祥和。楚青玉心中沉静,她果然还是更喜欢清净地儿,长安的繁华热闹经年过去仍然难以适应。
“小姐请稍安片刻,奴婢去去就回。”若是在别的地方梨瓷断然不会离开楚青玉半步,但此时她不甚担心楚青玉的安危,她们所处的位置已经靠近国子监,周边守卫森严,常有士兵来回巡逻,这里从未出过事,也不敢有人在此生事。
梨瓷很快离去,楚青玉走几步又停下,走几步又停下,百无聊赖。周边偶有人经过,她不甚在意。确实走不动了后,楚青玉于河堤边一颗石柱旁停下,她目光放得很空,游人的嬉笑和节日的欢声笑语在这里显得很遥远。楚青玉扬起自己的下巴,敛着眸子有些懒散地斜视不知名的地方,余光却不小心瞧见距离自己不远处站着的人。
但有时候,有些动作只是下意识,没有为什么,毫无章法,寻不出为什么,道不出什么因果,人们愿意称之为命运,或者缘分。楚青玉从不信什么命运,身为江都楚氏的嫡小姐,这种不置信就同她对自己的命运一样。
在楚青玉转头之前,她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落花无情不过是戏中他人,举杯消愁何等矫揉做作。这世间的痴男怨女断不会是她楚青玉,深陷情感的泥潭也不是她楚青玉的风格。她不会为了谁而落泪,不会为了谁而黯然,也不会为了谁牵肠挂肚。
楚青玉下意识凝住目光,当她无意识转头、抬眸那一时,便见余光处有一个人几乎和自己同时转过头。时间仿佛被刻意放慢,好让她此生都记住这个人的音容相貌,好让她刻骨铭心。
这是一位身着灰白色衣衫的青年。
那青年样貌中等,只能算得上清秀,但身材颀长,面容白皙,干净利落。如果单单论样貌,长安城里比这个青年公子样貌俊美的男子比比皆是;但是若论气度,楚青玉必须承认这青年的气质万里挑一,绝非普通人能有的。
他的气质太奇特,他一身风骨便胜人间无数,堪称世间绝色,是无人能及、是风华绝代。楚青玉想起一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楚青玉真的好奇,她算得上见多识广,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平民状元、才子,唯独见了这人一眼就无法忘怀,更惊叹这人是在怎么样的环境下长大,为何会生出这般不似人间的风骨。
繁湖岸边有风拂过,摇动着青年身侧的柳条,一时寂静无边。他遥遥地望着泊在繁湖上的画舫,他微微转过头又看着鱼龙灯,这般清寂的侧脸还能读出几丝温情来。他转过头望向楚青玉时,楚青玉发现那双眼睛长得极好,很清透也很亮,他的目光落在你的身上的时候,有一种‘世间’在凝望着你的感觉,这种感觉太过奇妙。
像得道僧徒注视着跌落红尘的俗人——空旷,寂寥,无情,大爱。这双眼可映这湖光山色、映这这火树银花,如古佛寺后沉寂百年的老潭,亦如秋意将凉的静谧,是世间遗留的镜子,纯粹得让人失了语言。
这样一个人、这一眼就能随随便便就勾起了楚青玉的占有欲,她那一瞬间渴望得到这一位男子的爱怜。
楚青玉多年沉寂的心湖泛起了片片涟漪,她执着团扇,一身华服,朱钗摇曳,玲珑几许,娴静安和,金贵娇娇然,是入繁华的一抹丽色。她身后是人海潮涌,是长安绵延不绝一楼高过一楼的亭台楼阁,她身后有烟花绽放,绚丽多彩。
这一刻楚青玉被莫名的感动充斥了内心,眼眶瞬间红了,眼泪却没有掉下来。楚青玉只失神了一瞬间,外人若看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她的情绪和神色一直隐藏得很好。
青年自然地收回自己的目光,那神情、那动作每一处都刻着淡漠,显然楚青玉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如此又只剩下一个清寂的侧脸,遥遥地望着繁湖夜色烟花下的波纹和湖天相接处的一条线,青年融进身后微微飘动的柳枝中,有一种微凉的气息溢出来。
这位公子似乎在那里等候已久,在此之前楚青玉虽有察觉但是没有上心,却不想是如此风华绝代的一个人。
他们的缘分似乎止于此,楚相府的马车已经从汇安坊路口慢慢驶过来。楚青玉动了动自己的脚,但侍女们已经先她一步而来,梨瓷和穆雪扶着楚青玉向马车走去,楚青玉忍住了回头张望的动作和欲望,抿着唇略微低迷着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近了马车时,从马车内一只骨骼分明、修长白皙的手将车幔子撩开,绛紫色长袖外衫、水波纹银丝暗绣,一个相貌俊美、凤眼微眯的男子正坐在马车内,楚青玉看见这人的一瞬间,双眼绽放出异彩,那一位年轻男子给自己带来的惊艳和震撼也冲淡了不少。
