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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元初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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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八日就是正月十五,今日初七也是个相当重要的日子。正月初七被称为‘人日’,亦称‘人胜节’,民间传说女娲创世,在造出了鸡狗猪牛马等动物后,于第七天创造出了人,故此初七为人的生日。
农历初七宜出游,未到卯时一刻长安城的街道上已有许多人家的马车往东门郊区驶去。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小门小户在这一日都会选择去城外度过,他们的仆从已经先主人一步到了马车停留之地,收拾场地,摆好桌椅,搭好暖帐。在长安,人日出游是很讲究的,不管是排场的布置还是马车仆从的数量,都能看得出这一户人家的家底。不少人家甚至会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此事,极其耗钱耗时耗力,不过对于长安人来说一切都值得。
卯时末了,长安城郊区外的一处大型马场上已经停了好几辆马车,往东北远眺时,还能发现七八辆马车。这些马车星星点点遗落在京畿郊外的黄土地上,草木凋零,黄土裸露,空气又冷厉又泛着沙尘味,侍从们提着灯笼为主人和客人引路,大多数人面带纱巾捂面急忙入帐子内。这些身穿汉服的人群之中,偶尔还会有几人梳着辫子、五官深刻、头戴毡帽、身穿胡服的男男女女。
城内也是也是非一般的热闹。
辉煌壮丽的长安国门明德门城楼上灯火通明,作为最高级的城门之一明德门出入有着特定的规则,即‘凡宫殿及城门,皆左入,右出。’,明德门左右两道为车马通行道,次两门为行人出入,中间一门自然是皇帝御用。有官员在门道旁边检查出入通行碟,出行的马车已经排到了坊的入口。为避免骚乱,有左右金吾卫百人在巡逻疏通道路。
长安禧年坊大道左侧是一座座极庄重的高楼府邸群,真难以想象这么多雕梁画栋竟然独属于一个家族。朱红色正大门气势凌人,‘丞相府’三个烫金大字震慑得路人避而远之。大门紧闭不开,门口连守卫士兵都没有。同对门的开国郡公府的灯火通明截然相反。
楚相府的府邸很大,远远看去只有几座楼阁有点点灯光,整个府邸还笼罩在黑夜的寂静之中。楚相府的一处闺阁内,一位少女缓慢地睁开双眼。
楚青玉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她扶着床半起身,惺忪地拂去眼前的几根发丝,抬起头往屋内扫视一眼又看了看小轩窗外的天色,才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来人。”那声音带着少女的音线和独有的冷漠。
话一出口马上有三四着粉衣的侍女推开门来。梨瓷轻轻打开门,越过少女榻前的七扇桃花折屏温柔地问:“小姐可是睡醒了?今日早膳小姐可想吃什么,我吩咐膳房为您准备。”说话间已经将楚青玉扶起。
“莲子羹和荷花酥,备少点,我今日似没什么胃口。”楚青玉被两个侍女扶着坐到梳妆镜前,楚青玉刚醒身子还有些软,坐在梳妆镜的小软榻上人还晃了晃,两个搀扶她的侍女不动声色,只是动作更小心谨慎。
“是,奴婢马去厨房吩咐下人们去准备。”梨瓷出了少女的闺房,给在门外的几个侍女递了个眼色,几人心下领会,端着准备好的热水、帕子进了别梦居。
众侍女伺候楚青玉用完早膳时,已经辰时过半。
楚青玉穿了一身鹅黄色的华服,上面的迎春花绣得栩栩如生,今日一番打扮难得让人觉得她不那么老成,多了一分俏皮和活泼。今日的风比昨日小了很多,但是寒冷依旧。楚青玉双手捧着暖手壶坐在轩窗边盯着屋外的腊梅愣神,今日她与殷国公府的二小姐殷彩珠一起出游,马车已经备好,殷彩珠却还未到,门卫那边也没有消息。
楚青玉将暖壶放下,喝了一口茶。
手中的青瓷是上等品,这一套茶器能够长安一般人家一年的开支,这一套在楚青玉的茶器中还算不得好的,只是因为喜欢才用着。不过也不意外,这别梦居内的装饰物哪一个不是珍品,就连室内铺的垫子都是上好的白毛狐皮。
楚青玉懒懒地问:“殷二小姐那边可有消息?”
