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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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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聆阁苏冉公子惠鉴:
闻君来京。仰慕已久,略备茶水,愿请一叙。勿辞勿辞。
松风楼摇光拜上”
秀丽的瘦金书跃上粉红的薛涛笺,温婉,又艳丽得动人。
这是张拜帖,指名送到宁安府言倏然手中。执笔人是名女子,落款人也是名女子。笺上不过寥寥几行,倏然却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松风楼……摇光……
京城松风楼,是天下闻名的琴楼。琴楼主人摇光,琴艺之妙,可绕梁三日不绝于耳,更有人传说摇光姑娘绝世之才,倾城之貌。只可惜,松风楼虽声名远扬,能登其门而入者却少之又少。就算入了,也是隔着重重幄幕,闻其声,不见其人。
自己居然被松风楼的摇光下帖相邀。不知明天十里教坊会传出怎样的传闻呢。松风楼从来只拒不邀,曾听说有人连送十几张拜帖都没能迈进松风楼半步,最后怏怏而归。自己在江南那点小小名气怕是根本入不了一向眼高于顶的松风楼主的耳。
除非,另有隐情。
倏然轻轻晃动着手中拜帖,默然沉思了半晌。然后独自出了门。
松风楼大门常年紧闭,难得有开门迎客的时候,楼下却仍是随时候着大群慕名而来的人。无数金银珠宝、珍奇异品、名家字画一拨一拨送进楼里,求的也不过是能登堂入室,在最近的距离听得一曲,而不是只待在楼下,遥遥闻到琴声。
倏然到时,耳畔传来的是一曲《凤求凰》,伴着一个女子柔柔的歌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反反复复,一遍一遍地唱着。
楼下听客们个个满脸痴迷,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上挂着纱帘的窗户,惟盼见到传说中佳人的身影。
倏然径自穿过人群站到门边敲敲门,提高了音量说道:“静聆阁苏冉,特来拜见摇光姑娘。”楼上琴声停了一瞬,复又缓缓响起。身后也在安静片刻后充满了低低的嘲笑。淡淡挑起眉,慢慢转过头,清冷如水的眼波扫过众人。刚才还是鄙夷神色的人们忽然地沉默了,继而是暗地的赞叹,最后竟成了莫名的诧异:平生见过的美人不算少,为什么还会惊艳于这张平平淡淡,与绝色无缘的容颜?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微笑着走出,向倏然施了个礼,轻声说:“小姐请公子楼上叙话。”
倏然点点头,也不理会身后一片掺杂了各种神色的眼光,迈进了松风楼的大门。
盘旋的楼梯幽静雅致,九月桂子清甜的味道到处飘散,雪白的轻纱随风舞动,袅袅娜娜柔柔荡荡一如传说中松风楼的主人。倏然唇边浮起笑容。传说中的摇光,的确是个不寻常的女子呢。
少女领倏然至楼上一虚掩的门前,再次施礼说:“小姐在内等候,公子请进。”
倏然还礼,进门却见一白衣男子侧对着他,安静地抚着琴,指下流淌的正是那曲《凤求凰》。见他进来,抬眼微微一笑,又继续专注于琴弦。
摇光自然不会是男人。倏然站了一会儿,自顾自地笑笑,随即换上郑重其事的神情跪下。
“言倏然,参见……王。”
白衣男子停下手,也不加否认,只抬起微勾的凤眸细细打量他。良久,却用毫无惊奇的语气问道:“你怎么知道朕是燕王?”
“先王尚在时,倏然有幸见过陛下,自是记得。”
这男子真是九五之尊——年号永安的燕王慕容梓!
慕容梓弯起嘴角,站起身来踱到窗边:“若是没记错,朕封亲王那年就去了北疆,回来时言尚书的案子已经过去了。你见朕时,不过六七岁吧?记性倒是不错。宁安郡王前日向朕提起你了,对你赞赏颇多。”
“宁安郡王一向错爱在下,倏然不敢当。”
“他要翻八年前的旧案,应该也是为你吧?”
倏然没回答,沉默着低下头,用力地咬咬嘴唇:“……王,家父清白一世,遭此冤屈含恨而终……倏然,斗胆请王做主!”
