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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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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昏昏沉沉地过了很久,长得连倏然自己都觉得将不再醒来。只有无尽的红,无尽的暗,无尽的惨叫充斥着,把所有思考搅得支离破碎。
很冷,即使他已经无数次游走在死亡的边缘,那种冷也足已把他逼疯。或者醒来,或者死去,怎样都好,只是不愿再在这片冰冷的严寒中苦苦挣扎。
隐约有股暖流,细细缓缓地从手腕透进来,一点一点地,驱走了寒冷。
有人,救了自己吗?倏然迷迷糊糊地想。是啊,还有事尚未做完,还,不可以死。只有不到六个月了,一定要撑过这六个月。
懂得如何救他的人?
倏然虚弱地睁开眼,用尽全力想看清眼前的人,却只有轻飘飘的影子晃着。
“你……”
低沉的嗓音回答他:“不要说话,好好睡一觉,你会好的。”
熟悉到想不起来,却又极度令人安心的声音。倏然慢慢闭上眼。
深沉的久违的睡眠,什么都不用想,只一味朝那片黑暗陷下去,陷下去。
嘴角轻微地弯起一个弧度。
醒来时身边只有绿云,见倏然睁眼,欢喜得叫出声来:“公子醒了!王爷王爷,公子醒了!大夫!”
倏然动了一下想以自己的力量坐起来,却无奈地发现不但浑身无力,而且头痛欲裂。心中叹了声,打消了念头老实躺着。
凌正燮从门外冲进来,跪到床边一把抓住倏然的手,喃喃地说:“吓死我了,倏然,你吓死我了,你到底是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你要早跟我说啊,忽然地倒下来,真要吓死我了。”
倏然眨了下眼,遮住瞳中的神色,随即挂上一贯的笑容:“抱歉,燮,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
“傻瓜!”正燮心痛地看着倏然,脸越发苍白,浮着层薄薄的青,手在七月还冷得像块冰,盖了厚厚的被褥也暖不热,“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瞒我什么,信不过我么,倏然?”
“当然不会。”倏然笑起来总是没来由的让人揪心,“我应你就是了,燮,我以后不舒服,一定告诉你,好不好?”
进门后一直没机会开口的大夫咳嗽两声:“王爷,这位公子情形还不大稳,让在下略加诊断如何?”
正燮这才恍然大悟般地往旁边让了让,小心把倏然的手腕放到脉枕上。大夫将三根手指搭上去,拈着几绺长须,半眯着眼睛摇头晃脑了一阵后,微微一笑:“公子已无大碍,细心调养,自然会好。在下开几帖药,按方煎服就是。”
正燮长舒口气,没注意倏然的视线一直紧盯着为他切脉的大夫。
“燮,我没事的,你不要为我耽误公事。”
“你还没好,我想多陪陪你。”
“不妨的。有绿云和大夫在这里,你不要担心。”
正燮心下转了转,想着倏然或许是想起往事才病倒的,自己早些给言伯父平冤,倏然的病也就好得快些。如此也不再坚持,嘱咐了绿云几句,就匆匆往刑部赶去。
倏然望着顶帐发了半晌呆,又找了个借口把绿云支开,这才对着坐在房间一角闭目养神的大夫幽幽开口。
“你怎么来了?”
大夫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冷哼了声:“我不来,你现在怕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还能跟我说这话?”
“颍!”这家伙的古怪脾气为什么总是改不了呢?“你来京城谁照顾紫苏?”
“疏影在家,和紫苏丫头正好作伴。”
“你……”倏然有些哭笑不得,“疏影才八岁啊,你放心?”
颍又哼了声:“他比你让我放心。几天不见,你的‘病’倒是又重了一层,也不知道那个小王爷是怎么在照顾你,这么大一院子的人,没个中用的!你也是,我千叮万瞩你多少次了,你的身子什么状况你也清楚……乱来!”顿了下,接着说,“不过……他对你,应该很好吧,看得出来,他的眼中……”
“……颍……”倏然疲惫地闭上眼,“她来了。”
颍沉默了许久,才问:“……她?还是……他?”声音中,难得有些苦涩。
“拿走‘落雪’的人。”
“……是她吗?她还来了‘落雪’?”
倏然点头。
“你在江南那么久,她为什么一直不来?”
倏然侧过脸不看他:“因为……你也在江南。”
颍低低地笑出声来:“可惜啊可惜……她不知我也来了京城……哈哈……‘得落雪者必遇寒霜’……她想见他,她想通过你找他……却不想见我……哈哈哈……她不想见我,她原来……不想见我的……只想他……”
“颍!”