梨瓷是楚青玉的贴身侍女,也是一等侍女,衣着与寻常侍女不同:“殷国公府那边的人说殷小姐马上到了。”闻言,楚青玉又捧起暖壶发起呆来。过了一刻左右,看守丞相府侧门的士兵来禀告消息,说殷国公府的马车已到。梨瓷和穆雪马上扶起楚青玉并为她整理衣着,护送着出了别梦居的门。
楚青玉惧冷,出了摆有暖炉的屋子就觉得受不住。梨瓷赶紧将狐裘披在楚青玉身上,系好带子才将门打开。冷风扑面而来,楚青玉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往侧门方向去,绕过长廊,因为天气冷楚青玉许久没有出门,便忍不住四处看了看。草木奄奄,没有生气,天空暗沉,稍显压抑,四周除了看守的护卫,侍女仆从也不来侧门打扰,所以清净极了。明明是热闹的日子,楚相府内到处都洋溢着寒冬的苦楚和凄清。
楚青玉敛了眸,吐出一口白气,白气稍纵即逝。楚青玉心中划过一丝道不明的情绪,说不上失落寂寞,也绝对不是神伤。
侧门已经停了两辆四驾马车,金丝楠木车身,窗牖精雕细琢,还镶嵌有玉石玛瑙,贵气异常。殷二小姐坐在马车里,她刚到没多久,因这天气寒冷就没有下车,只是吩咐将车幔子拉开。
楚青玉出了侧门就瞧见殷彩珠与身边的侍女在谈笑,那侍女正对着楚青玉,见楚青玉来了声音就小了下去,殷彩珠见此侧过脸抬头就与楚青玉对视了一眼。楚青玉记得那侍女,她是殷彩珠的贴身侍女之一彩蝶。
楚青玉一直觉得这名字稍微俗气了些。
殷彩珠年轻貌美,她系出名门,母亲身份尊贵,是个真正的贵女。今日殷彩珠似乎心情不错,她一向守时,今日耽误这么久看来有事。楚青玉也不生气殷彩珠让自己等了这么久。
“阿玉,稍后与你细谈。”殷彩珠声音极悦耳,似夜莺啼鸣。她的十指如上等的玉光滑,白净又细长,她摆了摆手示意方才和她谈笑的侍女退下。只是外头实在冷,她很快将收收进了自己的袖子中。楚青玉点了点头,穆雪和梨瓷扶着楚青玉一同入了马车内。马车平稳地驶出禧年坊,殷彩珠的马车在前,楚青玉的马车紧跟其后。
长安城极大,权贵遍地,同姓的家族就更多了。为了方便辨认,人们喜欢在姓氏前面加个位置,比如城西方家,安庆坊的刘家,但有官位和爵位的家族就不用如此。虽说城西方家商贾出生难登大雅之堂,但是方氏子弟颇为争气,这些年在官场还是混出了些名头。方家已经是长安城的新贵,这一点没有人会否认。
方老爷老来得一子一女,对其颇为宠爱,算下来今年小公子和小小姐都已过十六。今日‘人胜节’,借着出游,大约是想将两个孩子带出来让大家认识认识。楚青玉和殷彩珠都是长安有些面子的贵女,此番邀请其目的昭然若揭。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才停下,官道边上停了许多出游的马车,楚青玉被扶下马车,几个贴身侍女为楚青玉整理了一番衣服。
“阿玉,这儿。”殷彩珠朝着楚青玉喊,她施施然站在马车旁,头上戴了一朵芍药绢花,甚是清艳好看。楚青玉朝着她点了点头几步走到殷彩珠身边。
“咱们去哪儿?”楚青玉随意问。
“你跟我走着,我晓得路。不过最要紧的是,咱们得先去拜见一下东家。”殷彩珠答。
“嗯。”楚青玉觉得殷彩珠说得有道理,点了点头。郊外风大,楚青玉忍不住将大半张脸都掩在狐裘之中。
楚青玉和殷彩珠应城西方家的邀来此次的‘人胜日’出游,方家是此次出游的东家,到了方家置办的场地,就得先去主人家的帐篷里问好。方氏财大气粗,小公子因为喜欢赛马,为此还开了一块空地,设置了马场。就算是殷彩珠这样出身的人家,看到这么一大片马场的时候也不禁赞叹了一声。楚青玉倒是没什么情绪,她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方家的帐子很大,帐内已经到场了许多人。楚青玉和殷彩珠被方家的管家引入了帐内后马上离去接待其他到场的客人了。帐子内设着暖炉,这里温暖舒适。丝绸榻、高级熏香、名贵茶饮和不应该在冬季的蔬果,这方家日常吃穿用度可与王公贵族媲美了。梨瓷马上为楚青玉解开狐裘,帐内暖和,不需要披着狐裘。殷彩珠往这偌大的帐子内扫了一眼,已经到场的客人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闲聊,突然殷彩珠听到几句谄媚溢美之词,殷彩珠觉着这声音略微有些耳熟,没忍住就往出声方向看去,定睛一看双眸弯了弯——这不就是那几个破落户吗?殷彩珠远远看了一眼后懒洋洋地收回自己的目光。
二人一进帐内,就有侍从给主人家禀告。不过一会儿,一婀娜粉衣少女朝着楚青玉和殷彩珠这边走来。这少女就是方家的小小姐,她如传闻一样,体态娉婷,风姿绰约,是个难得的美人。不过殷彩珠和楚青玉见过的美人太多了,她这姿色已经入不了二人的眼。
“殷二小姐,楚小姐,二位安好。”方盈盈和楚青玉、殷彩珠年纪相差不大,由她来接待二人也算合适。方盈盈对着二人各自福了身,又一一问了好。
“方小姐安好。”
“方小姐安。”
楚青玉和殷彩珠也客气地回了礼。
方盈盈笑道:“今日人日,两位可要在此玩的开心。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莫要客气才是。”
“多谢方小姐。”殷彩珠浅浅一笑然后转身从身后侍女手上拿起一个精美的盒子:“殷国公府内有事,我父亲和母亲抽不出身来,府内就备了些礼品致以歉意,还望方家海涵。”殷国公夫人拿到帖子时二话不说就将帖子给了殷彩珠,国公夫人打心底里是不屑与方家来往的,与之来往实在自降身份,可是殷国公有过嘱咐,对待方家要‘善之’,国公夫人只好让殷彩珠代跑一趟给个薄面。