慕容梓侧目望眼一身素衣的瘦弱身影,叹了口气:“结局并不一定都是你所想的那样……罢了,宁安掌着刑吏二部,这些也在他职责之中……朕允你,宁安要翻查此案,朕不阻止就是。”
“谢皇上。”
“不过言倏然,你知道今天朕要摇光请你来此为何事吗?”
“恕倏然驽钝,倏然不知。”
“摇光的琴天下一绝,你的箫据说也不俗。朕倒是很想听听你二人合奏。”
“倏然听命,只是倏然技艺拙劣,不知摇光姑娘可愿屈就?”
柔柔的嗓音从重重帷幕内响起,正是刚才唱着《凤求凰》的女子:“苏公子不必谦逊。公子在江南的名声,早已传到京城。摇光耳闻有些时候了。今日见得,人品果然超凡脱俗,想来公子的箫也是不同凡响的。就请不要推辞了。”
言语间,弦动音起,一曲《霓裳羽衣曲》穿过白纱,绮丽的旋律悠悠飘出。
倏然从袖中摸出碧玉箫抵到唇边,十指微动,箫声缓缓加入琴声,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一日,松风楼旁的人听到从未有过的琴箫合奏,柔婉的琴,清越的箫,那么和谐那么完美地组在一起。虚空中仿佛真有着翩翩起舞的仙女,漫天的花雨被飘摇的裙裾搅成比梦幻更绝妙的图形……
“是谁?哪个人,他到底是谁?”人们纷纷询问着。
“对了!我去年去江南时曾经见过他。”有一个人拼命回想着,“就是他!他就是人称‘江南第一’的静聆阁苏冉!”
那一日,静聆阁苏冉的名字飞传京城。
“凝,你觉得他怎样?”吩咐侍女送倏然下楼后,慕容梓给自己倒了杯茶,慢声问着依旧隐身在纱幕后的人。
纤纤素手撩开重重白纱,一身嫩绿薄衫的年轻女子款步而出,明媚可比阳光,窈窕有如弱柳,微勾的眼角和慕容梓却是有几分相似。朝梓福了一福后开口答道:“王,妾身觉得言倏然绝对不是普通人。”
“怎么,听雨堂查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了?”
螓首轻摇。“言倏然,前礼部尚书言缜独子。母亲是已故的阮太师独女阮芷汀,在他出生时病故。八年前言尚书被控玩忽职守收受贿赂导致科场舞弊的大案,在天牢中服毒自尽。言倏然当时十岁,离京回亡父故郡,中途遇强人而下落不明。去年在江南出现,化名苏冉。皇上,听雨堂查来查去只查到这么多东西。”
“有什么不对吗?”
“妾身自认听雨堂打探情报的能力天下数一数二。若言倏然是普通人,不可能整整七年的行踪毫无蛛丝马迹。‘白衣魅影’一案,死者大半是退职礼部和刑部官员,都是和言尚书的案子有关的人,却又是关系不太大的人。宁安郡王去了趟淮阳,不但找到了言倏然,回京后还立即翻查旧案——皇上不觉得内中大有文章?”
梓点点头:“言尚书的案子,你我心里都是有数的…………宁安他要查,听雨堂就暗中帮些忙吧。”
“妾身领旨。”
“……凝……”慕容梓语气一转,本来自信沉稳的声音中竟带了些许苦涩,“你一个先皇御封的郡主,本应是生长在绮罗丛中的……现在却要你住在这地方,替朕维持着半壁江山。实在是……委屈你太多。”
摇光笑笑:“王又这么说,王,自哥哥去的那一天起,妾身就不再是郡主,不再是谢凝,只是掌管着听雨楼的摇光。”
“朕对不起你们兄妹。”
“王。”摇光轻轻跪下,“妾身和哥哥所做的事,都是自己所选择的。王若是再自责,怕是……对不起哥哥的一番心血。”
慕容梓闭上眼无声地叹口气。“朕明白了。敛的心愿,朕定会做到。”转头又看了眼那个一直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人,“朕回宫了,过些时候再来看你。”
摇光应了声,继续低着头,不让他看清自己脸上的神情。
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摇光站起来,脸上温婉的神色中带上一丝威严和骄傲,微侧过头去说道:“王的话你都听到了?过几日你调入大理寺的调令就会下发,一切便宜行事。”
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重重纱帐后恭敬跪下。
“叶阑明白,请令主放心。”
“你啊!”正燮摇头看着坐在对面静静吹箫的人,微带嗔怪地说,“我不在,你就出去乱跑。居然还上得了松风楼?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已经满城皆知了?”