认识他这么久,几乎是没见过如此失态的颍。倏然明白颍的心,可是,就算他比谁都明白,也不知该如何让颍释怀。问世间情为何物,倏然不知,想帮也无从帮起。
“颍,我……对不起。”
“……为什么?”颍笑得快喘不过气来,听到倏然这样说停下笑声,眉梢眼角的嘲讽却固执地挂着,“对不起谁?我?你不是一向都站在他那边的吗?阿冉,他才是你的救命恩人,他才是你的老师。我算得了什么?开几个没用的方子,陪你乱来,让你不死不活地撑过这些年。我算什么啊,阿冉?说啊?”
“我……你是朋友,颍……我……我不知道……你们三个人,我无法偏向谁,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也无法做什么。颍,你问过我恨不恨燮,我不知道,就像你也不知道你恨不恨大哥。”
颍沉默下来,抿紧唇苦笑一声:“……阿冉,最近我可能不会来了……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我只想静一静……”
“真的好吗?”
“嗯?”
“你用这么多年时间都放不下她吗?你明知……不可能的……”
颍没听到似的抬头看着顶上描着双飞彩蝶的画梁,半晌凉凉一笑:“放得下?怎么可能想得到去放下?……我只是很高兴,没有人会成为第二个你。”
“颍!”
“我走了。”
“颍!等一下!颍!等一下你听我说!”挣扎不起,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心中一阵痛,冰冷而绝望。
倏然紧紧地闭上眼睛。
“公子公子,大夫怎么走了?”绿云捧着药盏进来,奇怪地问。
“大夫家有点事,急着回去。绿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
“未时?为何这么暗?”
“快下雨了,外面都暗得很呢。今晚雨一定很大。”绿云小心扶起倏然,“公子把药先喝了吧,大夫出去时,还特意嘱咐了婢子一声。”
倏然端起药盏呷了口,微皱起眉。倒不是因为味道苦涩,而是其中的药又重了几分。自己……真是来日无多了么?
窗外阴云沉沉,成块的铅灰几乎压到地面,天边隐约有隆隆雷声。夏季的暴风雨很快很快就来了。
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似水的锋芒,温柔如三月和风,只一个不经意,嫣红的血丝缓缓淌下,又瞬间凝固在指尖。
“你在做什么!”正燮带着一身水气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窗前白衣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倏然沉默地把剑放下,浅笑着看向燮:“外面那么大雨,怎么也不带上雨具?”
“先别管我。”正燮沉着脸走进来抓起倏然的手,“你到底在想什么?!还嫌自己身体太好不成!”
倏然冷静而坚决地把手抽回来:“不是。”
“那是什么!倏然,倏然!你非要成天让我担心吗?”
“对不起。”倏然低下头,“这把剑,是我看着铸成的……可是铸它的人……”
“烨吗?”
“燮,我想请求你件事。”没有听到似的转开话题,倏然平静的声音一如既往,“可以……让我暂时去怡情山庄吗?”
正燮呆了一瞬,随即握紧了手指,隐隐觉得有怒火在胸中翻腾,半天方才用压抑着的平常口吻问道:“为什么?”
“我……长留宁安府,会给你添麻烦的……燮,我……言倏然不该出现在京城,苏冉……却也是不该啊……”
“我不管!”正燮猛地一拍桌子打断倏然的话,“你在京城宁安府,我倒想看看哪个不怕死的人敢来找你麻烦!”
“燮!”
“不许多说!你哪儿都不准去,老老实实在飞絮轩给我呆着把身体养好。也不准再做今天这种事。”正燮抓过桌上的剑,咬牙切齿地瞪着倏然,“听到没有!”
窗外雨声渐大,乱飘的雨点飞进窗口,溅在素白的衣上,染出淡淡的水迹。倏然望了眼被风雨吹打得摇曳不止的柳枝,垂下长长的睫,仿佛无声地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倏然……”正燮握着倏然交叠放在膝上的手,细细地看过指尖的伤口,放软了口气,也带着微微叹息般说着,“你要我……怎么办才好?我求求你,不要再吓我了,安心地住着,好不好?你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平时也没好好照顾自己,又是接连着受伤。我怎么放得下心?就算是为我,你待在这里,别想太多了,让我天天能看到你,好不好?”
倏然默默地抬起眼,重新看向窗外的柳枝,不顾密集的雨点扑面打来。
“燮,倏然如今孓然一身,又顽疾缠身,活不了多久的。你这般待我……无以为报的啊……”
“别说了……”正燮伸手捂住倏然的唇,“什么都别说了,我愿意的,我做的事都是自己愿意的,你不要在意什么。陪着我,补偿那八年的时间,补偿你曾经的诺言。我……只要这些作为报答。”
“我应你。”倏然微微笑了,幽深的眸子看着正燮,“我……不会再忤你的意了。”
正燮随之笑了,心情一松,这才省起门窗皆开,风雨入室。怕倏然着凉,赶紧转身关门闭窗,挡住外来的寒雨。
也许,自己也能像这飞絮轩般,为倏然挡住所有的风雨,让他能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吧。
正燮静静地满足地笑了。
于是错过了倏然眼底复杂的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