楚青玉也给身后的婢女们一个眼神,婢女们将礼品也呈上前来。
“殷二小姐、楚小姐不必如此客气。”方盈盈身后的侍从手脚麻利地接过楚青玉和殷彩珠带的礼品。
“我和楚小姐想拜见方老爷,烦请方小姐禀报一声。”殷彩珠道。
“父亲身体有些乏,在隔间里休息,现下不太方便见诸位。要不这样,我带着二位去见见主母可好?”楚青玉和殷彩珠对视一眼不置可否,方盈盈边说边为二人带路。
方盈盈本是四房所出,方老爷怜爱她,将方盈盈收到了大房主母下。方太太出身要好点,是锦州人,原是一书香门第的小姐。方老四十六时得小公子方文世,四十八得小小姐方盈盈,那四姨娘是个年轻的姑娘,因为为方老诞下一子一女,十分受方老爷的喜爱。方太太年纪已经有些大了,大少爷和二少爷均为其所出,如今两位少爷都成了家,入了仕途,三少爷和四少爷则跟在方老爷身边做事。
方太太原是大家闺秀,气质更端庄大气几分。方家女眷在吃穿用度上舍得花钱,头上的珠钗步摇皆贵气异常,着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玉盘珍馐,并不比真正的长安贵妇差到哪里去,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要精致几分。殷彩珠早闻方家吃穿用度奢侈浪费,今日一见果然如传闻一般,半点夸张都不存在。
帐内以各种屏风隔开空间,方盈盈领着二人去见方老太太,近了就听见女眷谈笑的声音,想来就是这里。候在屏风外的侍女马上拉开梅花绣金丝线八扇屏风,露出屏风内一番景象。
方盈盈领着二人进来,那梅花绣金丝线八扇屏风内的方家女眷们渐渐停下谈笑,有意无意打量着殷彩珠和楚青玉二人,众位夫人都在心中喟叹:到底是贵胄,楚楚大方,在众人的目光下竟然一点都不瑟缩。那通身的气派,往前一站就已然不同凡响。
坐在最上方的华贵妇人心中有些闷色,果然百年世家大族的底蕴到底是新贵短时间内无法超越的。方太太不自觉地将楚青玉和殷彩珠同方盈盈做一番比较,论相貌,方盈盈和两位贵小姐差不到哪里去,不可否认方盈盈生母,也就是四姨娘长得确实俊,方盈盈继承了她母亲的美貌,而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是论及气度,方盈盈还是逊色这两位小姐五分远。
“可是楚小姐和殷二小姐?”方夫人露出慈祥的笑容:“快坐。”侍女们早已为二人抬了桌椅板凳,伺候上了糕点茶水。
楚青玉和殷彩珠向众人行了一礼方才坐下,方盈盈则退到方太太身边。
“太太近来身体可好?”殷彩珠面上露出关切之色。
“一切安好,多谢挂念。”方太太笑:“今儿个外头可真冷,二位小姐可千万别冻着了。府内准备了手炉和足炉,一会就为二位备上。”
“多谢夫人。”
“多谢夫人。”
“两位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可千万别客气。”说话之人是二姨娘,这二姨娘是个要强的角色,富商出身,于经商有着独一套的功夫,在方家困难时期帮了很多忙。三姨娘和四姨娘都是性格懦弱的女子,是方老爷后面纳的,因为较年轻,且出身普通,在方家就没什么地位,不敢上前插嘴搭话,只是适时地迎笑。殷彩珠来之前早就派人打听清楚了方家这几位夫人的性格、家中地位、风评,如今到场同这几位夫人交谈应付,觉得得心应手。
几位夫人拉着楚青玉和殷彩珠聊了一会,殷彩珠性格温柔善于与人,楚青玉话少,性格就偏文静。今日正月初七乃是吉祥的日子,方太太适时停下唠嗑,让楚青玉和殷彩珠二人在马场随意走动玩耍。方太太有意让方盈盈带二人四处逛逛然后结交认识一下,不成想被殷彩珠委婉拒绝。几位夫人不自觉有些尴尬,方太太也有些失了面子,无奈只好笑着打了圆场。
何必和一个小丫头计较呢?
方盈盈听到殷彩珠的拒绝之词,左手捏了捏侧腰上挂着的珠玉璎珞,心中有些有几分不甘,面上却不露声色。看着那两个矜贵少女转身离去的背影,方太太微微蹙了眉,待楚青玉和殷彩珠出了隔间,将旁边方盈盈的双手攥入自己手中轻声安慰:“长安城里还有更难与之处之的,盈盈可不要气馁。”
方盈盈生母四姨娘心疼地看了一眼方盈盈,正想劝慰女儿几句又被大主母又抢了话头。
“你是我们方家的小姐,咱们方家也是长安城的大户人家,你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如此拿出你的气势来,莫要被那些个心高气傲的贵女们比下去了。今日咱们还邀请了其他府的贵女,你可要好好去招呼,不要失了礼仪。”方太太谆谆教诲,面容慈祥但话中意味却强硬,“吃完了酒、散了宴你便回府继续练琴、看书罢。”
方盈盈不好多说,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出了帐子楚青玉依着习惯瑟缩了一下,梨瓷瞧见了楚青玉的动作,面上露出担心。天寒地冻,日子是好日子,但是出门还是太勉强。
“阿玉,我们去马场。”殷彩珠招呼道。楚青玉和殷彩珠在一起时常都是殷彩珠拿定注意,楚青玉性子随和一直这般将就她。二人散步似的往马场方向去,路上聊起方盈盈来。
“那方家的小小姐也算个妙人。”殷彩珠语气随意,“相貌不错,礼数还算周全吧。”
楚青玉‘嗯’了一声看了殷彩珠的神色一眼说:“我瞧着也还行。不过你为何刚刚拒绝了?我瞧着那几位夫人有些不虞,你不怕得罪了方家的女眷们吗?”