倏然扬眉一笑,放下箫注视着正燮,言语间少了些许日前的忧伤,多了丝玩笑的成分:“怎么?燮莫不是妒忌我能见到京城第一美人?”
“当然没有!”正燮忙不迭地否认。虽然,虽然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也不知这不舒服是针对谁。“我只是……你知道,你本是……不该回京的……”
“我知道。”淡得仿佛与己无关的声音平静地回答,“言倏然是不该在此地出现的,所以我是苏冉啊。”
“可是……”
“燮,我知道你最近在忙什么……谢谢你。”
“啊?我……”正燮侧过脸,“我答应过你的,所以……”
话没说完,门外佣人报道:“王爷,有人送来一个盒子说是送给王爷您的。”
“给我?来人有无报上姓名?”佣人摇摇头。
正燮和倏然对视一眼,微皱下眉,只说:“放着吧。”
佣人捧进一个约摸三尺九寸的木盒,上等红木所制,雕花也是一等一的好。单看外表,已是名品,几可诱人做出买椟还珠之事来。内中物品,怕是价值连城。
如今凌正燮在查的案子——朝中人人皆知,也知其中利害,况且王也由着他未加半点阻拦——此时送一份厚礼,不是明摆着自投罗网?
倏然笑道:“真是大手笔,如此贵重的礼物,竟然不留姓名——燮,这权势绝伦,果然好处不少。”
正燮摆摆手:“此时送礼,许是有诈吧。这份‘厚礼’……收不起啊!”
“何必呢?既是送了,就应打开来看看才对得起送礼的人啊。”倏然依旧笑着,忽地语气一转,“不过也得小心些,万一有人在里面暗设机关可就麻烦了。我对这些从来不懂呢。”
想想也有道理,正燮抽出剑,将倏然拉到身后,小心地挑开盒上的锁。
并无异处。
但盒中之物却是——
倏然脸色一变,睁大了眼睛,无意识地抓紧了正燮的衣袖。正燮不及细看盒中之物,连忙回身扶住晃晃悠悠的人,见到那张刹那间变得煞白的脸,不由心慌:“怎么了,倏然?”
同样苍白的唇颤抖着,开合了几次,终于喃喃地念出三个字:
“落雪剑。”
落雪剑?天下闻名的“寒霜落雪”的落雪剑?
“倏然,你确定?”
倏然点点头,轻轻推开正燮扶住他的手,慢慢走到桌边。手指缓缓划过白玉剑鞘,虽是夏季,却有一股寒气渗出剑鞘,顺着手指传到全身,让他冷仃仃地打了个寒战。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落雪剑,长三尺七寸,白玉为鞘冰铁为刃,通体寒冷,杀人可于一瞬冻结血液。铸剑师烨最后的作品……之一。”倏然淡淡地开口说道,顺手拿起剑,将剑柄指向正燮,“要不要拔出来看看?”
正燮依言。只见一道白虹划破空气,小小的书房内恍惚间竟似雪花飞舞的隆冬,纤薄而剔透的剑身微微颤动,隐然发出龙吟般的清啸。
“果然好剑!”正燮幼时习武,如今虽身在文职,对兵法器械也有些研究,见过的名剑不算少了,此等利器在手,仍是惊叹不已。
倏然却叹气:“关于‘寒霜落雪’的传闻,你也应该听过吧?”
“你是说?”
“‘得落雪者必遇寒霜’。”又叹了一声,“送你这份礼的人,真是居心叵测呢。”
正燮看着倏然拢紧的眉,轻轻笑了:“别担心,只是传闻罢了。我这里可是京城的宁安郡王府,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随便便进来的。”
“是吗?”倏然抬起头看向他,毫无预兆的,血从胸口涌上喉间,黑暗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
“倏然!”