“哥哥?”楚长歌另一只手扶住楚青玉,将楚青玉带入马车内并屏退了下人。
“玉儿。”这就是消失了大半个月的楚长歌,楚青玉的兄长,那位在官场上颇负盛名的年轻宰相,皇城长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宰相,几乎是近百年来长安第一人,他这大半生都在风浪尖上停留,楚长歌这不到三十年的人生丰富得足以写满他人一生。
楚青玉敬他、爱他。
楚青玉难得高兴,她从楚长歌怀中坐起,细细打量眼前的人,觉得这人似乎又清减了几分。楚长歌有些好笑地看着妹妹心疼的目光,并不主动说话,只是另一只手还攥着楚青玉的纤纤玉手。
“为何下人不知会我你在,你又让她们不说,合伙来戏弄我。”楚青玉稳了稳心神,她身形往前方一顿,马车已经在缓缓移动了。
“本想给你一个惊喜,对不起,最近朝内有事,我许久不曾回府了。”楚长歌面带歉意,他声音很轻柔,全然不同与在皇城里同同僚说话那般严肃冷厉。楚长歌确实心里有愧,除夕之夜他独留楚青玉一人在相府,上元节现在才匆匆而来。正月初一,周边小国、附属国和北方游牧民族入长安参加大朝会,从初一到十五一直在忙于相关事务,今天上元节本也要陪同诸国使者,他已然用身体不适推诿,由朝中其他大臣代劳。
楚青玉张了张嘴,最后抿了一下,摇了摇头沉默下来。
他们是亲兄妹,楚青玉不露声色,但是楚长歌总能读出些意味来。楚长歌无奈一笑,抬起一只手亲昵地将楚青玉鬓角的发丝别到耳后。
“对了,我方才瞧见你在河堤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玉儿在想什么?”楚长歌随意问道,他松开攥着楚青玉的手,用筷子夹了一小块点心递到楚青玉嘴边。这一路上楚长歌盘问了楚青玉的几位贴身侍女,询问了这一段时间楚青玉的情况,知道楚青玉又没有好好吃饭。马车内的榻上已经备好了一些饭菜点心。
楚青玉将点心含入口中慢慢咀嚼,听到楚长歌的话她咀嚼的动作一顿。
“我啊,我在想我那不回家的哥哥。”楚青玉打趣。
楚长歌无所谓一笑地放下手中的玉筷。他定睛看了一眼楚青玉,遂神色复杂地将楚青玉揽入怀中,不置一词。他自觉亏欠,只是种种外部压力面前他无能为一个尽责任的兄长。楚青玉半伏在楚长歌身上,楚长歌看不到楚青玉流露出来的情绪。楚青玉不怨楚长歌,她一点儿都不怨。兄妹二人在这世间相依为命,她只想毫无理由地爱着自己最后的亲人,不想再有什么无用的怨恨。
楚青玉又回想起繁湖边上和自己对视的那一双眼睛,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心中微凉。那男子衣着朴素,用料普通,气质虽好但诚然一副平民样子。出身普通的俊秀男子长安可不少,哪怕他有才华,在长安毫无背景是一件很致命的事情。
楚青玉意识到自己确实对一个陌生人、一个平民动了些真感情,但这感情无用,终是错付。她与那人断然没有结果的——楚青玉心思百转千回,几个呼吸之间已经分析明白,原来有缘无分不过如此。只是一面之缘,她慕的是那男子的绝佳气质,却不是那个男子的人。到底也只是一面之缘,感情上算不得有多深刻,楚青玉虽然觉得可惜和怅然,但是她很快将心事压下,依偎在楚长歌身上沉沉睡去。
楚青玉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初醒于雷雨交加过后阴沉、清凉的下午,空气里到处都是大雨过后的潮湿。缓慢地沐浴之后着着薄衫从屋内缓缓向外面走去,青石板上、长安广阔的街道上坑洼之处堆满了雨水,印出了两边的楼阙。
四周没有一个人,她也毫无目的地游走,最终走到一座荒废老庙前的一棵参天大榕树下。在她赤脚踏过最后一阶长满了青苔的石阶,她看到有一个人站在那。那人转过身,看不清容貌,但楚青玉觉得自己是认识他的,就如他认识自己一样。
楚青玉最后是被别梦居外磅礴的雨声吵醒,梦里梦外极为相似的氛围让楚青玉愣了很久才神魂归位。看了一眼身上的亵衣,环顾四周后,楚青玉情不自禁地抬起一只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
楚青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卯时三刻,这场大雨是从寅时下的。盘龙四方鼎还燃着安神的香料,大雨拍打着轩窗,‘滴答滴答’,但是别梦居内安静得能听到楚青玉的呼吸声。
沉默良久后,楚青玉突然短暂地轻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