“这......我就是觉得,该如何说呢?”殷彩珠知道楚青玉性子软,她抚摸着自己垂在肩上的头发,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我觉得方盈盈不够大方,小气了些。这方家在长安也算有些脸面的,虽然说是商人出身,那也是长安的富人家,称得上城西第一富商,怎地这方盈盈身上我找不到傲气呢?而且我不甚喜欢这种被挑拣的感觉,表面上说是结交一下什么的,实际上也不晓得是奔着什么去的。说白了,不就是看上你我背后的家族势力吗?”至于得罪方家之说,殷彩珠心里琢磨那几位夫人未必会放到心里去,这天下真有这般小气的人吗?殷彩珠觉得自己方才拒绝的时候已经很委婉真诚。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那方盈盈许是性子就那样,怨不得。”楚青玉说,“不过你后面这句话说得虽然不假,但是未免露骨了些。”
殷彩珠无所谓回答:“罢了罢了,看方家今日的场子,以后免不了要和方盈盈经常顽耍的,日后再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若是个居心不良、奸猾小人,咱们可不要掺和,免得污了咱们的名声。”
楚青玉莞尔一笑,不置一词。
方家马场看台聚了好些人,似乎是要开比赛了。今日第一场马球比赛,自然是主人家来。方家的侍从领着楚青玉和殷彩珠坐到一处僻静的看台帐篷内,酒案前殷彩珠指了指看台东南方向背对二人的一男子:“阿玉你瞧,那个穿金丝滚云纹的,就是方家的小公子,方文世。”
楚青玉顺着殷彩珠的手指远远望去,心里觉得疑惑就问道:“他就是方家的小公子吗?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殷彩珠笑:“阿玉如在梦中全然无所知呢。啊,我知道了,那日我同你说的时候你又在走神了。你忘了两天前我来相府找你的时候说过我派人去打听过那小公子的样貌和事情了吗?”殷彩珠心思缜密,不论做什么都喜欢未雨绸缪。
楚青玉眨了眨眼:“是吗?我确实是忘了。你晓得的,前几天我身子不太好,人不是很清醒。”
殷彩珠略有心疼地看了楚青玉一眼,继而想起什么事来,脸色变得和煦起来,眉目舒展,兴致高昂了些。
“罢了,我不是有事要跟你说。”殷彩珠收回目光:“我的婶娘和堂妹今早到了府上。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那堂妹罢,她比我小六个月,是个难见的美人胚子,六岁多的时候随着我二叔、婶娘一同去了金陵。说起来我与她许久未见了。”殷彩珠比划着自己的手:“我幼时婶娘就待我不错,我与我堂妹关系自然也亲近。今日她们能来,母亲和我都是极高兴的。婶娘和堂妹说是要在长安待一段日子,她们在长安有一座府邸,所以不用住在殷国公府内。我说这些也是想告诉你今早我为何来晚了些。”
“好生奇怪。”楚青玉笑。正月这段时间谁会大老远从金陵来长安看亲戚的?不过后面这句话楚青玉没说出口。
殷彩珠也笑:“我和母亲亦觉得奇怪,不过更多的是欣喜。二叔和婶娘搬出了殷国公府又几年不和我们书信,我本以为是有了什么嫌隙,今日一见婶娘和堂妹一如当年热络亲切,看来应该是我想多了。我心里是极高兴的。”
“原来如此,我印象里你向来最守时,今早迟了那么久肯定事出有因。你婶娘和堂妹是挑着日子来的吗?这来的日子也好,再过段时间就是上元节了。”楚青玉道。
正月十五上元节有灯会,是个喜庆日子。在长安,上元节的意义非同一般。长安的上元灯节热闹非凡、举世瞩目,每年这个时候有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人来到长安城观看盛大的烟火表演和灯会。
说起上元灯会楚青玉又想起了件事情。和楚相府有些交情的绥远侯府今年说是要在十五设大宴,昨天有绥远侯府的人来禀告,楚相府也在受邀之列,虽然楚相府在受邀之列一点儿都不奇怪,但是绥远侯府已经有些年不曾举办什么宴席了。楚长歌肯定去不了,只能楚青玉代楚长歌出席。绥远侯府还出了个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绥远侯的独子被调回了长安,正月十五的宴会上能见到这位小侯爷。这位小侯爷不在长安多年,但惦记他的人可不少。
这位小侯爷尚在长安的时候,楚青玉见过几面,稍微有点印象。她和他也算得上是同窗,当年他们曾一同读过些年书、调皮过,互相之间还算和睦。那时候楚青玉和这位小侯爷年龄都还小,经年过去,样貌肯定变化很大。
殷彩珠脸上挂着疏离的笑容:“见我要出门,姨娘本想让堂妹与我一起,结果从我母亲口中得知我赴的是方家帖子,就没让堂妹和我一道。”
“姨娘想让我带着堂妹多认识认识些名门贵胄,我拒绝不了,我母亲也答应了。”
“所以,日后有机会我想带我堂妹同你认识认识,你可千万不要恼了去。”殷彩珠和楚青玉认识了这么久,也清楚楚青玉的一些性子。她不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向来独来独往,能同自己这般熟络在殷彩珠意料之外。但是这并不代表楚青玉会对其他人也这般亲切。
楚青玉收回飘远的神思,摇了摇头:“如果是你堂妹我怎么好折你面子,既是金陵的名门,你这般说到折煞我了。”
殷彩珠一笑:“阿玉总是个体贴人儿。”
另一边,马场上比赛已经开始。马场上那个叫方文世的少年策马奔驰,高声呼喊,他们在玩打马球比赛。周围看台的人在吆喝着,都在为少年加油。
好生热闹。
那方文世长得一表人才,虽还是个少年郎模样,但身形高大,英姿飒飒,场外不少女子在旁侧盯着他。
殷彩珠见楚青玉无意谈及此事也不再说下去,将心思放在了马场上。楚青玉和殷彩珠看了一会打马球就顺着官道、向着长安的方向走了一会,二人边走边聊,漫无目的。官道周围的野草该黄的都黄了,河流旁边的柳树、低灌木不复青翠,皆苍凉萧瑟。有三两只白鹤从石子河岸的一侧飞到另一侧,卷起片片水中涟漪。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走边聊,有些乏了之后,二人各自派了身边的侍女过方家去道了别。未到午时二人就回了长安城,楚青玉和殷彩珠在禧年坊的门牌旁边分别。楚青玉在车上吃了点点心不觉得饿,她身子容易乏累,回了别梦居就躺在贵妃椅上沉沉睡了过去。这天寒地冻、朔风萧萧的,还是在屋子内躺着舒服。
殷彩珠未到殷国公府侧门就有侍女们在等候。众侍女婆子见殷彩珠的马车纷纷上前相迎,众心捧月般的。殷彩珠在彩蝶的帮扶下下了马车,抬起手扶了扶自己头上的芍药绢花,这绢花上的金丝和珠玉有些重,稍微不注意就歪了。殷彩珠今日出游没少为这一朵芍药绢花烦恼过。
“二小姐您回来了。”木莲是殷彩珠的另外一个贴身侍女,也是殷彩珠的心腹。殷彩珠伸手习惯性地理了理自己胸前的青丝,随意问到:“木莲,我出去的这一两个时辰里母亲和婉妹妹都聊了什么?”
“回小姐,奴婢在旁侧伺候着,发现也不是什么事情,就唠嗑些家常。”木莲回答:“婉小姐还在陪国公夫人聊着。”
闻罢殷彩珠进入殷国公府后径直朝着花园方向去:“我那婶娘呢?”
“那位金陵来的夫人?说是有事三刻前离了国公府。”木莲为殷彩珠理了理衣裙。
殷彩珠轻轻推开木莲整理袖子的手:“就这样罢。”
木莲恭敬颔首:“是,小姐。”
长廊几折,亭台水榭,路上碰到的侍从、侍女见到殷彩珠纷纷停下行礼。殷彩珠走了好一会儿,绕过弯弯曲曲假山小道才听见熟悉的笑声。过了那一道石门,就见飞月亭内殷国公夫人正拉着一素净清雅少女说笑着,因为斜对着殷彩珠,便不见其容貌。
蓉妈妈在亭中远远就瞧见了殷彩珠,马上弯下腰低声道:“夫人、婉小姐,二小姐出游回来了。”
闻言,亭内二人抬起头来。
殷婉织自幼生在金陵,她有着江南女子的温婉,眉目如画,一双美瞳装的是秋水明月,嘴角时常匿着笑,更让人心生欢喜和有亲近之意。她只比殷彩珠小一岁,不论是教养气度还是容貌举止,不知道的还以为殷国公府有两位嫡小姐。殷彩珠挺喜欢自己这位堂妹,知礼守礼,性情温和,善解人意。
“堂姐姐,你可回来了。”殷婉织一笑,清丽动人。她连忙站起身来,走下石梯迎接殷彩珠。
“婉织妹妹。”手炉给了旁边的侍女,殷彩珠携着殷婉织的手一同进了飞月亭。飞月亭内烧了炭火,有脚炉供着,设了屏风,倒不会冷了人去,但不可避免还是有冷风灌进来。
“母亲。”殷彩珠先对着殷国公夫人行礼:“今日风是小了,可是外头依旧寒冷。怎么不去屋内闲聊?”
殷彩珠的母亲尤氏是一品诰命夫人,也是簪缨世族之女,自小穿金戴玉,吃穿用度极尽奢侈,犹如衔着金玉出生,一辈子享尽了别人八辈子都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尤氏虽然年轻不再,但因为保养的极好,仍有一番风韵和美丽。
尤氏淡笑:“腊梅园的花儿开得繁,我就带着婉儿出来看看。有些累了就将就着在此歇着。一天到晚在屋内闷得慌,这不唤人抬了屏风、烧了火,冻不着你堂妹的。”尤氏的声音婉转温和、带着和善,俨然一副贵族妇女的样貌。
“母亲这哪里话,我不过是关心罢了。”殷彩珠落座,侍女们赶紧伺候上了热茶、脚炉和新的手炉。方才那个已经有点凉了。
殷婉织在旁边礼貌笑了笑:“姐姐去了也有些时辰,可是好玩?可否能同我说道说道?”
“一切尚可。”殷彩珠回答:“郊外风大,就是这个不太好。幸好妹妹没去,你这身子可遭不住。”
殷婉织乖巧地回了一句‘也是。’
“你和楚相府的那位小姐一块儿去的?”尤氏放下手中的茶杯有意无意地问了句。
殷彩珠点了点头,虽然和尤氏说了自己约了人一道去的,但却没有说谁。看来尤氏这边是得了消息。
“怎么不邀请楚小姐来府上玩玩?也好让婉儿认识认识。”尤氏一边问一边爱怜地将殷婉织有些冰冷地手再一次攥入自己的手中:“婉儿的手怎么这般凉,真是个可怜儿,这般病了去可要我如何是好。来人,还不快去给给婉儿小姐拿件毯子来。”说罢,旁的一侍女马上去拿毯子。
“谢谢婶婶。”殷婉织自小身娇体弱,早些年一直在吃中药调理,但是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不行,万万不可受半点凉去。光论这一点,殷婉织和楚青玉有几分相像来。殷彩珠心中嘀咕。不过一个是婉约的病态娇弱,一个是清冷苦寂的瘦骨嶙峋,一个柔,一个冷。
“阿玉乏了就回去了。”殷彩珠道,一抬眸见殷婉织略带疑惑的表情,便对着殷婉织解释了一句:“楚相府的大小姐楚青玉,妹妹你没见过。日后有机会相见的。”
殷婉织点了点头,尤氏接了话好心提了一句:“这个楚是江都楚氏的那个楚。婉儿你既然在金陵长大,应该晓得这个姓氏。”
“原来是江都楚氏,婉儿自然知晓。”殷婉织了然。江都楚氏?本来听到这个姓氏殷婉织就隐隐猜测,没想到真的是。
江都楚氏是一个在湘南影响和势力颇大的世家。江都楚氏原是荆州楚氏,后来举族迁入江都,目前已有百年历史。这个家族无论在江都还是在荆州地位都很是尊贵,楚姓在荆州很久以前乃是王族之姓,在整个湘南有着极高的威望。
不过可惜的是江都楚氏近五十年人丁凋敝,子弟稀少,直系血脉所剩不多。如今江都楚氏只剩下两位直系血脉,那二人便是楚氏兄妹。
楚氏行事低调,在金陵和苏州很少有江都楚氏的传闻,殷彩珠也是偶然和闺中密友闲聊时听旁人讲过几句。印象里神秘又高傲,都快和隐居的琅琊王氏一般稀奇了。殷彩珠还是更喜欢琅琊王氏一些。
三人坐在飞月亭内聊了半个时辰,蓉妈妈和戚妈妈过来提醒午膳备好。约莫申时,殷婶娘那边派了人将殷婉织接了回去,说改日叨扰。
见殷婉织走了,殷彩珠问了一句:“婶娘和堂妹此番来长安所谓何事?”
尤氏道:“你婶娘和我谈了会,说婉织在金陵卧病在床太久,心中积郁了许多闷气,这才带她来长安散散心、解解闷儿。这不临近长安的灯节了,想着婉织还未曾见识过,就带过来瞧一瞧,也许能让她欢喜些。”
殷彩珠点了点头,同尤氏聊了会自己上午出游的事情,尤氏端坐在椅子上微微点点头,看样子对殷彩珠办的事还算满意。殷彩珠喝了一会茶正要告退,尤氏忽然叫住殷彩珠。
“母亲,怎么了?”
“我竟忘了同你说,你哥哥再过三日就回来了。”尤氏确实是忘了,府内诸多杂事,再加上和殷彩珠的婶娘聊了些别的事情,竟然将这么大的事情忘了同殷彩珠说。旁边一直伺候尤氏的蓉妈妈见尤氏蹙眉状,连忙为尤氏揉了揉太阳穴。
“二哥还是大哥?”见尤氏这般,殷彩珠走上前关切询问:“母亲老毛病可是又犯了?”尤氏虽然一直锦衣玉食地被伺候着,但是毕竟上了些年纪,这些年偏头痛时常犯,到叫人不好受。
“自然是你的二哥哥、你的亲哥哥。无碍,一会让太医院的人来瞧瞧,吃几服药就罢了。”尤氏面上有了笑容:“……不过我好久没见到卿儿了。”
殷卿是殷国公府的二少爷,尤氏所出,今年开春后就二十有四。在长安他这般家世的公子要么有婚约在身要么就是已有家室,但是殷卿却两个都没有,估摸着是常年被朝廷派遣在外的原因,四处奔波,接触的人都是官场上的,无了那缘分。他本人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太上心,早些年尚是个少年郎时喜欢过一个长安小门小户的姑娘,尤氏听闻出面处理过此事后,殷卿便再也不曾同哪一位女子亲近过,和家中的关系也变得不冷不热。
尤氏知道,殷卿一直是怨她的,哪怕他嘴上说着‘不敢’。
殷彩珠和殷卿一母所出关系自然亲近。闻言殷彩珠面上就露出喜悦之色,她本就生的美,这一笑便如同春风拂面、百花盛开:“此事当真?我那好哥哥可算舍得回府了!”
“锦州司兵刘汉成贪污军饷之事影响太大,都快两个月了,卿儿终于将这件事情调查清楚,自然该回来长安复命。”尤氏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面露慈祥。
“哥哥果然厉害。”殷彩珠道:“母亲之前送我那一只牡丹花簪如今有用武之地了,我想在哥哥回府那日戴,母亲觉得如何?”
“可。那簪子甚是配你。”尤氏点了点头。话罢,母女二人又聊了一会,殷彩珠方才告退离去。
楚青玉这一睡竟睡过了两时辰,醒来时不觉清醒,却有晕眩之感。外衣已经被侍女褪去,内烧了炭火,身上盖着狐裘倒是不冷。楚青玉没有马上喊人进屋伺候,将狐裘扔在贵妃椅上走动了几步,走近轩窗旁往外面瞥了一眼天色,还是暗沉的样子。
唤了人,进来的是穆雪和另外几个侍女,众侍女为楚青玉梳洗一番。问梨瓷去了哪,穆雪告诉楚青玉梨瓷去膳房了。楚青玉抬起手抚了抚自己胸前的发丝,心不在焉。俄顷,一众侍女端着膳食进来,楚青玉没吃多少,梨瓷、穆雪瞧着心里有些担心。最近楚青玉的食欲很不好,常常吃几小口就放下筷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有三日就是上元节,丞相府早就在布置,算算日子今日应该已经布置妥当。楚青玉闲暇时就四处逛逛,看看那些美丽的花灯。府内只她一人,这些花灯再美又有何用,无人欣赏难免落寞。楚青玉为这些无人欣赏的花灯略感惋惜。正当她惋惜之时,梨瓷和穆雪禀告楚青玉,司衣和司饰的两位女史大人带着几位宫女来了。
上元节是大日子,宫廷内又有女官往楚府内送新花色的衣料、各种绫罗绸缎和步摇朱钗。楚青玉因为幼年在皇宫中由萧太后抚养,吃穿用度都是宫中标准。后来虽然出了宫,萧太后担忧楚青玉不习惯宫外的生活,所以会逢年过节命尚服的女官出宫为楚青玉送当季最流行的花色绸缎和首饰。萧太后很喜欢楚青玉,这件事众所周知,楚青玉很是受宠若惊。
楚青玉到相府的正堂门去,和两位女史大人见了面。
“楚小姐贵安。”两位女史大人对楚青玉很是客气。
楚青玉也为二人福了一礼,二人受了:“两位大人贵安。”
“许久未见楚小姐了,您越发漂亮了。”参荷笑道。参荷虽然只是一位正八品的小官,但是她是名门之后,并非普通的宫女。她八岁就入宫,这么多年官位都没有升,楚青玉想定是太后还怨着参荷的母亲罢,没办法明目张胆地对参荷母亲报复,就只能将那股怨恨撒到参荷身上。另外参荷还要年长楚青玉好些岁,楚青玉对她可摆不起什么小姐架子。
“大人莫要打趣我了。”楚青玉装模作样脸红了红。
看着楚青玉的反应,参荷笑得矜持不再继续打趣。
“楚小姐请看,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梅花女花帔和来自吐蕃的乌羊毛孔雀羽浑脱帽,还有这一匹价值千金来自蜀地遂宁郡特供的樗蒲绫。”琉钰是去年才入宫,她同楚青玉不太熟悉。
楚青玉看了一眼几位宫女手上的珍品点了点头,她也不客气,喊了梨瓷和穆雪将东西收来。琉珏和参荷还有差事在身不便在相府久留,二人本就打算送到就走。楚青玉也没有留人闲聊的意思,只是送二人到门口。二人正要走,参荷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琉珏询问的眼神看了参荷一眼。参荷折回来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对楚青玉温声道:“楚小姐,太后甚是想念你。你有空进宫瞧瞧太后罢。”
“太后吩咐的?”楚青玉觉得奇怪,她忍不住侧脸看了看参荷。
“也不是。做下人的职责就是要为主子分忧解难,太后不曾在外人面前提过,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后是念着您的。”参荷道。
夜间的冷风突然从远处吹来,拂过楚青玉鬓角的青丝,楚青玉注意到丞相府的石狮前有几只鸟在蹦蹦跶跶、无忧无虑的样子。
楚青玉抬眸和参荷对视了一秒缓缓说:“多谢女史大人的提点。”
参荷又笑了一下,然后低头弯腰行礼和琉珏快步离去。楚青玉站着没动,她盯着最前头领路的女子不晓得在想什么,神色不明。楚青玉这神情同楚长歌想事情时候的时候一模一样。
“小姐,外头风大,咱们回去吧,要不然您身子受不住。”楚青玉身后有一个侍女轻声劝说。楚青玉‘嗯’了一声,随后丞相府的大门‘嘭’的一声重重关上。
正月十五上元节所有人要去翎山参加祭祀大典、参拜供奉。梨瓷和穆雪同几个侍女将楚青玉明天要去参加祭祀的祭服准备好。祭服厚重华贵,梨瓷小心翼翼。她督促着其他人将东西收拾完后问楚青玉:“小姐,祭服我放在雕花衣架下如何?明早早起您穿起来也方便些。”
楚青玉‘嗯’了一声,抬起手轻轻捋了捋自己胸前的一撮青丝,颇有些心不在焉。楚青玉刚刚沐浴完,身上还冒着热气,她还在想方才来的两位女官,想起了参荷对她说的话。这其中纠缠了很多陈年往事,好多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入楚青玉的脑海,涨得楚青玉脑子疼,颇为神伤。
梨瓷见楚青玉这状态不太对,有些关心地问:“小姐怎么了?可是在烦恼明日的祭祀事宜?”
“这倒没有。无碍。”楚青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撑着桌案在梨瓷的搀扶下坐下。
“......小姐放宽心。您处理这些事一向得体、从未有无半分差池,丞相大人往日也夸赞您过呢。也就明日早上那些时间,撑过去就好了,小姐切莫忧思过重,伤了自己的身子。上元佳节,希望您能欢喜点。”梨瓷柔声安慰,她真的以为楚青玉在忧烦明日的祭祀大典。祭祀大典过程冗杂、穿着一身祭服要站许久,还要行跪拜礼、祭拜礼,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事情需要楚青玉亲自出面。若双亲健在,这些事哪里需要压到楚青玉的肩上。楚长歌政务繁忙无暇顾及,而两位总管毕竟不是楚相府的主子,还没有那个身份能和世交、贵勋们延续家族之间的情分。
“这倒不是,我只是......”楚青玉想开口解释什么,又觉得这其中好像也没别的缘由,情绪太复杂楚青玉一时失了语,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了梨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问题:“梨瓷,你觉得长安这个地儿如何?”
梨瓷微微怔然后立马回答:“奴婢认为长安自然是顶好的。”
“哪里好呢?”
“长安楼阙绵延,这里富庶太平,说是极乐之地都不为过。”梨瓷悄悄看了一眼楚青玉,见楚青玉目光放空不知在看些什么又继续说,“奴婢认为,长安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吉祥富贵地。”
“是吗。”楚青玉笑了一下。
“回小姐,奴婢见识浅薄,便是如此认为的。”梨瓷低着头。
楚青玉这时才回过神,她将自己的目光放在梨瓷身上。梨瓷和穆雪她们不一样,穆雪她们本就是奴籍出身,她原本却是良家子,只是因为家境贫寒、父亲残疾不得已卖身入了奴籍,经历十分坎坷。尽管她入了奴籍已经有些年,但是还有些傲气、尊严留着。她这些年存了些银钱,希望将自己从奴籍中赎回来。
梨瓷长相端正,人又聪明伶俐,渐渐升了一等侍女有机会在贵人身边做事,后来也就有了机会在楚青玉身边做事。她这些年在楚青玉身边见识到了长安的最奢靡的样子,人已经同以往大不相同,单单是在见识上就长进了不少,一身气度越来越有些不同寻常起来。
梨瓷的答案显然没有取悦到主子,梨瓷微微抬头余光能看见楚青玉的目光轻轻地放在她身上,只能愈加恭敬地垂着眸、弯着腰。
等到那有些逼仄的目光移开,梨瓷神经才稍微放松。
她当楚青玉的贴身婢女之前就听闻过这位尊贵的小姐内敛安静,但却并不是个好惹的主儿。楚青玉之前的婢女叫春画,听说是因为年龄稍微有些大了不宜留在楚青玉身边而被总管换走。梨瓷在正式在楚青玉身边做事之前曾经私下见过春画提前打听、摸清楚楚青玉的一些脾性、爱好,梨瓷至今还记得春画最后凝重而惶恐地说的那一番话:
‘在小姐身边做事不要动歪脑筋,主子不会说你的,但是等到她说起的时候,你便大难临头了。小姐并不是个心软的人,她真的不是个心软的人。......你记着这句话就对了。’
春画神色躲闪,梨瓷是个聪明人,那一次便察觉出春画被调走是有不能被人知晓的内情。归功于春画的这句话,梨瓷更加谨慎,姚总管起初看她的眼神还有掂量的意思,如今看她就大不相同,多了些赞许。
楚青玉摆了摆手让梨瓷退出别梦居,梨瓷低着头将门拉上,在拉上门的一瞬间抬头看了一眼楚青玉。楚青玉一只手撑着半张脸望着外面发愣,她神情虚幻缥缈,如雾中看花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别梦居的门轻轻闭合住。
这一夜楚青玉睡得极不安稳,她一会梦到荆楚之地的远山,一会又梦到江都的园林、春池。楚青玉睁开眼睛从床上起来,一只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试图缓解大脑的隐痛,一边调整呼吸平复焦虑的心跳。楚青玉的母亲就有心悸之症,楚长歌没有遗传此症,但是楚青玉就没那么幸运,她自小饱受心悸之症的折磨。
楚青玉平复心跳后就睁着眼睛坐在床上一直等到梨瓷带着其他侍女们敲别梦居的门,那时候天还黑乎乎的一片,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几个侍女悄悄推开门为别梦居上下都点上了灯。而梨瓷在门外听到楚青玉喊‘进来’的时候声音清透,感觉不像初醒之时迷糊的样子。
众侍女进入别梦居内,梨瓷和穆雪扶着楚青玉起身,几个婢女为楚青玉换下亵衣。
“小姐睡得不好?”梨瓷问。
“有点。不过不碍事,我可以在车上小寐一会。”楚青玉因为没睡好脸色有些差。梨瓷也不再多说,伺候楚青玉洗漱。
正月十五上元节源自道教的‘三元说’,正月十五为上元节,七月十五为中元节,十月十五为下元节。正月十五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元宵之说由此得名。民间有迎紫姑、张灯和吃元宵之俗,这日长安城彻夜不眠,火树灯花、烟花绚烂,灯火将照亮长安每一个角落、每一座府邸。
长安西南侧有一湖,湖名繁湖,湖旁边有一座山,叫翎山,占地面积很大,但是半个山都是皇家私有。湖有四亭四楼,四亭:春晖亭、露亭、烟岳亭和松间亭,四楼有宝春楼、金玉楼、飞鹭楼和安平楼。宝春楼和金玉楼都是长安有名的酒楼,两座楼阁距离翎山很近,又面朝繁湖,地理位置优越,楼阁造型精雕细琢,酒楼内布置宽敞舒适。这些都是次要的,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宝春楼的美食,奈何这佳肴价钱昂贵,非一般人能吃得起,就算如此,酒楼内仍然生意兴隆,每日车马盈门。
如往年一样,皇家在别苑中设了一个非常盛大的灯会,宴请文武百官,官员还可带家眷入场。皇帝领百官游园观赏后,官员的家眷才可进入,届时御林军包围整座翎山,确保到场的皇族和达官贵人的安全。这个灯会将绵延半个翎山,宫廷匠人的手艺绝非民间可比,那些彩灯一年一个花样,变化多端,精美华贵,所有的灯造价皆不菲,以龙凤等祥瑞之兽为主,花鸟鱼虫、飞禽走兽为辅,众星拱月,暗示皇室之威、帝王之权。
新年的初始,一年的结束,民间无大事,朝廷里却各种政务急需处理,楚长歌去了一趟尚书省就再也没回来过。楚青玉派去打听的人皆无功而返,毕竟是尚书省,从中打探消息绝非易事,稍有不慎还会惹祸上身。三番几次打听无果之后楚青玉便放弃。楚青玉也不是非要见楚长歌不可,只是太久不曾听到他的消息,心中有几分担心。
正月十五五更天,天还未亮,夜色浓得如化不开的墨,禧年坊这边已经动火通亮、人头攒动。各个大族大门前停了好些马车等着主人出行。楚青玉上元佳节这一日需要应酬的事情很多,上午需要去参加祭祀大典,下午需要接待和回礼来相府拜访的客人,晚上还要去绥远侯府参加晚宴,参加完晚宴还要去翎峯台打个照面。每年都是如此。
楚相府这边虽然略微冷清,但是马车和气势却不输,阵仗颇大。楚青玉的那一辆四驾马车前前后后被相府士兵包围,有侍女、侍从数十人跟在马车后、马车旁。阵队安静肃穆,落针可闻,独留朔风阵阵。
别梦居内桃色、洛水二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为楚青玉仔细打扮,从眉到唇,从发饰到衣着,事无巨细。掂量二三,辗转四五,最后终于将楚青玉迎出了闺房。
一个府邸有两位总管并不常见,于总管是江都楚氏族内专门花心血培养的仆从,而这个姚总管则是楚相府前任大总管提拔上来的。于总管今日有事外出,故今日只有姚总管迎接楚青玉。这个总管姓姚,是崇州人,七岁被卖入楚府,是个孤儿。自小跟着原楚府大总管身后做事,大总管见此子聪颖又忠心,有意栽培。后来,于总管因为经常有事需要外出,姚总管便慢慢接手了楚府的部分事务。
楚长歌少时在皇宫中当天子伴读,姚总管不常见;但是楚青玉不一样,除了入宫的几年,姚总管几乎是看着楚青玉长大的。从一个娇小玲珑的女童长到现在的翩翩少女,果然岁月从不败美人。
“大小姐。”姚总管和仆从们连忙行礼问安。
楚青玉今日梳的元宝髻,头上的金丝攒玛瑙蝴蝶和桃花样式的珠花,颈上挂了一串璎珞,腰间带着一串白玉珠,她穿着一身玄衣黄边的祭服,外罩一团花帔。秀眉如弯月,那花钿魅人,唇若丹霞,贵气逼人。
“姚总管。”楚青玉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节日的欢喜:“走吧,今日有祭祀典礼,时辰不早了。”
“是,小姐。”姚总管恭敬道。
马车缓缓行驶,禧年坊离繁湖不算太远不必刻意赶时间。楚青玉坐在车内,半躺在真丝软卧上,抬起手将车幔子微微掀开,瞧着还沉浸在睡梦中的长安城。
盛大的节日来临,喜悦的氛围包裹着这一座绮丽的城池,这种愉悦驱散了凌晨寒冷的空气,独留下人们的甜梦。尚还是五更天街道上就已经灯火通明、行人不断。好多人家起了大早来到早市买东西,一时分不清是清晨的长安还是夜晚的长安。
以夜色为幕,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灯火通明,如天宫般耀眼迷人。繁华如长安,美丽如长安,这是文人墨客心中的桃源圣地,文化政治的中心。这还是令人迷醉的长安,无数人趋之若鹜的长安。是权力和金钱铸就了这一座金碧辉煌的皇城,这座城成就了不少人,也毁了不少人。
不幸的是,楚青玉就属于那一群被毁掉的人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